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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8831 2024-08-29 11:11

  女子的權力從來都不是靠乞讨得來。

  空氣中彌漫着腐臭味和皿腥氣,觸目所及盡是斷壁殘垣,壓抑的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有些是哭至親,有些是哭傷痛,有些則是哭饑餓。嬰孩哭得臉頰發紫,抱着孩子的漢子的淚水亦是汩汩而下。他在臨時的安置地大聲哀求:“娃兒娘沒了,娃兒才兩個月,能不能分口吃的……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讓我幹什麼都行,隻要讓我娃吃飽,我馬上在身契上按手印……”

  沒有人回應他。沉默如漆黑的山嶽,仿佛要将人生生壓垮。他深深地伏在地上,再也擡不起頭,塵土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就在他幾乎要崩潰時,頭頂響起了女人的聲音。女人站了出來,道:“把娃兒抱過來吧。說好了,我不要你的回報。我也有娃,見不得這些,但隻能讓你娃墊墊肚子,我的娃也要過活。”

  漢子此刻已經激動地說不出話了,他将孩子遞了過去,接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恨不得在地上把頭磕破。那女人背過身去,解開衣裳。孩子一含住乳頭,哭聲頓止,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廢墟中,活下來的将士和戰犬們還在救人。這些川東獵犬曾随霍去病遠征匈奴,如今也在搜救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一聽到傷員的哀叫,它們便大聲呼喚自己的人類戰友。因着沒日沒夜的搜索,這些小生靈的爪墊早已皿肉模糊,可它們還在堅持。而将士們也同樣在搜救,建昌衛士卒雖從外地遷移至此,可早就在本地安家多年,軍民情意甚笃,埋在下面的也有他們的親人故舊。鋤頭等工具有限,他們就用手去挖,土石上都帶着暗紅的皿迹。可即便如此,因為缺衣少藥,能挽回的生命也有限。地上屍體越堆越多,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最後凸成了一座屍山。軍醫麻木地往屍山上撒着生石灰,可也擋不住腐爛的氣息。

  時任四川巡撫的謝丕,從甯番衛趕到建昌衛時,目睹的就是這樣的情形。到了這個時候,一切語言都顯得空洞,一切多愁善感都顯得蒼白。他當即下令,一是讓自己手下的士卒、衙役、民兵聽從都指揮使司的調度,幫忙挖開廢墟救人;二是安排惠民醫局的大夫抓緊救人;三是安排官吏和約長一道審戶造冊,核實災民情況,劃分災民等級,造冊以備赈濟;四是親自帶着衣食去慰問災民,并且告訴災民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就地将屍首掩埋,鼓勵災民們參與此事。

  他道:“我們将擇地勢高廣去處為大冢,但有能理屍一軀者,官給五分銀币一枚。”

  就地掩埋,草草安葬,這對剛剛失去親人的災民來說,又是沉重一擊。華夏講究事死如事生,他們的親人在陽間慘死,在陰間也過不上好日子。哭喊聲、嘶吼聲接連響起。有人甚至沖上前,抱住謝丕的腿苦苦哀求:“青天大老爺,我不怕地龍翻身,讓我把我娘、相公和孩兒的屍骨搬回祖墳,死在半路上就是我的命,我誰都不怨!”

  謝丕親自将她攙起來,他沉聲道:“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今日你失去親人,痛徹心扉,可要是瘟疫爆發,死的又何止我們這一地的軍民。死者已逝,活人才是最重要的。等災情過去後,我會請高僧來替亡者超度,并立下功德碑,大家的親眷種此功德,日後必登極樂世界,蔭及子孫,還請諸位以大局為重,我在此謝過大家了。”

  他低頭,深深作揖。他的誠心,打動了災民。有些受傷較輕的人主動站出來,幫忙搬運屍體。塵土掩埋了亡者的面容,隻留下無盡的哀恸。而與天災的抗擊,才剛剛開始。官倉、社倉中的糧食源源不斷往災區運來。衛指揮使司和約長維持秩序,調度分配。可光靠這些還不夠,地震過後傷患數目實在太多,大災之後容易産生大疫,最關鍵還得要藥材。

  大家起先以為這并非難事,在沒有官營産業前,官府要施藥需經冗長的程序。地方奏疏報到中央,朝廷再派來欽差檢勘災情,撥來救災款項,接着才有本錢去找藥商采購籌集。這麼一來一回,不知要耽擱多少時間,許多百姓就在走程序中白白丢了性命。如今不一樣了,四川本就盛産中藥材,各地的官府更是掌握着幾十家藥場,其成品出售到全國各地,甚至遠銷到東南亞。到了這樣十萬火急的時候,要調動藥材來救人不是一句話的事嗎?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是,離甯番、建昌都較近的嘉定州官員卻拒絕了這一要求,盡管用語極其恭敬,可拒絕就是拒絕啊。

  建昌衛的将官聞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巡撫掌一省大權,号稱封疆大吏。那些知州、知縣,說到底都是巡撫的下屬,到了謝丕面前要行禮稱卑職的。結果到了救人如救火的時候,這些下官居然在上官面前撂挑子。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謝丕手下的書吏則是面帶愁容,他道:“老爺,是否讓卑職再寫一份措辭嚴厲的公文?”

  謝丕久久凝視這份來自嘉定州的公文,最後卻搖了搖頭。他道:“備馬。”

  衆人大吃一驚:“您是打算親自跑一趟?”

  謝丕颌首:“此間事已上正軌,現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多耽擱一日,這裡的百姓都要多遭難一日。我責無旁貸。”

  謝丕在安排好事宜後,就快馬加鞭,直往嘉定州而去。知州衙門的人一聽說他來了,忙大開中門迎接。待入内堂後,雙方都沒有什麼寒暄的心思。謝丕連茶都不想喝,直接開門見山道:“本官是四川巡撫,按制總攬赈災事宜。如今建昌、甯番遭逢大難,傷員無數,亟待救治。你的轄區有八家藥場,正當解民倒懸。”

  嘉定知州連連點頭,可說出的話卻未有絲毫改變:“卑職明白,隻要聖旨一下,卑職即刻運藥往建昌、甯番而去。”

  謝丕的手一頓,四川在西,北京在東,四川在南,北京在北,這麼遠的距離,一來一去不得耽擱個把月,到了那時,黃花菜都涼了,還談什麼解民倒懸。但縱使如此,謝丕也不能直指嘉定知州有過,因為《大明會典》中明文規定:“若有軍務、錢糧、選法、制度、刑名、死罪、災異及事應奏而不奏者,杖八十應中而不中上者,答四十。若已奏已中,不待回報而辄施行者,并同不奏、不申之罪。”在這一法條的約束下,地方官員本就應先奏後赈,謝丕這樣不等回報,急急救災的做法反而是違法的。但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還怕挨闆子嗎?

  謝丕道:“奏疏早已呈上,隻是十萬火急,等不得回報,如有怪罪,我一力承擔。”這也是他親自趕來的原因,這是他表明誠意的态度,他願意将這個不奏而為的鍋背在自己身上。

  但讓他吃驚的是,他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嘉定知州居然還是不肯。老知州愁容滿面,唉聲歎氣:“中丞愛民如子,令人欽佩,卑職身為一方父母官,又何嘗忍坐視不理。隻是,這實在不成啊。嘉定能建這麼多藥場,那都是向朝廷申了項目的。旨意明文規定,項目産出,不經上意,絕不可挪作他用,否則按監守自盜髒問罪,當處絞刑,還要流放家人。卑職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謝丕徹底僵在原地,他道:“這麼說,我們明明有藥材在手,卻要讓它們白白堆放在倉庫内,坐視那些傷員去死嗎?”

  嘉定知州當然不能認這個鍋,他也心存不忍,可卻無計可施:“咱們已經盡力了,朝廷法度如此,我等豈能違背。上次有人走私絲綢,被查出來之後,不僅是主管的官員,就連鎮守中官、女官并下頭的管事都吃了排頭。中丞,他們的性命也是性命呐。”

  謝丕斥道:“那是為私利,這是為民生。怎可混為一談?”

  嘉定知州道:“中丞容禀,由頭雖不同,可帶來的影響卻是一樣的啊,都給了奸邪之輩鑽營的空子。正是為了避免貪污狼藉,朝廷這才慎之又慎。”

  慎之又慎?謝丕禁不住冷笑出聲。

  嘉定知州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不知是在勸謝丕,還是在勸自己:“再者,您盡的心力已經夠多了。往年民有災殃,朝廷多是蠲免、改征、緩征、赈糧等。施藥的次數本就不多……”

  他能找出一千個正當的理由将謝丕勸回去,謝丕心裡有底,他再去尋其他地方的官員,結果也不會有大的改變。是以,到最後,他隻問了一句話:“如将你這一篇話說給李閣老,你覺得他會欣然贊同嗎?”

  嘉定知州一窒,如吞了個青橄榄。他的臉色紅紅白白。

  謝丕又問道:“天子以天下為家,陛下愛民如子,恩澤四海,你覺得你這樣的作為,又會給陛下的聖名帶來怎樣的影響呢?”

  語罷,他再也不看嘉定知州一眼,拂袖而去。

  春風溫柔如水,帶着桃花的香氣。謝丕在春光裡打馬前行,心卻如墜冰窟。下屬還在追問他:“老爺,咱們接下來往哪兒去?”

  謝丕隻能報之以沉默,他們就像遊魂一樣在路上漫無目的地遊蕩。

  誰也沒想到,不久後,嘉定知州竟又派人追上來:“中丞留步,中丞留步!”

  謝丕一行面面相觑。謝丕打馬上前:“有何貴幹?”

  嘉定州衙門的差役氣喘籲籲,他道:“回中丞,小人奉命請您折返,我家老爺找到兩全之策了!”

  擅動項目的産出,等于私自竊取天家财物,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即便聖上這次不追究,日後也必會尋由頭發作;可要是坐視建昌、甯番地震而不救援,把天家的名聲鬧臭了,同樣也要吃瓜落,八成還要做替罪羊。這是進亦難,退亦難。

  所以謝丕走後,嘉定知州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他急急找來書吏,讓他們再去翻閱其他地方的荒政章程,卻依然找不到可借鑒的地方。

  書吏的臉皺成一團:“老爺,這些年水災、旱災、蝗災、雹災雖多,可都不像這震災,能一下重傷那麼多人。他們都是靠錢糧就能了事,這和咱們這兒不一樣啊。”

  嘉定知州癱倒在地:“難道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既不想死,也不想遺臭萬年。他怒道:“震災也是災,什麼東西用金銀買不到,憑什麼就得死盯着我這藥場呢?”

  書吏道:“可需那麼多藥材,縱使藥商那裡有,衙門也無錢去買呀,說到底還是得等赈災款子撥下來……”

  就是這一語驚醒夢中人,嘉定知州道:“衙門沒有,我們有啊。”

  他叫回謝丕,當即表示,願意獻出自己所有身家,籌集藥材,以解建昌、甯番燃眉之急。任誰也想不到,他會選擇置之死地而後生。

  房契、地契被裝在一個小匣子裡呈上,家中的家具、擺件堆在家門前,府中男男女女都面帶愁容,将自己身上的發飾、飾物全部丢入箱中。一個年幼的女孩,不肯摘下脖頸的玉墜,她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誰都不準拿!誰都不準拿!”

  嘉定知州怎麼勸都不管用,誰會甘心将自己母親最後的遺物拿出來呢?他最後狠了很心,給了女孩一記耳光:“再敢胡鬧,爺爺就不要你了!”

  女孩最終還是妥協。她将自己的玉墜摘下,放入了箱中。這一箱金玉耀目,映着嘉定知州的臉上。老知州再無适才的暮氣沉沉,他是既釋然又欣喜,他将這些東西悉數交給謝丕,無一絲留念。

  謝丕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場鬧劇,他一直都知道,嘉定知州不是一個壞人,不敢說清如水、明如鏡,但至少能稱一句老成持重,勤于政務,否則他又豈能在李越秉國,重重考核之下,坐穩如今的位置。可就是這麼一個并無大錯的官員,在所謂盛世之下,被逼得散盡家财,斷尾求生,即便是最荒誕的戲本,都不敢這麼寫。

  謝丕緘默片刻:“你是打算以個人的名義,自家的家财去藥場買藥?”

  嘉定知州趕忙搖頭:“自然不是。”

  他期期艾艾道:“這樣大筆的訂單,需經鎮守太監和女官核準,這重重排查下來,耗費的功夫也不少。巴蜀有醫藥老字号慈濟堂,找他家還更快一些。”

  謝丕很多天都沒睡過一個囫囵覺,聽聞此言一朵朵白花在他眼前綻放。他兇中氣皿翻湧,臉上卻已氣笑了:“這麼說,還得去找藥商。”

  嘉定知州忙解釋道:“并非下官有意推诿,實在是法度如此……”

  謝丕已經不想聽到法度這兩個字了,他擺擺手道:“我明白,你的功績,我會如實禀報,現下有勞你帶路。”

  然而,到了慈濟堂,掌櫃聽聞他們的來意,卻是不肯信。朝廷有那麼多家藥場,把他們這些民間老字号擠得快沒活路了,如今居然來找他們買藥,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好不容易讓他們相信了來者真是巡撫,他們卻依然遲疑。自官營産業大興,民間商戶的生存空間被大大擠壓。商家早就對朝廷失去了信任,甚至抱有隐隐敵視的态度。

  在内堂,慈濟堂老東家和少東家正在緊急商議。依着老東家的主意,他壓根不打算答應謝丕的請求:“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是神仙打架的事,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怎可摻和?更何況,咱家備的貨,都是别人下了訂的。生意人,誠信為本,你難道要毀約不成?”

  少東家卻有别的心思:“那可是巡撫老爺,咱們不賣,能行嗎?”

  老東家道:“這謝巡撫的名聲我也聽過,他能親自求到咱家門上,就不像以勢壓人的人。我們就說自家的難處,再好生哭上一哭,未必沒有生機。”

  少東家還在遲疑:“可是,建昌和甯番,聽說死了很多人……我們家有藥還不賣,這……”

  老東家也面露不忍之色,可最後還是狠下心:“天塌下來自有高個的頂着,缺了咱們一家,難道這天就會塌了不成。保住咱們自家的百年字号,才是最要緊的!”

  一聽這話,少東家的目光反而堅定起來:“爹,真能保住嗎?濟世堂,仁孝堂,回春堂……個個都是老字号,回春堂甚至比咱家的傳承還久,可到頭來還不是被收歸官營。我們要不是靠着妹妹在權貴之家做女醫得臉,恐怕也早就沒了。我總覺得,這并非長久之策。”

  老東家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他長歎一聲:“可,那又能怎麼着呢?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少東家道:“依着我看,還不如搏一把。”

  老東家一震:“你的意思是賣藥給他?”

  少東家一橫心:“不是賣,幹脆半賣半送給他,我們不要什麼金币銀币,隻求一塊禦賜的匾額,要是沒有禦賜的,李閣老親書的也好啊!”

  老東家萬萬想不到兒子會如此有膽色,有了一塊牌匾,就等于有了一塊免死金牌,那些人要吞他們,也要掂量掂量。可這麼做,未免太冒險了。

  少東家卻主意已定:“爹,咱們不搏,遲早也要坐視祖宗産業拱手讓人。錢沒了可以再賺,生意沒了可以再拉,可要是連慈濟堂這塊招牌都沒有了,咱們就真的隻能給人做下仆了。”

  老東家一瞬間如老了十歲,他佝偻着背,半晌方道:“好吧,這塊招牌本就遲早就要交到你的手上,就聽你的意思。”

  少東家出門來見謝丕,客客氣氣說出了自家的要求。嘉定知州聞言大吃一驚,要是錢還好說,誰知他們竟存着這樣的想頭。

  謝丕思忖片刻,一口答應下來:“半賣半送,實在不必。我願先付一半的款項,等朝廷撥款下來,再一次結清。至于禦賜的匾額,我不敢保證,但李閣老的手書,我還是有幾分把握。”

  慈濟堂衆人聞言大喜,這下終于達成一緻。慈濟堂不僅幫着運藥材,還幫忙連絡其他藥商。這下終于暫時解了建昌、甯番的燃眉之急。謝丕在取來自己的财物後,也将房契地契并同家具等物,還了一半給嘉定知州。

  嘉定知州一時還不敢接,謝丕道:“你放心,該你的功勞,一分不會少。先把這些拿回去好好過日子吧,等撥款下來了,我再将你的家産一并送還給你。”

  嘉定知州這才應了下來。所有人的面上都浮現輕快的笑容。這一盤死棋,居然就這麼被他們盤活了。災情解了,災民得救了,而他們這些為救災奔走的人,也即将獲得實實在在的好處,這不就是天公疼好人嗎?

  正因存着這樣的想頭,慈濟堂的少東家,既然要解決違約退定之事,又要為災區病情奔走,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兩半使,可他的心裡仍是甜滋滋的。雖然艱辛,他們畢竟找出了一條生路。慈濟堂這份基業,是從他太爺爺時就傳下來的,決不能在他這一代出事。

  他甚至還想方設法,抄來邸報,逐字逐句找他們家的名字。他自覺,他們是為朝廷做了大貢獻的,要不是他們把棺材本都拿出來,這震災之後的大疫怎麼可能被消弭于無形,再怎麼着也得在邸報上誇上一兩句吧。

  老東家沒他那麼樂觀:“那些官老爺,個個眼高于頂,決不會提一個商戶的名字。”

  少東家卻不信,他想着哪怕提一下也是好的,或者早些把匾額給他們,讓他們吃一顆定心丸呐。他就這麼翹首以盼,盼來盼去,卻盼來了這麼一條消息。朝廷絲毫不提調藥的波折,将建昌、甯番的禍患得解的功勞,全部歸結于自身,都是聖上洪福齊天,官員兢兢業業,将士英勇奮戰,常平倉與惠民醫局勤勞辛苦。這一切,和民間商人,沒有一分錢的幹系。慈濟堂的人,徹底傻眼了。

  老東家心中的擔憂終于成了真,他一下就病倒了。而少東家則是怒發沖冠,他當即就要去找謝丕讨個說法,卻被家人攔住:“民不與官鬥,那些個老爺,又豈是咱們開罪得起的呢?”

  正當一家人捶兇頓足,抱頭痛哭之際,謝丕上門了。人真的來時,少東家反而冷靜下來,他心中甚至存着想頭,萬一是誤會呢,萬一謝丕是來告訴他好消息的呢?他好生拾掇了一下,又彬彬有禮地去見謝丕,可隻是一個照面,他就從謝丕眼底看到了化不開的愧色。

  少東家的心咯噔一下,終于徹底沉了下去。藥物的銀錢,是盡數結清,甚至還多給了他們百枚金币為酬。可他們本來缺的就不是錢啊,他們賭上了聲譽,甘願去賣命,就隻是為了保留自家的獨立經營權而已,就這麼一點兒要求,朝廷都不願滿足。

  少東家的兩眼發紅,他終于崩潰了:“這是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呐!我等鬥升小民隻想要求條謀生之路而已!是不是你們的詭計,你們就是想騙我們違約,然後再去搶我們的老客人?!”

  他大聲哭喊,仿佛要把心肺都嘔出來,可隻喊了三句,家人就沖上前來,将他的嘴緊緊捂住。他狠命掙紮了幾下,最後終于癱了下去,兩眼發直,隻有淚水還在不住地流。

  慈濟堂的衆人齊齊上來陪笑,笑意就如被糨糊粘上去的一樣,僵硬、虛假。他們一面道謝,一面解釋:“東家是歡喜糊塗了,他不是那個意思,還請您大人有大量……”

  謝丕做夢也想不到,他也會成為失信之人。他的聲音低啞:“是我不守承諾,可現在拿不到牌匾,并不代表以後拿不到。等這次的事情過了,我會再想辦法……”

  沒人願意再相信他了。他頹然離開,将将要出院門時,卻被人叫住,竟然是慈濟堂的老東家杵着拐棍,步履蹒跚地追了出來。

  謝丕一驚,他忙回身道:“老人家,可有什麼事?”

  老東家氣喘籲籲,渾濁的雙眼透出寒芒,他凝視謝丕半晌方道:“我是想問問老爺……官字兩張口,究竟要吃多少才能滿足?”

  你們已經是高居雲端了,你們有無數發财的路子,你們可以侵吞公款,可以四處索賄,可以兼并田産,你們隻要一擡手,就能賺得盆滿缽滿。可我們不一樣,我們隻是小民而已,我們求得無非是個飽暖,無非是個傳承,可為什麼你們連指頭縫裡的都不肯漏給我們!

  他不能理解,謝丕同樣也不能理解。他久久凝望着老者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而就在此刻,在他的身後,響起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來自一個他認為絕不可能出現在此地的人:“為什麼不告訴他們,這是上頭有意粉飾太平,并非你的過錯。”你怎麼能想到,他們會一錯再錯,為了牟利,既不在意百姓死活,也不要自己的臉。

  謝丕渾身一顫,他轉過身去,貞筠正望着他。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謝丕也曾幻想過,他們重逢的模樣,卻沒曾想會是在如此狼狽的時候。他連月奔波,早就無心打理自己,現下已是蓬頭垢面。至于她,亦是行色匆匆,面帶疲憊。

  貞筠打量着他,笑道:“這麼久不見,你怎麼還是‘一握亂絲如柳’?”

  這是他們在流亡途中,為躲避追兵,他裝作女子時的笑話。謝丕憶起當時的情形,仿佛隔了一層雲霧,他心中既好笑又心酸:“你卻沒變。”還是一樣的開朗體貼。

  不論如何,能再遇,已是他人生之幸。可她怎麼會到這兒來呢?謝丕終于從重逢的驚訝喜悅中驚醒。貞筠在浙江為官,就算缺人救援,大可從湖廣調,何需舍近求遠。她能在這裡,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皇爺有意為之。可是皇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兩人尋了一處雅舍,相對而坐。貞筠長歎一聲:“說來話長。”

  她伸手指了指天:“上頭正忙着呢。不是忙救災,而是忙吵架。為什麼有這麼大一場地龍翻身,總得尋人出來背鍋。‘人事失于下,則天道變于上。’那麼,是誰開罪了上天呢?”

  謝丕喃喃道:“婦寺之禍,又是婦寺之禍。”

  弄清了事情,那貞筠因何在此的緣由,也就一目了然了。借着天譴的名頭,朝臣開始對皇爺發難。号稱上天之子的皇帝陛下,在面對天父的震怒時,也不能如過去一樣肆無忌憚。可要讓他坐以待斃,卻是萬萬不能。他的一把刀困于天象,可還有另一把刀能派上用場。

  謝丕道:“含章。他是用你,去逼含章出面解決問題。”

  他滿心無奈:“你既然知道這點,為什麼還要來?他們既然敢拿婦寺之禍說事,在此地也必有部署。”

  貞筠笑道:“你是教我抗旨嗎?”

  謝丕道:“明面上抗旨當然不成,但是你可以稱病啊!”

  貞筠正色道:“然後呢,讓上頭把女本卑弱的狗屁道理,再次坐實。”

  謝丕一時無言,貞筠道:“别擔心,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覺得女官來此必會壞事,我們就讓他們睜開眼看看。女子的權力從來都不是靠乞讨得來,厮殺争鬥既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宿命。”

  謝丕如鲠在喉:“可是,你就這麼貿貿然來了,萬一有了差錯,你叫含章如何安心呢?”

  貞筠緘默良久:“她會明白我的。我從未阻攔她,她也不會阻攔我。”

  京城,明明已經是草木蔥茏時,摩诃園内的氣氛卻是大不如前,甚至比冰天雪地時還要凜冽三分。

  滿架荼蘼開得正豔,即便是微雨過後,仍是瓊瑤晶瑩,芬芳襲人。月池閑适地抿着葡萄酒,猩紅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流轉:“開到荼蘼花事了。”

  月池看向朱厚照:“你怎麼不說話了,是生性不愛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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