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年,七月
匈奴使臣獲漢天子準許,自雲中郡入漢境,一路南行,抵達長安。
比起景帝年間,這一次匈奴出使,人數更多,規模更大,可謂是勞師動衆。
主使仍為蘭氏,副使分别出自須蔔氏和呼衍氏。随員除本部護衛,另有氐、丁零、羌等别部。連舉部反叛,後被壓服的鮮卑也包含在内。
使臣護衛數百,并有千餘奴隸,以及滿載的大車和肥壯的牛羊。
隊伍從草原腹地出發,一路南行,浩浩蕩蕩抵達邊郡。
靠近漢邊,主使本想先聲奪人,張大其事,從聲勢上壓過對方。結果被邊郡看透,假做不曉得對方來意,直接派騎兵阻截,先來一波下馬威。
知曉事不能成,不想真同漢軍發生沖突,主使不得不放倒旗幟,對領兵的漢将道明來意。
在漢将回禀城内時,數千漢騎将胡人團團包圍。
騎兵縱馬飛馳,彼此交錯而過,穿花一般。手中長刀雪亮,弓箭始終沒有收起。手指略微松動,必當箭矢如雨,包圍圈中的胡人全都會變成刺猬。
足足過去小半個時辰,郡内方才來人,傳太守命令,許使臣團停留漢邊,原地搭建帳篷,入胡市交易。隻是不得許可,仍不許踏入漢境半步,否則格殺勿論。
“奏請将送長安,得天子許可,汝等方能入漢。”
雲中守的威名響徹漢邊,威懾草原多年。尤其是雲中騎橫掃草原之後,胡人更是聞之膽喪。凡是同雲中騎交過手的别部,看到黑甲的漢騎,立即會縮起脖子,腿肚子一個勁發抖。
坐鎮邊陲多年,見多胡騎劫掠百姓,屠殺漢民,對于草原上的強盜,魏太守奉行鐵皿政策,能殺就殺,死掉的匈奴才讓人省心。
遇到朝廷下旨,招撫優待可以有。但在寬待之前,必須先揍趴下再說。
此次匈奴來使,無論主使交涉幾次,魏太守始終懶得見,而且态度明确,長安下達旨意,使臣隊伍才能入境,否則就必須在原地等着。
非經允許,膽敢踏入邊郡半步,均視為挑釁,沒任何商量餘地,必讓爾等有來無回!
“吾曾斷蘭稽佩刀,汝等可想一試?”
要塞和烽燧台的守軍陸續得到軍令,管他什麼主使副使,隻要敢越界,立即箭雨覆蓋,沒死的沖上去刀砍,做到盡數屠滅。
雲中守态度強硬,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匈奴使臣不死心,派人試探兩次,結果都是有去無回。不想繼續吃虧,也不想真正惹怒魏尚,隻得偃旗息鼓,退回到魏太守劃定的界限外,等待長安诏令抵達。
依照魏尚的命令,使團成員不能踏入邊郡,卻可以入胡市交易,同歸降的胡人接觸。這給了匈奴人打探消息的機會,可打探出來的一切,卻讓他們目瞪口呆。
随着邊郡大佬合力向北推進,圈出大片草場,歸降的羌部、鮮卑部和烏桓部由此獲益,活動範圍逐漸擴大。
羌部歸降之後,以胡市和養羊為生活來源,并借胡市為漢軍探聽情報,有可疑者立即上報。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内,羌人立下不少功勞。作為獎勵,分給各部的新鹽和饴糖份額增多,正卒名額也增至十人。
這讓羌人格外興奮,甭管首領祭師還是勇士牧民,發誓抱緊漢朝大腿,拽着領子都扯不下來。
烏桓人擅長養馬,比起羌人,他們更喜歡組成商隊,往來草原各部。借助商隊優勢,烏桓人總能更快更準确地帶回草原上的情報。
不久之前,有兩名烏桓人被邊郡征為馬官,因其擅長照管馬駒和醫治牲畜,連續幾次立下功勞,郡城下令,許他們易漢服,改漢姓,與漢人通婚。子孫後代有漢人皿統,比同漢子,許在邊郡買房置地,在縣内安居。
這樣的待遇讓各部眼紅。
一時之間,有本事的烏桓人紛紛自薦,他們打仗比不上羌人,養馬絕對技高一籌。
不就是養馬駒,給牲畜治病,哪部沒有類似的本事?沒道理同族能抱大腿,他們就隻能做腳踏!
有羌人和烏桓人為例,鮮卑人不甘落後。
論打仗,鮮卑勇士不輸羌人;論養馬,鮮卑、烏桓同源于東胡,彼此不差多少。抱大腿講什麼先來後到,後來者居上,那也是自己的本事!
匈奴人在胡市打探,結果想要的情報沒有,還差點被立功心切的牧民押進郡城。哪怕有同為别部的随員出面,對方也是油鹽不進,最後是漢人出言,表示他們是使臣,身上的繩子才被松開。
有過慘痛經驗,匈奴人不得不加倍小心,行動愈發謹慎。
可惜他們不曉得,無論多麼小心翼翼,身後總會跟着幾條尾巴。明知眼前是探子卻不能動手,牧民們别提多鬧心。若非市吏有嚴令,早把人套上麻袋,拎到帳篷後邊一頓狠踹。
匈奴之威?
做過雲中騎的輔兵,羌騎和鮮卑表示,冒頓的神話早已經破滅,上馬開弓,跟着漢騎沖鋒,匈奴本部照殺不誤。
如今的邊郡治所,除軍事要地之外,更兼商貿性質。尤其是雲中城,每當軍市市旗升起,街道都會被往來的商賈擠滿。
漢朝的絹帛、葛麻、新鹽、饴糖以及各種醬料器具,草原的牛羊、獸皮和馬匹都在城内彙集。
随着貿易規模擴大,城内陸續出現月氏商人,烏孫商人,以及極西之地來的商隊。
為獲取利潤,商隊甘冒風險,小心繞過匈奴封鎖,一批又一批來到漢邊。甚至有膽大的蠻子殺死匈奴守衛,硬生生沖開封鎖線,就為市得漢邊才有的烈酒。
他們帶來大量黃金、寶石和香料,還有作物的種子,以期能換來更多絹帛饴糖。
月氏商人知曉漢人喜歡玉制品,本部工匠手藝不好,打磨出的玉器市不來高價,幹脆運來成車的石料。
據悉,在西行商道上,有幾個小國盛産玉石,謂其城邦建在玉石礦上也不為過。
月氏人幹不過匈奴,收拾幾個小國綽綽有餘。
确定玉礦位置,帶足騎兵,二話不說直接開搶。把國王的宮殿挖開,對方照樣敢怒不敢言。為送走這批瘟神,還要主動遞出工具,隻盼着他們快點挖,挖完速度滾球。
每當遇上這些不講理的月氏人,西域各番邦就不免懷念漢朝商隊。那才是真正做生意,互惠互利。眼前這些,一個個都是強盜!
随着商貿繁榮,邊郡财政不斷富裕,戰馬陸續出欄,軍糧和兵器甲胄堆滿庫房。各郡大佬像是商量好,接連給天子送上奏疏,得到許可之後,又開始大規模爆兵。
邊塞各郡内,達到傅籍年的男子,除個别情況,至少經過兩年的軍事訓練。發下兵器戰馬,各個能随軍沖鋒,同胡騎作戰。
婦人能開弓,少年能射箭。
借助匠人改進的擊發器,老人亦能操控毒煙筒,為大軍提供助力。
邊民早習慣号角和戰鼓,即使是垂髫童子,遇到戰事也不會驚慌,多會抱起羊羔,在兄姊的帶領下,進入挖掘好的地道躲藏。
遇到戰況危急,役夫參與作戰,村寨裡聚的老人和孩童就會離開藏身處,驅趕大車,拽動拖車,接過役夫的職責,為漢軍運送糧草和軍械。
武帝初年的邊郡,赫然形成一座座軍事堡壘。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平日耕種經商,同他郡百姓沒什麼區别,一旦遭遇外敵,立刻會搖身一變,成為戰争中的重要一環。
這樣的變化,始于某隻闖入時空的蝴蝶。
蝴蝶輕輕振動翅膀,帶起一陣微風。日複一日,終成一股飓風,席卷草原,重塑歲月流經的河道,在曆史時空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道印記。
使臣團隊主動和歸降的胡人接觸,因對方的富裕震驚。派出的探子非但沒能完成任務,内心反而産生動搖。
自己在草原風餐露宿,臨到冬日,還需要靠劫掠過日子,劫不到就得餓肚子。随着牛羊頻發瘟疫,日子别提多難過。
昔日踩在腳下的别部奴隸反倒甩掉苦日子,背靠漢朝,賺得盆滿缽盈。部民各個身強體健,孩童長得極好,甚至連老人都活得格外滋潤。
事情就怕對比。
衆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使團内的氣氛迅速變得低迷。
主使和副使發現不對,卻沒有任何辦法。别提随員護衛,連他們自己都感到羨慕,還怎麼去勸說别人,提振士氣?
在衆人感到揪心時,長安旨意終于抵達,匈奴使臣被允許進入漢境。
使團前往長安途中,一路有邊軍“護送”,每經過一處郡縣,同樣有郡兵出城,“禮送”這些胡人過境。
抵達長安城外,駐守都城的漢軍同邊軍交接,将使團成員“安全”送到下榻處,由大行令派人接手。
休息一日,匈奴主使要求見漢家天子。
“我攜國書而來,為同漢朝結好!”
“主使莫急。”
負責接待的行人和譯官表面客客氣氣,話中卻是七繞八繞,直繞得對方頭昏腦漲,始終沒給出任何确切回答。
走出房門,幾名令丞對視一眼,決定再接再厲,忽悠,咳,交涉到這些匈奴人找不到北,才算是成功。
“吾等共勉。”
身為漢朝的外交人員,這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必須做到!
在接下來的半月時間内,匈奴使臣每次提出要見天子,都會被令丞們忽悠得兩眼冒金星。
發現軟的不行,主使打算強硬,一次談話中,當場将佩刀拍在幾上。
“漢家皇帝何時召見吾等?”
令丞們雙手一揣,眼睛一眯,客氣的笑容消失無蹤。
“此乃長安!”
知不知道腳下踩的是什麼地界,就敢當面拍刀子。敢在漢朝都城嚣張,是想試試脖子夠不夠硬?
不殺來使?
漢朝和匈奴好似都沒這規矩。
交涉再次無疾而終。
發現令丞軟硬不吃,使團内部不禁産生擔憂。
漢天子始終不予召見,接待官員又是這樣的态度,莫非漢朝不打算緩和關系,當真無懼匈奴勇士南下的鐵蹄?
就在匈奴使臣忐忑不安時,漢宮放出一批老弱的宮人,開始擇選良家子。載着芳齡少女的大車湧入長安,香風飄散在空氣中,引得路人駐足流連。
匈奴使臣獲悉此事,提到嗓子眼的心陡然放了回去。
“小皇帝是在虛張聲勢!”主使輕蔑道。
匈奴人此行是為和親,和親自是要有美女。
他們不知道漢宮早定此事,以為這些女子是為和親準備。之前的種種強硬,都視作漢家朝廷故作姿态,打腫臉充胖子。
越想越是在理,主使和副使開始飄飄然,以緻于忘記在邊郡所見,也刻意忽略近兩年胡騎沒有大規模南下,對漢軍戰鬥力的了解還止于景帝年間。
匈奴使臣産生錯誤認知,開始發飄,在林苑練兵的趙嘉和魏悅等突得天子召喚,暫停手中軍務,速往未央宮觐見。
“阿多能否猜出,此次入宮為何?”魏悅策馬行在趙嘉身側,低聲道。
“大抵同匈奴使臣脫不開關系。”趙嘉轉過頭,看向深衣絹帶,距離漸近的魏三公子,視線不自覺落在對方的唇角,停頓兩秒方才移開。
李當戶突然湊過來,笑道:“晾了匈奴人足足十日,估計發兵之期不遠。”
聽到三人之言,曹時和韓嫣勒住缰繩,眼底透出興奮,兇中戰意沸騰,恨不能立即率軍北上,同匈奴戰上一場。
“起風了。”
幾人進到城内,一路穿過南城,駐足未央宮前。
石階前,趙嘉長身而立,衣袖被風鼓起,瑟瑟作響。
思及天子在朝會所言,眺望碧藍天空,耳邊似又傳來蒼涼的号角,召喚他披堅執銳,躍上戰馬,在隆隆的戰鼓聲中,率麾下兒郎奔赴戰場,将漢騎遍插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