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臧、趙绾在錯誤的時機,呈上一本内容踩線的奏疏。
兩人自以為把準天子脈門,實則受私心蒙蔽,落進圈套,被人利用。非但沒能進一步得到重用,為儒家打開局面,壓下朝中黃生,反而惹怒窦太後,被窦嬰狠狠記上一筆。
藉由同諸侯王的明争暗鬥,魏其侯開啟新技能,怼人幹架不斷升級。
王臧、趙绾對自己的處境渾然不覺,繼頭本奏疏之後,又奏禀巡狩、封禅、改曆等事。
汲取之前經驗,此次不是秘奏,而是當面宣于朝堂,奏禀禦前。
好在兩人還有頭腦,沒有當殿喊出“事毋奏東宮”的口号。如若不然,他們未必能囫囵個走出漢宮,十成會像轅固生一般,被盛怒的窦太後扔進野豬圈。
盡管沒有二度踩線,私心仍昭然若揭。
窦太後大怒,以文帝年間的新垣平作比,直斥兩人所言皆詐,當治重罪。
長樂宮放出狠話,明擺着要收拾王臧趙绾。
劉徹一度重用王、趙二人,視之如股肱。否則也不會以王臧為郎中令,還有意升趙绾為禦史大夫。
換做以往,窦太後要嚴懲兩人,他必會設法相保。但這一次兩人蹦高作死,手拉手踩線,不隻觸怒窦太後,劉徹同樣震怒。
他不懷疑王臧趙绾投靠諸侯王。以兩人的性情為人,以及素日所行,基本不會同諸王吃到一個鍋裡。
之所以莽撞行事,更可能是被有心者利用。
這更讓劉徹感到憤怒。
為何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他們兩個?看不透問題不說,還被利用得如此“成功”?
越想越氣,劉徹幾要掀桌。
這分明是掄起巴掌扇他臉,而且連扇兩下!
“朕的郎中令竟愚鈍如斯?”
氣怒之下,劉徹壓根不打算出面。
當年轅固生對峙野豬,好歹有景帝遞刀。如今王臧、趙绾重走前輩路,還想天子搭救?不狠踹一腳就該謝天謝地。
明了宮内态度,窦嬰迅速行動起來,先去拜訪堂邑侯陳午,一邊拉家常,一邊表示如今的情況,咱們兩家栓在一根繩上,以後如何暫且不論,就目前而言,需要同進退!
陳午表示理解。
景帝駕崩之前,做出諸多安排,陳、窦兩家要麼做少帝手中的刀,要麼就做磨刀石。
遇上天子要收鹽、鐵及鑄币權,幾家聯合對抗諸侯王,尋出一條生存之道。誰敢蹦出來阻截,掐滅他們的生路,他們就拍死誰,沒得商量!
在陳午處得到滿意回答,窦嬰又去往蓋侯府上。
窦嬰和王信的關系,遠不如同堂邑侯莫逆。之前有諸侯王做靶子,如今又跳出王、趙二人,這才有了共同話題。
王臧、趙绾奏疏所言“東宮”,實指窦太皇太後。但他們忽略了一個要點,宮内還有一位王太後!
窦太後權利被削弱,王娡樂見其成。
奈何王臧和趙绾的打擊面太大,提及“東宮”,直接将她也劃了進去。
窦太後曆經三朝,方才有今日權柄。一朝被削弱,後來者将會如何?
論權勢背景,王、田兩家捏起來也比不上窦氏。比政治智慧,王娡再自負也不敢輕言,自己能比肩窦太後。
一旦窦太後被壓制,再無問政參政之權,待王娡獨掌長樂宮,留給她的尊榮和權利又會有多少?
王、趙兩人上疏,看似為天子集權,可惜時機不對。釀成的後果,必然使兩宮生隙,令躲在暗處的鬼蜮者坐收漁翁之利。
王信固然不比窦嬰,仰賴在朝中多時,填鴨式的學習,也能掌握大量經驗。
窦嬰開門見山闡明利害,王信并未推三阻四,而是和陳午一樣表态,三家聯盟,撸袖子幹一場!
“甚好!”
窦嬰滿意而歸,當日即派心腹搜尋對王臧、趙绾不利的證據。
依照三家約定,陳午和王信同沒閑着,各自開始活動,王臧、趙绾從出仕至今,所行諸事被查得清清楚楚,如數記錄在簡牍之上。
其後消息彙總,由窦嬰親自整理。
确認證據确鑿,沒有半分疏漏,隔日就遞上朝堂,參郎中令王臧、博士趙绾私結諸侯王,收取重禮,及縱容家人、族人不法,犯多項重罪。
窦嬰有理有據,兩人哪日同諸侯王的門客見面,收下絹錢幾何,都說得清清楚楚。關于家人和族人犯罪,更是巨細靡遺,一件不落。甚至尋到苦主,得對方口述。
三家聯合在朝會上發難,打得兩人措手不及。
“我确曾見過同鄉,然其絕非君侯口中門客!”王臧義正言辭,堅決不承認同諸侯王勾結。
窦嬰冷冷一笑,道:“結交數載,尚不知其底細,郎中令豈非愚人?”
“你?!”
窦嬰的話毫不客氣,直接在對方心口戳刀。
相交超過十載,彼此還是姻親,竟不曉得對方身份?
簡直是笑話!
若不是狡辯,那就是愚鈍,蠢到沒有邊際。
王臧勃然大怒,氣急敗壞之下,越想解釋,反而越解釋不清,更加惹人懷疑。其結果,當殿被天子問罪,交中尉甯成審訊。
一場醞釀許久的陰謀,剛剛開啟,尚未形成浪潮,即在窦嬰的阻截下消弭無形。
王臧、趙绾下獄之後,刀筆等銳利器物一概不許接觸,身上都被仔細搜過,牢房外十二個時辰不離人,以防兩人扛不住嚴刑,在獄中自盡。
随着審訊開始,面對甯成的責問和冷笑,王臧趙绾終于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樣的蠢事。
天子未必不想獨掌大權,但自己選擇的時機不對,甚至可以說相當糟糕。
換做其他時候,縱然獲罪太後,也能得天子憐惜。家中子侄如有才幹,得天子眷顧,日後必有一番前程。
現如今……一切都晚了。
甯成深谙人心,故意将王臧和趙绾對面關押,讓他們能看清彼此的慘狀,試圖徹底擊潰他們的意志。
審訊進行到第三日,王臧和趙绾終于熬不住,凡甯成所問,知無不言,全無半分隐瞞。
翻閱兩人口供,同魏其侯參奏出入不大,過從甚密者,至少有五人身份可疑。其中三人背後隐有淮南王女劉陵的影子。
除此之外,有一個人名讓甯成詫異,田蚡。
田蚡在先帝時被免官,今上登基後依舊未能起複。
同是王太後的娘家人,王信受封蓋侯,結交之人俱是魏其侯、堂邑侯之屬,已經摸到“外戚集團第一梯隊”的邊緣。
田蚡則是無官無爵,和其弟田勝同為庶人。
天子仿佛忘記這兩位舅父,絲毫沒有封爵授官的意思。
至于宮内的王太後,隻要窦太後在一日,她始終掀不起半點風浪。等到窦太後不在,陳皇後得其教導,又豈是容易對付。
手持竹簡,甯成面無表情,腦中已轉過數個來回。
待獄卒将人犯押回囚室,甯成終打定主意,帶着抄錄下的人名,入宮請見天子。
淮南王女在長安日久,行事愈發不知收斂。田蚡身為天子舅父,竟同這位心懷叵測的翁主常有聯絡,莫非是不要命了?還是笃定天子顧念王太後,不會嚴加懲處?
甯成登上馬車,行過官署前門,迎面遇見離宮的趙嘉和韓嫣一行。
趙嘉和甯成不熟,甯成卻對趙嘉知之甚詳。
思及邊郡傳來的消息,在彼此見禮時,甯中尉笑容和藹,目光慈祥。
同樣由濟南走進長安,同樣官至中尉,有酷吏之名,甯成相信郅都的眼光,面前這位容貌俊秀、看似無害的青年,必有過人之處,實屬可造之材。
趙嘉頂着甯成的目光,莫名感到不自在。這位看他的眼神,活脫脫郅太守翻版。
為何如此得酷吏人緣?
趙嘉單手撫額,非同一般地無奈。
建元二年五月,郎中令王臧、博士趙绾犯數罪,官職被奪,輸萬錢才得以保命。家人、族人被查獲不法,輕者罰錢絹,重着罰為城旦,即日押送邊郡,苦役至少五年。
至于兩家孩童,窦太後網開一面,不同長者罪,許其保有良籍。
關押整整一月,王臧、趙绾終于走出中尉府。
經曆這場磨難,兩人再無争勝之心,決定返回原籍,專心鑽研古籍,教育族中孩童,以期長成能有建樹,莫要重蹈長輩覆轍。
獲罪的王、趙族人同日被押送往北。
見到出城的簡陋馬車,看到車上的王臧和趙绾,族人臉上絲毫不見往日的恭敬和谄媚,神情中盡是怨毒。更有人破口大罵,言自己落到今日下場,都是兩人所害。
“吾令汝侵占良田?”
“吾令汝欺壓鄉裡?”
“吾令汝無視律法,膽大包天,害人性命?”
趙绾走下馬車,直視不見自身貪婪、隻曉得責怪他人的族人。
“吾确有過,過在不知三省己身,不能教導家人。過在未能教會汝等立身持正。過在未能發現汝等釀成大錯,不能讓汝等懸崖勒馬。”
趙绾每說一句話,族人的咒罵聲就減低一分。
待“懸崖勒馬”四字出口,周圍再無罵聲,僅有低聲啜泣。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趙绾繼續道,“牢記今日教訓,苦役期滿,汝等歸籍耕田,重塑良善,何言過不能改,家不能再興?”
趙绾之言亦是王臧所想。
兩人站在長安郊外,目送族人行遠,伫立許久,方才各自登車。
健仆揚鞭,車轍反向而行。
車輪辘辘,王臧、趙绾坐在車上,回首眺望長安,心中湧出百般滋味,最終均化作一聲歎息,融入風中,再不可聞。
城郊發生的一幕,被一五一十禀報宮中。
劉徹終于有幾分安慰,自己看人的眼光并未差到極點。
窦太後放下漆盞,吃下一塊太官令呈上的蒸糕,良久才道:“這樣的人,做官是禍,治學問是福。”
窦太後崇尚黃老不假,卻非是完全容不下儒生。更不是霸道不講理,見到儒生就要拍死。真是如此,就不會讓陳嬌學習儒家經典。
想要長樂宮不發威,很簡單,不能踩線。真正明白自己該站在哪裡,輕易不要越過界限。
一場風波平息,朝堂恢複以往,黃生和儒生繼續開掐,法家拉偏架,縱橫家和雜家敲邊鼓,完全是看熱鬧不嫌大。
上邊幾家掐得正激烈時,一直做壁花的墨家和農家怒刷存在感。前者獻上改良農具和灌溉需要的水車,後者提出林苑内的育良種工作初現成效,今歲秋收之後就能擴大種植。
與此同時,窦嬰騰出手來,聯合王、陳幾家,繼續和諸侯王掰腕子,不掰折幾個誓不罷休。
田蚡和田勝受召入宮,見過王太後,又被天子召見。劉徹的态度貌似有所緩和,甚至透出為兩人授官之意。
田蚡、田勝大喜過望,近乎是飄出宮中。
沉浸在喜悅之中,兩人都沒能發現,自家附近多出不少生面孔,一舉一動都被嚴密監視。
臨到月末,虎伯一行終于抵京。
趙嘉親往城外,見到風塵仆仆的老仆,不免心情激動。
一行人從邊郡趕來,不隻帶來數十車貨物,大批的良種牲畜,還帶給趙嘉一個驚人的消息。
草原有異動,匈奴左賢王和左谷蠡王發生混戰,匈奴單于至少兩月未出大帳。在這個關頭,以右賢王和右谷蠡王為首的本部勢力,突然要聯合遣使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