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七年春。
林淵坐在窗台邊,今年已是徐壽輝的太平二年,韓林兒的龍鳳三年。
原本今年也該是張士誠的天祐四年。
如今的張士誠還叫張九四,在陳柏松的帳下當小将,軍功赫赫,連升三階,前途無量。
陳柏松一直防着他。
林淵有時候也奇怪,陳柏松看着不算是對人心有算計的人,但他似乎天生就能體察到利弊,他知道一旦張九四比他更有力,更有威望,他的位子就會變成岌岌可危,為了這個,他都得把張九四比下去。
将軍,本來指的就是殺人最多,最會殺人的人,他不能去打壓張九四,打壓了,就顯得他心虛,顯得他不如張九四才要走這樣的旁門左道,所以他得更強。
強到張九四拍馬也追不上的程度。
林淵看出來了,也樂意捧着陳柏松。
陳柏松是他的奶哥,他和他娘都受過林家大恩,而且陳柏松沒有妻室子女,他最深的牽絆就是自己的母親,所以林淵不擔心他背叛,就算背叛了,林淵手裡也還有李從戎,楊子安和朱元璋,更别提下面的一衆小将。
林淵喝了口冷茶,覺得自己似乎越來越理智,也越來越人情淡薄了。
這世上的事,不能全指望“感情”,親兄弟都有阋牆的,現代多少親人為了财産反目,都流着一樣的皿還能幹出那樣的事,他不能去賭這個。
所以林淵沒有給将軍們更多的權力,他們隻需要打仗,不能參政,也不能去管民生。
武将這邊好處理,隻要不是一邊獨大,幾個将軍總能互相制衡。
文官那邊就不行了,林淵現在最“寵愛”的是宋石昭,宋石昭能把别的文官壓得擡不起來,他天生就會這個,他要做林淵身邊第一得力的人,叫林淵事事都想着他,離不開他。
之前林淵也願意捧他,但現在就不同了,再捧,宋石昭就真的要飛天了。
雖然大事上不顯什麼,但最近宋石昭明顯有點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林淵想把平江改成第二個高郵,宋石昭竟然對他說:“大人大才,但平江與高郵不同,平江這規矩乃是……”
他說了一串,大意就是他覺得林淵的想法是好的,必須好,林淵的想法就沒有不好的。
但平江這個規矩,那也是不錯的,畢竟延續這麼多年了,而且百姓也都過得不錯,何苦再去把它變一變呢?再變,也不會比現在更好,反而增添一堆麻煩。
于情,林淵能夠理解他。
宋石昭的思想再怎麼朝前,他畢竟也是土生土長的古人,或許在他眼裡,平江的規矩才是正确的,高郵的一切都是林淵在亂來,隻是那時候他不敢勸誡林淵而已。
但于理,林淵不能容許他說這樣的話,這說好聽點是勸誡,說難聽點就是轄制,宋石昭真以為自己可以左右政令了?
林淵笑呵呵地說:“宋先生說得是,淵心急了。”
從那天開始,林淵就再沒有見過他,風氣轉變的也很快,以前宋府是車水馬龍,無數人登門拜訪,林淵稍微透露一點意思,那些人便不去了。
畢竟大家甯願得罪宋石昭,也沒人願意得罪林淵。
然後林淵又把宋濂和吳長青捧了起來。
他現在議事,坐在他下手的就是宋濂和吳長青,宋濂是新來的,這代表林淵求賢若渴,吳長青是原本就在的老人,這代表他不會喜新忘舊。
沒有宋石昭,就會有吳長青,沒有吳長青,還會有周長青,李長青。
宋石昭以為自己無可代替,如今悔青了腸子。
——
“老爺,吃點東西。”下人給宋石昭遞上碗筷,桌上擺着清粥小菜,雖然不算豐盛,但青菜脆生生的,倒也喜人。
宋石昭食不下咽,他的喉嚨是苦的,是什麼都沒味,吃肉都能吐,隻能喝點清粥。
下人不管再說,隻能放下碗筷坐到一邊。
宋石昭後悔呀,他以為林淵脾氣好,不會為這個生氣,卻忘了現在林淵隻是未戴王冕而已,雖無冕,卻已經是王了。
勸誡一個知州,勸誡一個寨主,都是可以的。
但身為臣子,勸誡王,這本來就很危險,王是一切的主人,他的規矩才是規矩,别的都不是。
他從林淵的角度想,也能明白林淵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怒氣。
他的勸誡聽在林淵耳裡,不就是:“您的規矩不如朝廷的規矩”嗎?
宋石昭給了自己一巴掌。
小心謹慎這麼久,結果一句話,自己就倒黴了。
臣子勸誡頭上的王,王聽了,是王謙遜大度,已經可稱明君了。
王不聽,臣子還能做什麼?
他錯估了自己在林淵面前的面子。
林淵願意給面子,他就是人人奉承的宋主管,雖然不是丞相,但也行着相權。
林淵不願意給面子,他就什麼都不是。
“宋主管。”吳長青從門外進來,看宋石昭一人喝着苦酒,臉上的笑瞬間收斂了,眉頭也皺起來。
宋石昭看到吳長青,這才想起之前下人來通報,他喝了兩口酒,就把這一茬給忘了。
“吳區長。”宋石昭起身,兩人互相見禮。
吳長青也不客氣,坐在宋石昭對面,還自己拿了個酒杯,給自己倒了杯酒:“竟也不去溫一溫,冷酒傷身。”
宋石昭笑了笑:“吳區長如今青雲直上,宋某倒是拜賀了。”
吳長青擺擺手:“宋主管何必跟我打這些口頭官司。”
“大人想來也不會不念舊情。”吳長青喝下一口酒,搖頭晃腦地說,“這酒不錯,入口回甘,難得一見。”
宋石昭:“大人賜下的酒,自然與别處的不同。”
吳長青看着宋石昭,他竟第一次發現宋石昭已經這麼老了,他的臉上和手上都有些斑,精神氣也沒以前好了,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吳長青也有些感歎。
之前宋石昭何等風光啊,他雖說隻是管商戶,但大人總會與他商議政事,位子也坐在大人左下第一位,所有人嘴裡叫着他主管,心裡都覺得他已經是丞相了,等大人登位,宋石昭的門戶,也就得高的旁人觸碰不及。
但再風光,也抵不過大人的一個眼神。
倒也不必大人說些什麼,隻要不見,下面的聰明人會少嗎?
大人要踩的人,未必他們還會自己去捧?
“宋主管擔心什麼?”吳長青,“擔心被大人厭棄?”
宋石昭歎了口氣,他說道:“我怕是以後隻能管商戶的事了。”
吳長青笑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不動就是最好的。”
宋石昭搖頭:“降職才是好事。”
降下去了,還有升上來的時候,大人給了他教訓,才好繼續用他。
不高不低的在原處吊着,他覺得自己還能活上十幾年,難道這十幾年就這麼幹耗着?
“大人是個聖明之主。”吳長青說,“如今正是大人立威的時候,宋主管這麼聰明,卻看不透這一點?”
宋石昭歎了口氣:“老了,老眼昏花,說話前沒過腦子。”
吳長青憋着笑:“這回倒叫我看了熱鬧。”
宋石昭舉着杯盞要摔他。
吳長青才拱手道:“宋主管息怒,息怒,這氣壞了身子就是我的罪過了。”
宋石昭咳了一聲:“現下是你風光了。”
吳長青:“誰說不是?我這也是頭回知道什麼叫門庭若市,我家六個兒子,好在有三個大了,每日接待客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幸虧我兒子多,不然怕也抽不出空來看看你。”
宋石昭:“來人啊,把吳區長請出去!這人良心壞了!”
吳長青大笑:“宋主管也不必心急,吳某都站在您面前了,您還不知道大人的意思?”
宋石昭:“我明白,隻是……”
他隻是沒想到,林淵會這麼輕易的放過他。
而他也明白了一點。
林淵規劃了什麼,旁人隻需要按照他規劃的走下去就行了。
林淵可以容忍臣子對細節挑毛病,但不能容忍臣子否定他的規劃。
是他宋石昭在林淵面前太得臉了,忘了自己的本分。
吳長青說道:“主管與我不同,您可是在大人起步時就跟在大人身邊了,千金易得,情誼難求,大人還是念着您的。”
宋石昭:“我懂。”
林淵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沒有動他,不然殺他一個老臣,表明他變革之心,這事就更容易辦了,沒有動他,接下來還會有官員勸誡,到時候阻力會更大。
宋石昭:“大人心軟啊!”
宋石昭對吳長青說:“吳區長,我不如你啊。”
吳長青犯過錯,但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甘為大人的馬前卒,手中刀,是個純臣。
純臣,才是大人如今最缺的人。
宋石昭對吳長青拱手,頭一次心甘情願地說:“吳區長日後,前途不可限量,但願吳區長能初心不改。”
吳長青也正色道:“以人為鑒,下官與主管共勉。”
兩人相視一笑,各執一杯,一飲而盡。
他們都明白,過了這一夜,他們還是如敵如友的關系。
将來位極人臣的,隻會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