次日清晨到了一個名叫立揚鎮的地方,這時甯王叛亂的消息還沒傳過來,市鎮和平時一樣甯靜。趕了半夜的路,大家也都疲憊了,便停下車馬,到客棧打尖歇息。唐四爺和黃氏等人用了早餐之後在房中略咪了一會兒,唐夢芙卻跟焦黑子一起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多了兩匹健馬。
“這鎮子不錯,有馬市,馬市開得還挺早。”唐夢芙笑咪咪的,顯然對這樣的結果非常滿意,“馬和平時一樣的價錢,一點兒也不貴。我兩支金钗,就換了這兩匹駿馬。”
“福兒,你就那兩隻金钗最好看最值錢。”黃氏不由的心疼。
唐夢芙蔥玉般的手指滑過柔膩面頰,自得的道:“像我這樣的顔色,那兩支金钗配得上我麼?”
孩子氣的言行,逗得唐四爺、黃氏等人都笑了。
雖然黃氏心疼金钗,但也知道一路之上靠的是馬力,唐夢芙這麼做肯定是對的。
略作休息,馬也喂了草料喝了水,一家人便又上路出發了。焦黑子騎了新買的馬,含笑也套了新買的馬拉車,讓跑了半夜的那兩匹馬先歇歇。
車到路口,唐夢芙看到街角有個賣炊餅的攤子,一鍋熱氣騰騰的炊餅才出來,便讓含笑停下車,把這爐炊餅全買了。
含笑樂得跟什麼似的,“這炊餅買的好。我想起車裡有餅,我趕車就有力氣呀。”
“就是為你買的。”唐夢芙笑道。
“姑娘真好。”含笑颠兒颠兒的,揚起馬鞭子,響亮的“駕——”,誰知這匹馬也怪,早在她鞭子還沒揚起來的時候已經奮起四蹄,飛跑起來了。
“姑娘,我還沒揮鞭子馬就開始跑了,這叫什麼?”含笑邊迎着風趕車,邊大聲問着車裡的唐夢芙。
唐夢芙自車裡探出頭,笑咪咪的道:“你還沒揮鞭子馬就開始跑了,這叫無須揚鞭自奮蹄。”
“好嘞,無須揚鞭自奮蹄。我又學會了一句好話!”含笑興奮不已。
官道之上,一路撒下銀鈴般的笑聲。
這家人簡直沒個逃難的樣子。
下午的時候到了北邊兒的立金鎮。這時甯王叛亂的消息已傳過來了,街市上亂糟糟的,有人急着買馬,有人急着買車,有人四處亂跑,飯鋪子、客棧生意也不做了,紛紛關門,想找個吃飯的地方都找不着。
“找口井吧。”唐四爺随口道。
黃氏吓的一羅嗦,瞪大眼睛嚷嚷,“找口井幹啥?找口井幹啥?”
唐四爺奇怪的看着她,“飯鋪子沒有,吃不上飯,總得找口井喝喝水,還要飲飲馬。”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黃氏一下了軟癱下來,“我還以為你想不開了呢。”
“我為何要想不開。”唐四爺微笑搖頭。
唐夢芙樂了,告訴唐四爺,“爹,您不去府城鄉試那會兒,娘總是怕您想不開,給家裡的井蓋上蓋兒,唐家渡那條河她也想給蓋上……”
“怪不得那陣子你奇奇怪怪的,常常半夜閉着眼睛到外摸,摸着我才肯接着睡覺。”唐四爺恍然大悟,悄悄跟黃氏耳語。
黃氏臉泛潮紅,嗔怪的橫了他一眼。
大家都笑,焦黑子下馬問了問人,引着衆人到了鎮北頭的井水旁,打了井水飲馬,又各自就着清水胡亂吃了幾塊餅,也就重新上路了。
晚上天都黑透了,唐家人才到了立縣縣城。立縣唐四爺是來過的,知道宏運客棧最大最好,便直奔宏運客棧去了。誰知這裡早已擠滿了人,沒地方了,唐四爺好言好語跟客棧夥計商量,“哪怕一間房也行。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車上湊合一夜。”
客棧夥計一臉為難,“這位爺,莫說一間房了,便是一張床小的也給您老勻不出來啊。不光小店沒有,整個縣城也沒有,都被逃難過來的人擠滿了。”
唐四爺正跟夥計交涉,一位戴着帷帽的妙齡少女由侍女陪着由此經過,聽了唐四爺的話,不由的多看了他幾眼。
這少女卻是來的早,和她母親一起住着個寬敞的大間,回去之後便告訴了她母親,“……女眷在房中歇息,男人在車上湊合一夜。能說出這種話的,也算好男人了吧?”
“算。”她母親單氏四十出頭的樣子,圓臉和氣,點頭道:“必須得算。音兒你不知道,多少男人甯可犧牲了自家的女眷,他自己也是不肯忍受一點不方便的。”
這少女名叫談音銘,聞言便和單氏商量,“咱們這裡睡的下,不如讓他家裡的女眷過來湊合一晚吧。出門在外,誰沒個求人的時候呢。”
單氏深以為然,“我音兒真是好心腸的姑娘。”命侍女叫了她兒子談敬銘過來,“敬兒,你出去瞧瞧,能幫則幫。”談敬銘滿口答應着出去了。
這談敬銘出去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唐四爺麼?”
唐四爺展目望去,遲疑了片刻,“你是……談家小哥兒?”
“不小了。”談敬銘知道自己沒認錯人,忙笑道:“小侄今年臘月就要滿二十歲,可是不小了。”
原來這談敬銘的父親名叫談華,和唐四爺的大哥唐自強是同科同年,又同在禮部任職數年,所以唐家和談家也是有些來往的。雖不如何親密,見面卻也認識。
既然認識,事情就好辦了。談敬銘邀請唐四爺一家人今晚委屈一下,暫時和談家人同住,唐四爺不願意麻煩人,但客棧已經沒有多餘的客房,妻子女兒總不能夜宿車上,隻好點頭答應,“實在是麻煩賢侄了。”
“不麻煩,不麻煩。”談敬銘是位開朗的年青人,笑容滿面。
唐四爺便去把黃氏等人叫了下來,進去和單氏、談敬銘等重新見禮。單氏這邊是大兒子談敬銘、二兒子談和銘、女兒談音銘,寒暄見禮之後,便商議了黃氏、唐夢芙和單氏母女同住,唐四爺、唐夢龍則跟談氏兄弟擠擠。唐四爺再三道謝,談敬銘、談和銘兄弟都笑道:“橫豎明天天不亮咱們便要啟程了,不過幾個時辰的事,世叔何必如此客套。”
唐夢芙、黃氏當晚便和單氏母女同睡一屋,唐四爺父子和談氏兄弟同睡一屋,焦黑子和談家的仆人擠了擠,含黛和含笑同談家的侍女都打了地鋪。
單氏啧啧稱奇,“四太太,你這小閨女生的可真俊。”
黃氏笑得合不攏嘴,“哪裡哪裡,令愛才是美麗天真,惹人喜愛。”
各自都把對方的女兒誇成了一朵花。
談音銘比唐夢芙大一歲,兩人年齡差不多,雖是初次見面拘束了些,卻也彼此有好感。洗漱後在燈下說了會兒話,才分别跟着各自的母親一起睡了。
次日清晨大家都起了個絕早,命店夥計搬早飯來吃過了,便商量着要啟程。
前面是分岔路口,一條是去青城的,一條是去旴城的。談敬銘、談和銘兄弟二人的意思是去青城,“青城是大縣,兵精糧多,城高易守。”
單氏和談音銘自是依着他們的,唐四爺和黃氏商量了下,也認為青城是大城,更可靠些。
唐夢芙卻道:“青城縣令易西風,諸位見過麼?我在親戚家吃酒席時曾親眼見過個人,主家有隻貓沒看好跳到席上,弄灑了他的酒,他便吓得失聲尖叫了。這般膽小之人,我不信他能守住城池。”
“那世妹的意思呢?”談敬銘不禁多看了唐夢芙一眼。
這位唐八姑娘小臉蛋隻有巴掌大,身材又嬌弱,好似不勝羅绮,誰知她說出話來,卻如此井井有條,如此有見地。她穿的是男裝,但還是很俊俏啊,很俊俏啊,很俊俏啊……
“依我說,咱們不如逃往旴城。”唐夢芙聲音嬌柔清脆,“旴城雖小,縣令周東陽卻是鐵骨铮铮的豪傑,一定死守城池,絕不會不戰而降,把滿城百姓交到叛軍手裡。”
談敬銘不由躊躇起來,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唐四爺想到鄉試之事,再想想唐夢芙方才的話,決定支持女兒,“芙兒言之有理。”
黃氏和唐夢龍也道:“芙兒說的也對。城牆再高,也要有人肯守才行。”
談和銘和唐夢龍同年生,也是十七歲,此時嘻嘻一笑,“看我的。”得意的取出一隻龜殼。
“又來糊弄人了。”單氏、談敬銘、談音銘都笑。
“龜殼占蔔是聖人傳下來的,豈是糊弄人的玩意兒?”談和銘不服氣的道。
“蔔吧,蔔吧。”唐四爺、談敬銘一邊吩咐人套車收拾行李準備趕路,一邊笑着對談和銘說道。
談和銘占蔔的結果,也是旴城。
于是唐、談兩家達成一緻意見,一起奔旴城去了。
兩家人日夜不停的趕路,兩天後到了旴城,人困馬乏,找到客棧便倒頭睡下。到再次醒來的時候,街頭巷尾已是傳遍了最新的消息:青城沒打就降了。
青城滿城百姓,盡數落入叛軍之手。
叛軍看不起旴城小縣,派了三千人馬來攻打,被縣令周東陽和衛所千戶秦峰率軍出城,迎頭痛擊,叛軍不敵,倉惶敗退。
唐四爺和黃氏慶幸,“幸虧聽了芙兒的話。”
單氏、談敬銘、談音銘想起來也是後怕,“如果不是唐八姑娘及時提醒,咱們此時此刻已經在黃泉路上了吧?”
談和銘嚷嚷,“難道不是我蔔卦蔔的準?”
“就算是吧。”唐夢芙不在意的道。
衆人一起縱聲大笑。
從生死邊緣掙紮過來,一行人豁達多了,也親密多了。
唐夢芙張羅着買幹糧,“歇夠了接着趕路,籲城不可久留。”唐四爺、談敬銘也知道旴城實在太小,也不知能支撐多久,都決定立即就走。出去買幹糧,卻是買不到了,哪家也不肯賣。唐夢芙買不到幹糧,便買了隻鍋和些碗筷扔到車上。
當晚到不了市鎮,露宿荒郊。路上也不止唐、談兩家,三三兩兩停放着馬車、牛車、驢車,全是逃難的人家。
唐夢芙帶着含笑一起找到條小溪,取了清水,先洗了手臉,又洗了鍋和米,端了回來。單氏、談敬銘看到有鍋有米,大喜,忙命仆人生了火,煮起飯來。
飯熟了。雖是白飯,衆人也吃得極為滿足。
肚子餓的時候,吃什麼都香。
有人聞着香味兒過來了,“實在不好意思,小孩子不經餓,想腆顔跟兄台讨碗飯吃。”唐四爺站起身,“哪裡。我們飯食也不多,勻些給小孩子倒還可以。”命含笑給裝了飯送過去。
含笑最怕沒飯吃,滿心不樂意,但四爺發了話她不敢不聽,隻好撅着小嘴盛飯。
談敬銘卻認出來人,忙站起身道:“是韓大先生麼?”
來人睜大了眼睛,“閣下是……?”
談敬銘忙道:“仆是談敬銘,家父現在吏部任職。”
那韓大先生是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色微黃,一雙眼睛都極為明亮,這時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談郎中的公子。”和談敬銘彼此見了禮。
談敬銘給唐四爺引見了,唐四爺才知道這位韓大先生是定國公府的幕僚。韓大先生一直很受定國公的器重,這次是回鄉探親的,不料遇着了甯王叛亂,隻好倉促帶着妻兒出逃。
唐四爺和談敬銘等人陪着韓大先生在星光下談天,唐夢芙反正穿的是男裝,也湊了過去。
“韓大先生,咱們逃到金陵之後,就算安全了吧?”談敬銘知道韓大先生是定國公信重之人,知道的消息肯定多,謙虛請教。
“不用,到舒州便安全了。”韓大先生語氣極為自負。
談敬銘等人洗耳恭聽。
韓大先生道:“我是定國公府的人,定國公府的家事,自然略知一二……”
衆人要聽朝廷守衛之事,韓大先生卻忽然提起定國公府的家事,都有些沒頭沒腦。但都急于聽韓大先生的高論,雖然心中疑惑,卻無人出言打斷。
韓大先生越說興緻越高,“……咱們到了舒州,便高枕無憂了。舒州知府楊應全,和我們定國公府是姻親……”
唐夢芙聽到“楊應全”三個字,心裡咯登一下,想到了那位主考官楊應期。
這個楊應全和楊應期不會是兄弟吧?
韓大先生見衆人都聚精會神聽他講,微笑拈着稀疏的胡須,“楊知府是定國公夫人的娘家弟弟。有這層姻親關系在,定國公府一定要保舒州平安的。我回鄉之時路過金陵,那時新任金陵守備剛剛到任,這位新任守備大人便是定國公之子張勆,鼎鼎大名的鐵皿将軍。諸位想想,金陵離舒州那麼近,張将軍會讓舒州有失麼?”
“可我好像聽說,張将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談敬銘遲疑的道。
不悅之色自韓大先生微黃的面容上一閃而過,“談公子此言差矣。張将軍雖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卻是定國公的親生兒子。定國公的舅爺有難,他做兒子的焉敢不救?”
“韓大先生說的是。”談敬銘忙道。
韓大先生侃侃而談,“談公子方才說張将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正因為張将軍不是定國公夫人所出,他才必須要救舒州,否則整個定國公府都認定他是挾怨報複,他如何面對家人、面對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