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切成四方塊,大小一緻,塊塊五花三層。烹制的火候恰到好處,肥而不膩,瘦而不柴,肉皮還略有些彈牙。一口咬下去,濃郁的肉汁在口中爆開,美味到恨不能将舌頭一起吞下去。
借行走南北的商隊,邊郡養彘法傳入長安。隻是礙于習慣,彘肉極少端上貴人餐桌。長安百姓市買彘肉,大多挑揀肥肉,專為煉制葷油。
劉徹在宮中時,太官令從未呈上彘肉。以緻于初見擺在面前的大碗,劉徹隻覺色澤誘人,香味撲鼻,一時之間辨認不出,碗中究竟是什麼肉。
“阿多,此乃何物?”
不懂就問,少年天子很有好學精神。
“回陛下,是彘肉。”趙嘉實話實說,見劉徹表情微變,繼續解釋道,“臣在雲中沙陵有畜場,效骟馬之法,選小豚閹之,以豆餅、草料、根莖等飼養,一二年可肥,且肉質肥美,無腥臊之氣。此法傳入京畿,長安城郊不乏養彘農人。林苑四營,每月都會市彘十頭。”
劉徹沒吃過彘肉,韓嫣、曹時早就嘗過。
初次吃到紅燒肉,兩人一度懷疑,是否真能入口。随着第一筷子下去,美味席卷味蕾,所有的懷疑立即煙消雲散。
因調料所限,營内隻做過一次紅燒彘肉。僅這一次就征服衆人,讓四營上下念念不忘,足可見美食的威力。
“陛下,此物滋味甚美。”
有曹時和韓嫣背書作保,劉徹到底禁不住誘惑,夾起一塊紅燒肉送進嘴裡。
席間衆人都睜大雙眼,一眨不眨看着上首,等待天子反應。
咕咚,紅燒肉咽下肚,劉徹面無表情,又夾起一塊,然後又是一塊……連續五塊下肚,劉徹的速度方才減慢。
不需要語言,行動證明一切。
曹時和李當戶緊跟着動筷,仿佛在比賽速度,轉眼間半碗肉下肚。韓嫣動作優雅,慢條斯理,食量卻和曹時、李當戶旗鼓相當。
魏儉轉過頭,見魏昱吃得歡,本想告誡兒子,天子在上首,注意禮儀。魏悅像是專門同他作對,喚來婢仆,命其再添小半碗紅燒肉,送到魏昱席上。
“謝從父!”
魏昱笑開花,魏儉頓感心塞,甚至于忽略魏悅不類客人、反似主人的态度和行為。
繼紅燒肉之後,酥炸裡脊、糖醋排骨接連送上,并有炖得酥爛的蹄髈,吃得衆人大呼過瘾。
彘肉之外,烤得焦香的羊排,肉質緊實的雞塊,酥香的烤鴨,彈牙的牛肉,陸續擺上幾案。
河魚取中段紅燒,豐腴肥美;尾段炸後澆汁,滋味酸甜可口。
在處理材料時,庖人精心剔除魚骨魚刺,魚身保持完整,筷子夾下去,僅有大塊的魚肉,無需擔心魚刺卡喉。
魚頭豆腐湯炖到火候,湯汁呈奶白色,盛在陶盂之中,熱氣從敞口擴散,舀一勺入口,甚是鮮美。
葷菜之外,庖人依照趙嘉的法子,以韭菜切段,配禽蛋快炒。麥粉以水、蛋液調和,撒上蔥粒,在平鍋中攤成圓餅。
幹菜浸水,加肉塊和蹲鸱炖煮,無需加太多調料,僅有鹽和少量高湯調味,就是一道佳肴。
新菜送上不久,婢仆端上帶着辛味的醬,并有腌制的葵菹和蘆菔。尤其是蘆菔,酸爽開胃,在宴上極受歡迎。
至于主食,趙嘉無意粟飯蒸餅,命庖人蒸稻飯,以簋盛裝,呈至天子面前。
佳肴齊備,美酒自不能缺。
經過後續加工,濁酒變得清冽,口感也更為甘醇。
換做以往,美酒當前,宴上早已推杯換盞。眼下卻是從天子到臣子,全部埋頭吃飯,美酒擺在手邊,壓根理也不理。
美食威力驚人。
劉徹吃完紅燒肉,瞅瞅碗底的湯汁,再看看簋中稻飯,不需要趙嘉提示,直接以匕舀飯,混合湯汁,吃得完全停不住。
菜肴種類雖多,菜量卻有所控制。待到餐畢,基本是盤碗清空,連湯汁都不剩半點。
席間,包括劉徹在内,最少添過兩次飯。
庖人本以為準備的稻飯夠多,哪料到甗中清空,家僮再次跑來傳話,言席上還要添飯。
現蒸來不及,庖人急中生智,借鑒酥餅和蛋餅的制法,和面攤成薄餅,卷入油渣、蘆菔和少量腌菜,再刷上些醬料,碼在盤中,西漢版春餅新鮮出爐。
借春餅拖延時間,庖人抓緊洗米下甑,嫌火候不夠,專有一人在鬲旁添柴鼓風。
掌事的庖人經驗老道,家中三代侍奉平陽侯,經曆大宴小宴無數,還是頭一次這般手忙腳亂。從宴始到宴畢,廚下衆人都是腳打後腦勺,累得滿頭大汗,少有能停下喘口氣的時候。
稻飯送上許久,家僮方來傳話,言宴席已畢,命送上蜜水,庖人們終得以長舒口氣。
目送家僮提着食盒離開,衆人癱坐在屋内,一個看火的小僮沒留神,差點被火苗燎到眉毛,是身邊的庖人拉了一把,方才得以幸免。
坐下沒一會,門外又傳來腳步聲。
衆人本能繃緊神經,掌勺的庖人下意識拿起炒勺。
兩名家僮走到門前,見到這副架勢,先是一愣,随後笑得前仰後合。
笑夠了,一名家僮道:“貴人命我等傳話,宴佳,廚下皆有賞賜。庖人賞布兩匹,錢兩千,僮布一匹,錢五百。”
聽聞此言,庖人們疲憊全消,同時現出喜色。
家僮對掌事的庖人道;“貴人吩咐,備酥餅蒸糕,煮甜湯送上。”
庖人點頭,正要轉身吩咐,又聽家僮道:“貴人另有言,廚下可取彘腿兩隻,羊半扇,粟五鬥,麥、菽各兩鬥。”
衆人沒有想到,錢、布之外,還會有額外賞賜,不由得喜出望外。
“謝貴人賞!”
家僮離開竈房,庖人們壓下激動,将粟飯澆上肉湯,就着蘆菔、葵菹填飽肚子,分出一部分人手整理食材,收拾不用的鍋竈,幾名手藝最好的庖廚抓緊和面,制作酥餅蒸糕。
前廳内,宴席撤下,劉徹坐在上首,面前一杯蜜水,不意外有些撐到。
曹時和李當戶意猶未盡,若是再有美食呈上,九成能舉筷再戰。韓嫣端起漆盞,飲一口蜜水,視線在趙嘉和魏悅之間來回移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隻要魏悅在旁,兒子總想親近叔父,魏儉心頭哇涼。宴後,見天子無其他吩咐,不想繼續讓自己心塞,主動起身告辭。
此舉被劉徹看在眼裡,喜魏氏家風,謂其俱是實幹不谄媚之人,遂生提拔重用之意。
魏儉父子離開後,劉徹消化得差不多,抓緊回宮前的一段時間,提出這些時日以來,始終困擾他的問題。
對于經濟問題,曹時一知半解,掌握的知識量還及不上在上郡創辦畜場的李當戶。在趙嘉開口之後,起初尚能跟上思路,随着問題不斷延伸,逐漸開始雲山霧罩,雲裡霧裡。
劉徹一門心思豐實國庫,這段時間以來,除了和諸侯王鬥智鬥勇,沒少翻閱典籍,鑽研經濟策略。加上趙嘉所言諸事,早在上次奏對時就有提及,一番思索之後,頓生醍醐灌頂之感。
“陛下,當前穩為上。”
朝廷收回鹽場鐵礦,緊跟着要收回鑄币權,從長遠來看,絕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其間涉及的利益面太廣,稍有不慎就可能崩盤。
曆史上,漢武朝經過六次币值改革,才使得五铢錢通行全國。
以目前情況來看,收回鑄币權的意圖固然好,想要一蹴而就,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劉陵之輩,勢必會借機挑撥生事,對強敵未滅的漢朝來說,絕非是件好事。
“陛下,财者,人之大欲。”
“鹽場、鐵礦、鑄币,掌于私人數十載,利益之大,損害之甚,無可計量。其關乎國本,必當收回中央。”
“利字當頭,鬼蜮、奸狡乃至搏命者無法斷絕。唯行善法,方能滅除禍患。”
“君可有法?”劉徹正色道。
“臣以為,逐利者,何妨以利驅之?”趙嘉緩聲道。
說白了,朝廷要分諸侯王的利益,挖對方錢袋,必須講究方法,不能一挖到底,總要讓對方喘口氣。
如今的劉氏諸王,仍保有大量王國軍隊,實力非推恩令後的王國可比。不想内部生亂,給劉陵這樣的人機會,在劃走諸王利益的時候,必須适當給點甜頭。
最簡單的方法,進行利益交換。
代王就是不錯的例子。
代國鹽場收歸朝廷,代王搖身一變成為牧場主,有朝廷派來的“技術工”,辛苦兩年,等到牛羊大批出欄,财富非但沒有減少,反而逐年增多。
以利益交換為前提,對王國實行矛盾轉化。
最理想的方式,内部矛盾轉化為外部矛盾,眼睛别盯着國内的一畝三分地,目光放遠,胡人的草場牛羊,極西諸國的黃金寶石,哪樣不是來錢的途徑?
一旦投入賺錢大業,上了賊……咳,滿載黃金的大船,誰還有心思和天子找别扭,沒事就想着造反?
這一切有個最重要的前提:朝廷掌控強軍。
隻要朝廷的軍隊繼續碾壓,将王國精銳打得找不着北,鑒于實力對比,聰明人都會選擇抱緊劉徹大腿,随着天子劍鋒所指,往外邊圈地盤順帶賺錢。
但要走出國門,就繞不開一隻攔路虎:匈奴!
趙嘉滔滔不絕,說得劉徹雙眼發亮。
韓嫣、曹時和李當戶皆聽得入神。魏悅偶爾倒一杯甜湯,推到趙嘉手邊,方便他滋潤喉嚨。
隻不過,連趙嘉本人都沒有意識到,本該專注于經濟之策,中途又開始歪樓,而且沒有意外,直接歪到匈奴。
趙嘉對少年天子暢談利益交換、矛盾轉化和走出國門,同在城南的窦嬰叔侄關起房門,聚焦在一冊抄錄的奏疏之上。
“國事決于天子,請毋奏事東宮。”
西漢時,皇太後所居長樂宮在未央宮東側,東宮非指儲君,專用來代稱皇太後。
這封奏疏是三日前面呈天子,後被壓在宣室,不聞朝堂。窦嬰從衛绾處得知,方才借機抄錄下隻言片語。
不覽全部,僅窺一斑,足已令窦嬰神情凝重,立即重視起來。
如今天子同窦太後關系和睦,維持巧妙平衡,窦氏也從中獲益。窦嬰更主動充當天子手中利刃,聯合陳、王外戚,同諸侯王進行角力。
原本形勢一片大好,不料這封奏疏橫空出世,分明是包藏禍心,要挑撥天子和太皇太後!
一旦兩宮生出裂痕,誰将從中獲利?
不用細想就能知曉。
窦良看過竹簡,同樣面現沉色。
能繞過三公,直接将奏疏呈送天子,證明上疏之人是近臣。被天子信任重用,卻偏向諸侯王,腦子被門夾過?
“阿良,你可知上疏者是誰?”窦嬰點着竹簡,面帶冷笑。
“良愚鈍,請從父明示。”窦良實在想不出,到底是何人這般糊塗。
“郎中令王臧,博士趙绾。”
“什麼?”窦良大吃一驚,“怎麼會?”
在他看來,這二人沒任何理由倒向諸侯王。
“不過為人利用。”窦嬰再次冷笑。
同為儒生,他之前頗看好王、趙兩人。此事一出,好感瞬間降至冰點。
窦嬰十分清楚,他們未必是投靠諸侯王,更可能被人鑽了空子,加以利用。可無論本意為何,就結果來看,都會使窦氏受損失。
單憑這一點,窦嬰就絕不可能輕易放過。
“阿良,牢記我今日之言,言行三思,不可輕忽人心。如若不然,早晚淪為他人手中棋子,身死殒命亦不知被他人利用,愚鈍且可笑。”
細思窦嬰之言,窦良似有所悟,肅然道:“遵從父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