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消息傳到浙江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早已無力回天。嚴嵩在驚駭之餘,竟生塵埃落定之感。他是外派的大臣,一省的封疆,能坐上這個位置,固然有皇爺的恩典,可更多也是憑他自己實打實的政績,實打實考過了遴選。比起楊玉等人,他既有選擇的權力,也有選擇的機會。他和佛保都是再聰明不過的人,旗往哪兒打,他們倆就往哪兒走。
論起機心,嚴嵩甚至比佛保更勝一籌。在嚴嵩看來,宦官不過是烏合之衆,因着有劉瑾在,這才勉強擰成一股繩。可劉瑾已是風燭殘年,待他去後,他的繼任者魏彬或佛保,都沒有他的威望和權勢。不論是司禮監,還是東廠,都是人人垂涎的肥肉。張永、谷大用等人本是因利而合,當然也會因利而分。各方亂鬥,已是必然之勢。而等他們鹬蚌相争起來,就是他漁翁得利之時。
流年似水,他的兒子嚴世蕃早不再是垂髫小兒,已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書房内,父子相對而坐。花梨木茶案上,陳設着各色茶具。小火爐上,磁瓶燒得正旺。數沸之後,茶湯已如金液,香氣馥郁。嚴世蕃不緊不慢地将之倒入羊脂玉盞中。玉輕薄瑩潤,更顯茶色澄澈如光。
嚴世蕃幽幽道:“您慢慢喝,仔細别燙着嘴。”
嚴嵩動作一頓,笑罵道:“有話就說。”
嚴世蕃也笑:“孩兒能有什麼話,隻是盼着您,稍微悠着點。這肉雖好,可還有皇後和李閣老在,恐怕落不到我們嘴裡。”
嚴嵩抿了一口茶湯:“皇後……她又經過多少風浪,外有李越,内有沈瓊蓮,她才能走到今天。别忘了,沈瓊蓮的年紀也不小了。她一去,女官根基不穩,更不足為懼。”
這也不足為懼,那也不足為懼,嚴世蕃道:“那不是還有李越,難道連他也不是爹您的一合之敵?”
嚴嵩聽出了兒子的揶揄之意,他摩挲着手中的玉盞,半晌方道:“李越自是一等一的人物,可皇爺又何嘗不是天縱英才。”
這下輪到嚴世蕃咽不下去了,他道:“難不成,皇爺還有後手?”
嚴嵩失笑:“我們,還有這地方的官僚,不都是皇爺的後手嗎?”
隻是,皇爺也沒想到,他自己會倒得這麼突然,而他的後手也不甘心隻做工具。
嚴嵩道:“皇爺奪天下之利,握于一人手中,大夥不樂意。李越要将天下之利,還給天下之人,大夥兒難道就會樂意了嗎?”
嚴世蕃一凜:“您是說,他的厚待,也隻是暫時的,他也會磨刀霍霍,就同皇爺一樣?”
嚴嵩感慨萬千:“人一得意,就會忘形。皇爺何嘗不是順風順水?”
皇爺生來就是正宮嫡長,不論是軍隊改制,北伐大捷,還是開關通商,萬邦來朝,哪一樣都足夠他長樂無極,名垂青史。可他卻仍不知足,最後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而李越,出身貧寒,曆經艱辛,終于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要是還得空對鏡花水月,那麼多年的苦楚,豈非是白吃了。皇爺是自絕盟友,她又何嘗不是?因而,他們隻需要靜靜等着,等到她自掘墳墓那一日。
玉盞和茶案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嚴嵩一哂:“要打下她,可比打下皇爺要容易得多。”
李越身上的窟窿可不止一處,比如和皇後通奸,比如和鞑靼勾結,再比如女扮男裝?人為财死,鳥為食亡,她肯讓步施惠的時候,大家都做睜眼瞎也無妨;可她要是不肯,每一樣都能成為催命符。
嚴世蕃不解他的意思,還在問個不停。
嚴嵩道:“好了,好了,你和諸王接觸也有些日子了,聊得怎麼樣了?”
嚴世蕃作為嚴嵩之子,不去讀書科舉,卻到各地行商,明面上是為了銀錢,可實際卻是和各地宗室建立聯系。他道:“多是平平無奇。也隻有興王,稱得上是個人物。”
嚴嵩捋須道:“怎麼說?”
父子倆的密談,消逝在在這煙雨蒙蒙中。而屋外的風起雲湧,還在繼續。
徹底掌握京城防衛,大肆擴張勢力的李越,将她的手繼續伸向地方,一面以整饬官場為由,起用人才,排除異己,一面則盡量避免和鄉紳正面沖突,暗地裡卻仍遣治農官扶持鄉民結成一線,發展村落的産業。鄉民産業初露鋒芒,又成了一塊肥肉。地方官和鄉紳都想來分一杯羹,雙方明争暗鬥不斷,鄉民隻能在夾縫中生存,兩邊糊弄尋求機會。
事态就這般磕磕碰碰地前行。讓嚴家父子萬萬沒想到的是,非但李越執斧不伐,竭力平衡,劉瑾也還能苟延殘喘,穩住局面。眼看中央一步步呈現穩定之勢,嚴嵩都要坐不住時,變化終于發生了。而叫人驚駭莫名的是,這異變,不是來自境内,而是來自境外。
歐羅巴諸國極喜大明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物什,而大明本土的百姓,卻對外洋貨物無甚興趣。這導緻結果是,海外的金銀财貨源源不斷流入大明本土,而歐洲的資本家卻在大明撈不回多少銀币。如此巨大的貿易逆差,早就叫泰西諸國心生怨怼,隻是各國之間矛盾重重,又礙于大明強大的軍事實力,這才不敢輕舉妄動。後來,李越當政,民間産業松綁,更是迎來了發展的井噴期。生産力提升了,産品數目翻倍上升。然而,庶民的生活雖得到改善,卻也無力消費這麼多商品。國内市場如此狹窄,這麼多貨物便隻能繼續往海外傾銷。西方各國的資本家更是怨聲載道。
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因着東方的強大敵人,歐洲竟提前結束了千百年的争鬥,團結在了一起,加大關稅壁壘,盜取技藝奧秘,抵制明廷的傾銷。
早在朱厚照執政時,歐洲的園丁、傳教士等人就分批入華,要麼喬裝打扮成蒙古商人,要麼借口宣傳主的福音,曆時十餘年流竄各地,偷取茶種,記載下了各類生産、采摘、制作方法,然後将這些寶貴種子,費盡周折偷運往非洲、南美和葡萄牙本土,開啟大面積種植。到了此時,終于被他們試驗成功。西方開始逐步擺脫對大明的茶葉依賴。
隻是這沖擊的第一步,就叫大明這些衣冠君子亂了陣腳。面對此等貿易戰,他們雖已經有了些經濟學的知識,可也不知當從何處下手。
大九卿會議上,衆人面色愁苦,卻始終想不出好辦法。月池坐在上首,她看着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憶起了自己剛入内閣時的情形。那些教導她讀書習字明理的人,要麼被她排擠回鄉,要麼就是年邁歸于塵土。所有人都在遠去,唯有她留了下來。
她撫觸着半舊的沉香椅袱,輕聲道:“依靠外貿,終非長久之策。為今之計,隻能改善民生,擴大境内商貿。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月池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們之所以想不出主意,并非是因為愚鈍,而是他們為了維系自己所處的地位,絕不會給庶民一丁點兒探頭的機會。
有人開口試探:“您是說,我們的貨物既賣不出去,那就隻能讓我們自己的百姓來買。”
月池道:“是。”
大家的不解更甚:“可那麼多的絲綢茶葉瓷器,黔首如何用得?”
月池不由莞爾:“那怎麼辦呢?隻能讓黔首的金銀多到,能用這些為止了。否則,我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茶葉爛在地,爛在庫裡,最後價格跌到一文不值;或者更糟糕,僧多粥少,各地争利,内鬥不斷,更給外人可趁之機。”
衆人面面相觑,懷疑、驚怒、不解、呆滞,交替在他們臉上出現。時任吏部尚書的王九思忙道:“元輔莫不是在玩笑,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庶民要真能如此,誰來耕種勞作?”
衆人紛紛稱是,有用禮教佐證的,有說這根本不可行的,有曆數這般作為的害處的。
他們用文雅的語言,犀利的詞鋒,論證貴人剝削窮人,窮人不可享福這一“天然至理”。
月池聽得連連颌首:“道理我都明白,可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一人期期艾艾開口:“難不成就隻有一個歐羅巴,或許,還有新的大洲呢?”
再來一隻新的肥羊,被他們收割,一切問題不久迎刃而解了嗎?元輔既能以新大洲解當時困厄,焉知海外沒有更九州呢!衆人紛紛稱是,說得熱火朝天。在他們看來,目前最妥當的做法,就是加大力度,嚴守籬笆,繼續開辟新的通商之地。
然而,月池卻沒有作聲。議論聲漸漸停滞,聲音越來越小,漸至微不可聞。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身上,汗水悄悄沁出來。到了此刻,即便是王九思也沒有再開一次口的勇氣。董祀隻喚了一聲元輔,便又語塞。
可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低頭。換做往日,群臣豈敢冒犯。可這回要是真按李越說得做了,等于與舉國地主為仇。大家既屬同一利益集團,就是綁在一根繩子的螞蚱,怎能自掘墳墓?是以,他們雖然平時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到了這會兒卻萬衆一心起來。
月池蓦然笑開:“好,就先依你們說得做吧。”
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如果李越真要硬來,他們還沒人敢出這個頭。他能自己想通是最好的,怎麼可能有他說得那麼嚴重,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就好了,哪裡就到了這種地步。
大明的股肱之臣們懷揣着這份樂觀,摩拳擦掌去大展宏圖。然而,打擊卻接踵而至。首先,哪裡去找一個像歐洲那樣大的市場?
其次,“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面對泰西諸國的關稅制裁,發兵去打是根本不可能。而伐謀伐交,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籌碼。更糟糕的是,哪個國家會甘冒鄰國的怨恨,硬生生吃下大明那麼多的貨物呢?資本家難得齊心協力,指望打開東方的市場。這時,陽謀和陰謀都是收效甚微。再次,奧斯曼土耳其也趁火打劫,指望從陸上絲綢之路分得更多的紅利。
最後,最讓人頭痛欲裂的,是自己人捅出的刀子。貨物賣不出去了,原本的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地方與地方之間的競争關系更加劇烈,甚至陷入了惡性鬥争。通政司已經收到了好幾份奏疏,都是官員互相攻讦。地方也報上來一些案件,民間工場被惡意查封,故而來求内閣做主。
之前工場蒸蒸日上時,大家有多高興,如今就有多窒息。誰也想不清楚,想不明白,那麼高的技藝,那麼強的産能,為何到最後沒化作金銀山,反而成了催命符。
可此刻,身系衆人之望的李越卻不在内閣坐鎮。她來到了劉瑾的宅邸之中。
花燃山色,柳卧水聲,畫棟飛甍,雕欄玉砌,此宅的景物更勝往昔,可居住在此地的人卻個個面帶愁容。月池快步走進主院,張文冕早已迎了出來。
月池問道:“怎麼樣了?”
張文冕搖搖頭,他平和得驚人:“恐怕,就是這幾日了。”
月池的腳步一頓,張文冕反而來寬慰她:“督主正等着您呢。您進去陪他說說話吧。”
主屋内沒有一絲藥氣,到處都是亮堂堂的。窗楹上、案幾上都擺着羽葉報春,紫色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在陽光下流淌着點點銀光。而穿過這條紫色的河流,劉瑾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才費力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是一笑。而劉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花,好看嗎?”
月池再次環顧四周,方正色道:“好看。”
他徐徐道:“……老家的山裡,比這還好看,才是真正的山花。”
月池坐到他身側:“想回鄉嗎?”
老劉嗤之以鼻:“窮鄉僻壤,傻子才回。”
月池一愣,既然不想回,還費那麼勁弄這些老家的花來作甚?
劉瑾又是一笑,露出幹癟的牙床:“……老子就喜歡,花費千金,把報春運到北京來看,不行嗎?”
月池掌不住笑了:“行,怎麼不行。你說行就行。”
劉瑾的臉皺成了一團,他想再說些什麼,卻突然呼吸急促,喘不上氣。一陣兵荒馬亂後,适才輕松的氣氛蕩然無存,老劉的面色更加蠟黃。張文冕陪在他的身側,慢慢替他順着氣。
劉瑾凝視着眼前的紫色河流,依舊微笑:“我說行,就真的能行嗎?”
月池道:“你活着時,自是無人敢違拗。”所以,你不能死。
老劉眼中沁出淚水:“可我不能永遠活着。待我死了,一切都要成空了。”
他看向月池:“他們還是不肯聽話嗎?”
月池默了默:“這個時候,肯定聽話的才是傻子。”
劉瑾問道:“哪怕内憂外患,哪怕無計可施?”
月池失笑:“哪怕亡國滅種,肉食者也不會和藿食者一家和樂。”
他們已經到達封建社會裡,生産力發展的頂峰了。縱有月池多次改革調整,封建制度的剝削本質也不會因此改變。這種根本落後的制度,已經不适應生産力發展的需求。可要順應生産力的發展,繼續擴大财源,就隻剩下革自己的命這一條路。誰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在厚利的引誘下,大家還會掙紮一段時間,可在發覺掙紮徹底無用之後,大家就會開始走倒車路。技藝棄之不用,海關開而再關。
水多水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居水之上。可要找到什麼樣的理由,才能順理成章走倒車路呢?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将曾經帶着他們走向前行之路的人,徹底污名化,清算打倒。李越清晰地預見了朱厚照的結局,朱厚照又何嘗不是預見了李越的未來。
劉瑾隻歎了口氣:“……即使權傾天下,也不能逆轉自然。人,終歸要死;狼,就要吃羊;狗,也變不成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連嚴嵩都能預料到劉瑾去後宦官的下場,更何況,精明透頂的老劉本人。過去侵奪的權柄有多少,以後就要一五一十地吐出來。過去掙紮着爬得有多高,以後就徹底跌落深淵。
“他們為什麼那麼不争氣?”老劉的面色紫脹,他的繼任者中,哪怕有一個出色的,或許就能幫李越穩住局面,或許還能尋到一線生機。
月池苦笑:“這可怪不得他們。他們都很盡心。能擊潰我們的,從來都不是人力,是規律,是時間。”
張文冕有些不忍:“閣老!”
月池道:“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明白了嗎?我們都明白,我們隻是不肯接受。”
張文冕急切道:“不是沒有繼任者!或許還有辦法!”
房舍内兩人的目光同時彙聚在他的身上,張文冕深吸一口氣,他扯了扯嘴角:“我淨身了啊。現在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了。”
陽光依舊明媚,四下寂靜無聲。劉瑾的雙目凸起,誰也沒想到,一個耄耋老者瀕死前,喉嚨中竟能發出這樣可怖的嘶吼。
張文冕極力安撫他的情緒:“我老了,有沒有那玩意兒都一樣……難道沒有那東西,我就不算人了?我反而覺得,割了它,我才真正做了人。”
這一面之後,月池再聽到劉瑾的消息,已是第四天的深夜了。西苑的護衛戰戰兢兢地敲響房門,她得知消息,劉瑾不行了。
月池霍然起身,朱厚照亦被驚醒。他含糊道:“怎麼了?”
月池拍了拍他的背,烏羽玉的花汁就在枕下,她明明可以再叫他睡下下去,一個字都不多問,可她還是對他道:“老劉要走了,你想去送送他嗎?”
老劉是他為數不多還記住的人。朱厚照有些茫然:“他去哪兒了?”
月池沒有作聲,她隻是給他喬裝,帶着他連夜奔出西苑。短短幾日,堂屋便變了個樣。月池一掀簾,藥氣便撲鼻而來,無形的死氣太過濃重,以至于連報春花垂下了頭,再也不複當日的明麗。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好臭。”
隻是兩個字,裡間的劉瑾便有了反應。他啊啊地叫出了聲。
朱厚照的眉頭皺起:“是老劉?”
他第一次甩開月池的手,大步奔了進去。可長久的軟禁服藥,讓他也變得虛弱,剛跑到屏風那裡,就摔了下去,隻聽一聲巨響。
劉瑾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在端本宮時,那個年幼頑皮的孩子,也是這樣聲勢浩大地奔向他。可惜,他再也唱不出歌,也拿不出新鮮玩意兒了。
他隻能定定地看向朱厚照身後的李越,艱難地張了張口,無聲地流淚。
月池走到他的身側,她說出了在滿都海福晉身邊一樣的話:“别這麼絕望。我來自五百年後,我知道我們不會輸。”
劉瑾怔住了,隻聽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頓道:“五百年後,在華夏土地上,無人會因窮困被逼閹割去做奴仆。工人領導農民起義……他們成功了,既沒有皇帝,也沒有太監,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
“你知道的,我不會騙你。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甯願清醒地死,也不願自欺欺人地活。”
一語未盡,劉瑾已長舒一口氣,他最後看了張文冕一眼,溘然長逝。
朱厚照愣愣地拉着他的手,他感受着這個幹癟的老太監滿是皺紋的手,一點點變冷、僵硬。
記憶在這一刻,重疊喚醒。他突然站起身,四處尋找:“父皇呢,父皇在哪兒!父皇在哪兒!”
張文冕悚然一驚,他看向月池。月池拉住朱厚照,輕撫他的面龐:“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你為什麼,也非要醒呢?”
劉瑾之死,徹底掀開了亂象的序幕。身在東南的嚴嵩,隻覺喜不自勝。機會,終于要來了。他緊急聯絡興王朱厚熜,二人甚至冒險會面,共商大事。隻是,最後商議的結果,竟然仍是急不得。
嚴世蕃百思不得其解:“劉瑾一死,宦官群龍無首,正是我們要奮勇争先的時候,怎麼不進反退起來?”
興王一笑,隻說了一句話:“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無謂髒了自己的手。”
“百足之蟲,至死不僵,以扶之者衆也。”雖然眼看李越是無力力挽狂瀾了,可他們也不能做第一隻出頭鳥。要讓其他人先去試水、厮殺,等到打倒兩敗俱傷時,他們再伺機出來摘桃子。
嚴世蕃猶豫道:“您是認為,我們還需積蓄力量。父親已經命我去聯絡破産商戶。”
興王對着嚴嵩颌首:“您果然高明。”
嚴嵩欠身道:“不過為王爺略盡綿薄之力罷了。隻是,商賈逐利而行,難成大事。而那些儒商士紳,要拉攏他們,實非易事。”
興王何嘗不明白,先有他的好堂兄,再有李越,儒商士紳早已被吓破了膽,雖然不滿匠人地位提升,但要是沒有足夠的利益和足夠的保障,要想說動他們站隊,也是難于登天。
他沉吟片刻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朱家的事,終歸是要朱家人出面。”
嚴嵩本打算敲敲邊鼓,未曾想興王竟然打算親自出馬。他道:“王爺千金貴體,豈可冒險。依下官看,不如還是遣世子先探探。”
興王點頭贊許。
像興王這般蠢蠢欲動的人還有很多。而京都中,李越集團中核心成員也早已覺察到了不對。他們既身居高位,又和李越及新政深度綁定,要是李越倒了,新政沒了,他們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上策自然是有新大洲來力挽狂瀾,中策是分化歐羅巴,重新奪回市場,可如今兩條路都走不通,亂象卻起,與其等别人來逼宮,不如自己壯士斷腕。
内閣會廳中,色彩豔麗的金剛鹦鹉還在木架上自顧自地唱着歌。月池輕聲道:“千椿,别唱了。”
這隻足足有人半臂高的鹦鹉撲騰着藍色的翅膀:“我就不!”
月池的聲調并沒有拔高:“千椿。”
歌聲戛然而止,鹦鹉小心翼翼地湊進來:“那我還能再吃一個無花果嗎?”
月池點點頭,它歡呼着奔了出去。
鹦鹉飛走了,廳内更顯寂靜。月池看向她的左膀右臂:“什麼叫壯士斷腕?”
王九思長歎一聲:“元輔,我知您心痛,可這也是無奈之舉。”
月池道:“我在問你,什麼叫壯士斷腕?”
衆人對視了一眼,張璁接着走了出來:“工場多數由朝廷所控,不如先關掉一批,安排工人另謀生路。至于朝廷的各局,除兵仗局外,其他都可先緩一緩。”
這是要減少生産,同時停滞技藝的研發。月池道:“可還有匠籍出身的官員在,又該怎麼辦?”
盧雍道:“大考在即,不再選有這方面才能的人也就是了。”
月池看向了陶郢,陶郢是萬戶陶成道的後人。月池曾經親自上門去勸萬戶的後人出山,可卻被當時的家主陶太公拒絕。老人認為,憑技藝做官,終會難逃遭排擠打壓的命運,所以堅決不允。當時還是年輕人的陶郢灰心喪氣,隻是将自己的器物送給了月池,從此便一心埋首詩書。
後來,匠籍進士受到重用。陶郢這才又起了念頭,他考中了科舉,這時才發覺當日親登他家門的竟然是内閣首輔李越。陶郢既感動,又羞愧,從此更加廢寝忘食,專研火器火槍建設,為月池馬首是瞻。
月池看向他:“你也這麼想嗎?”你也曾經是被排斥之人中的一員。你也曾經在深夜悲哀地對着自己的作品垂淚。如今你做官了,你拿到别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了,就要把自己爬上來的路堵死?你就可以樂見華夏的技術薪火再一次斷絕?
陶郢的臉漲得通紅,他膝行到月池面前:“元輔,這也是無奈之舉啊。咱們要是不這麼做,别人也不會放過我們。隻有我們活着,才有希望。以後等問題解決了,咱們再促成技藝發展就是了。可要是您不在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月池默了默:“什麼叫我不在?”
荊慈同樣也跪倒在月池面前,他亦選好了站隊。他低聲道:“當時我們雖然做得幹淨利落,但還是有消息走漏出去。他們這麼多年隐忍不發,所圖甚大。”
他繼續道:“張彩大人,也盼您能平安。”
月池久久不能言語,她道:“這麼說,你們都知道了?”
一衆人不敢看她,隻能叩首而已。
月池不由憶起當年,她加冠之際,群臣來賀。酒酣耳熱時,她就想,讓這群男人知道,自己是在向一個女人低頭。誰也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來得這麼突然。跪在她腳下的每一個人,出去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她可以想象,他們在知曉她的身份後,也有焦慮、掙紮、懷疑,可到最後,他們還是選擇相信她,向她低頭。
在封建社會,一個出身商戶的女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已經足夠令天下須眉汗顔了。可為什麼,她還是高興不起來?
月池幽幽道:“如果我說不呢?”
她九死一生,瀝盡心皿,才打破封鎖的海關,促成技藝的革新。她舍棄了自己,舍棄了姐妹,舍棄了朋友,舍棄了……戀人,才離自己的夢稍微近了一點。華夏已經超越西方了,照這樣的态勢,東方的巨龍永遠不可能落後。可他們卻在這裡告訴她,形勢所迫,不得不走倒車路,活水太險,死水才安甯。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們還不如讓我效仿則天女皇殺子殺女,都比這要容易得多。”
她的反對,顯然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王九思長歎一聲:“懇請元輔,以大局為重。即便您不為我們想,也要為兩位夫人,和那些女官想想。”
月池的身子僵住了,她别過頭去。
張璁已是橫下了心,他來到月池面前:“您一旦倒下,她們會被怎樣清算,您想過嗎?您這一生主持過不止一場大獄,殺得人更是數不勝數。一旦東窗事發,您是一去了事,可她們該怎麼辦?九族盡滅,淩遲刮骨,這就是您想施予天下女子的恩惠嗎?”
月池的回應是将茶盞丢在他的頭上,他分明被砸中,卻仍跪得筆直。月池道:“你考了七次會試,四十歲時才高中,是我有一手提拔你到今天,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方式嗎?”
張璁眼中亦有淚光閃動,他道:“對,這就是我報答您知遇之恩的辦法。”
月池的兇口不斷起伏:“可你們想過沒有,這也不過是飲鸩止渴!為了保持對底層的壓榨,所以停止生産?就算我們的自己老百姓願意,洋人也不會願意。他們的目的就是打開市場!正常貨物賣不出去,那就賣鴉片!賣罂粟!賣大麻!”
月池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們:“禍亂是遲早的事。”
盧雍無奈道:“可那是之後的事,如不采取舉措,現在就會在劫難逃。”
就連康海也道:“活着,才有希望。”
月池咀嚼着這兩個字:“……希望?”
她摘下烏紗,青絲早成斑斑華發,她問道:“你們看看我,我還能等到你們所謂的狗屁希望嗎?”
當年的李越,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潇灑肆意。董祀終于掌不住淌淚:“‘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數如此,何以回天?”
“我們也不想,可就是命呐。”
“您也該認命了。”
他們很快就替她磨好了墨,伸好了紙,将那一管羊毫小楷遞在她手中。她這一生,無數人告訴她要認命。
李大雄叫她認命做仆役;李龍叫她認命為婢妾;唐伯虎勸她找個好人托付終身;貞筠求她别再沖動,丢下她一個人;時春告誡她别把自己逼得太緊;張彩警告她是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劉瑾說舍了胞宮,就能登上頂峰;朱厚照……罵她是癡人說夢,自取滅亡。
她以為她已經向所有人證明,他們都錯了。她已經權握天下之上,她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不論他們是否該殺了。可即便如此,擺在眼前居然仍隻有認命一條路。感情無法治愈她,權力也無法拯救她,那她該怎麼辦呢?
她終于寫完了票拟。所有人拿着如獲至寶,火速拿去司禮監要批紅。而她則獨自回到了過去的李家小院。
她隻是想躲進龜殼裡睡一覺。現在的朝廷離了她不行,就算要強行關閉工場,也需循序漸進。百姓已經夠苦了,不能再折騰他們了。
章四已經回鄉了,王嬸早已去世了,隻有圓妞孤零零地守着這座院子。她想過讓圓妞也回去,或者到她身邊來。可是,圓妞不同意,說自個兒就想守在這裡,等她回來。
她自私地同意了,她也想象不到,當她灰溜溜回來,看到滿屋蛛網,一個認識的人都不在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圓妞看到她高興極了。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帶着她的女兒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月池吃得飽飽的,還泡了泡腳,接着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可她卻再也沒能起身。她的倒下,是緻命一擊。
無數人來到這座小院探望她,有人給她剖析形勢,有人給她傳遞捷報。他們極力使她相信,犧牲隻是暫時的,還有挽救的辦法。但如果她倒下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夫人,她的同僚,都需要她的看顧。誰都能死,能休息,唯獨她不行。她也想繼續騙自己,沒人比她自己更會自我欺騙。可現實實在太醜陋了,她真的,騙不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身體不斷地下墜,地的深處是無盡的死國。她耳邊傳來了啜泣聲。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大福走了之後,外邦進獻了千椿。她本來不想要它,可它會比她活得更久,還能跟她說說話,最後她還是将它留下了。胖鹦鹉又懶又饞,還喜歡頂嘴。可此刻,它卻在身邊哼哼唧唧地唱着歌,一根一根拔着自己的羽毛。
她不想帶它走,她想給它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柔軟的手拉住了她。
這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你想回家嗎,想再見見家人嗎?”
月池的嘴唇微動。這些年,因為朱厚照不能離開她,她一刻也沒有出過京。時春和貞筠分别回來看過她幾次,可沒過多久,她就會将派人将她們送走,一次送比一次遠。其實她自己早有感覺,朱厚照無法改變曆史的規律,她當然也不行。
可面對最後一面的指望,她無法拒絕:“……想。”
來人溫柔而堅定道:“那我們現在就回去找她們。”
皇後悄悄趕到李越所居的宅院,本就足以引起軒然大波。可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在她和李越說了什麼之後,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钗環。鳳钗、步搖、耳墜、項鍊、手镯,一一褪下。
年邁的沈瓊蓮已是雙手發顫:“娘娘,你在做什麼!”
婉儀已經當衆脫下了鳳袍,她的雙目明亮如星:“做我四十多年前就該做,卻一直沒做的事情。”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開了你的手。現在不會了,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瓊蓮淚如雨下:“家國天下,同僚安危,都系于您一身呐。”
婉儀潸然淚下道:“可若不是她,我如何看得見天下?先生,求求您,我隻陪她這一路,等将她送到,我立刻便回來,您幫我撐一撐,您幫我撐一撐。”
這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可沈瓊蓮卻答應了,在座的女官們也都答應了:“隻要我們在一天,宵小就别想放肆。”
當日,她們就離開了。然而,未出京郊,就有幾路追兵而來。在這個時候,李越的盟友,比她的仇敵更想掌控她。
她們身邊的侍衛,一個個倒下,一個個引走癞狗。沒人知道婉儀是怎麼做到的。沒人知道一個從未出過閨門的女人,是怎麼躲過追兵的圍剿,獨自帶着一個病人,流亡在蒼茫的大地上。可她從來沒讓月池餓過一次,凍過一點兒。
這是婉儀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這些年來,政務和皇爺像過去一樣占據了月池所有的時間,而她礙于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和李越多說幾句話。可如今,她一生的所求,如流星一樣驟然墜落在她手中,帶給她的不單隻有明亮,還有灼人的痛楚。可那是光啊,她永遠不會丢掉光。
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她會把月池攙扶出馬車。這時正是收割的季節,陽光像金色的紗幔層層籠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紅。月池伸出手,陽光落在她蒼白的手指上,這溫暖是有重量的。婉儀這時才驚覺,她已經看不清了。
眼淚無聲地落下,可婉儀的聲音仍帶着笑意:“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氣。”
月池照做了。她靠在婉儀的身上。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1】她仿佛看到了,黃透的玉米和稻谷,一路絢爛至天邊。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婉儀小心翼翼道:“如斯美景,你不想多看看嗎?”
月池的笑意褪去了,她的雙眼空洞而無神:“可這注定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
婉儀一愣,月池的聲音低啞:“他們留不住這豐收……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夢一樣。”
要是貞筠在這兒,她會馬上反駁,說出自己的觀點。可婉儀不一樣,她從骨子裡便溫和内斂,這讓她更謹慎,也更沉默。她甯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也不會讓别人煩憂半點。
不能趕路的夜晚,她們都借宿在鄉約裡,鄉民極為好客,甚至親近得有些過了頭。她們自稱是兄妹,可沒一個人相信。就這麼一會兒,村裡就有好幾種傳言,有說他們是私奔的情侶,有說他們是被攆出家族的夫妻,甚至還有說她們是微服私訪的官員。
有小姑娘在嘀咕:“怎麼可能,病成這樣怎麼做官。”
“傻啊,人家不能裝嗎?盧雍盧青天,聽說過吧。人家就裝過瘸子。他一定是個有身份的人,不然為什麼老帶着帷帽呢。”
婉儀攙着月池,她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可轉念一想,要是這病真是假的,又該有多好。
這股怅惘直到夜間才得以消散。此時正值秋社,方圓一二十裡的農戶,齊聚在一處,祭祀社神。明月高懸于碧空之上,孩子們拿着饴糖,跑跑跳跳,歡聲笑語。在他們眼中,這樣好的社戲,年年都有,今年過去了,還能盼着明年,一年會比一年好。可她們卻不一樣……婉儀就像一個守财奴,她珍惜着每分每秒,收集着閃閃發亮的剪影,将其儲存在内心深處。她是一個活在回憶裡的人,一直都是。
可當她們坐在戲台下時,眼前是鑼鼓喧天的景象,手中分食着一包蠶豆時,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人總是這樣,能輕易被擊倒,卻不會被徹底打碎。她就像急救醫生一樣,不願放棄一絲希望:“他們正為豐收而喜,也會繼續為了豐收辛勤勞作。這份快樂,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不是正在樂園中央嗎?”
月池怔住了。她知道身邊這個溫婉如水的閨秀,骨子裡是有一股韌勁的。這本該是一件好事,可她不該把這種執着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屍走肉上。
“對活在當下的人來說,是這樣的。”她依然帶着帷帽,捂得嚴嚴實實,蜷成一團,“可我并非活在當下的人。我始終在追趕未來。”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側,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婉儀下意識拉住了月池:“可是,我們不是正在創造未來嗎?”
月池難以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受,她又笑了:“可創造是需要代價的。我推動了進程,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龐大的利維坦。”
她偏頭朝向婉儀:“你知道,什麼叫利維坦嗎?”
婉儀搖頭,月池道:“能替我找一隻小蟲嗎?”
她們席地而坐,草叢裡少不了這種小動物。婉儀很快就抓了一隻,那是一隻遍體翠綠的青蟲。它在空中劇烈掙紮,扭曲出各種弧度,發出無聲的嘶吼。月池伸出一根手指。她明明那麼虛弱,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顫,卻仍能将青蟲碾碎,不費吹灰之力。
蟲汁濺在婉儀的手上,她的汗毛直豎,隻聽月池道:“這就是利維坦。”
月池看不清婉儀的模樣,隻能看到灰色的影子:“現在,你還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你當然是好人!”婉儀本能地反駁,她聲音大得出奇,就連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老旦都被她驚得停了一瞬。可她卻渾然不覺,她隻恨自己的嘴為什麼笨:“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們本就卑微如塵,是你的到來,讓我們有了選擇的機會。”
月池默了默:“曾經,我也以為我有選擇的機會。”黝黑起伏的連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最後隻是輕輕一歎。
對話至此終結了。婉儀幾次欲言,卻都被月池阻止。她隻說:“還有一段路程,你很快就會看到答案。”
不久後,婉儀就知曉了月池的意思。
那是一場鬥毆。參加鬥毆的人都是普通的農民,他們的武器也隻是棍子和石頭。可他們打起來那種兇狠的模樣,卻真如暴徒一樣。鮮皿順着棍子流下,沁入他們日夜耕種的土地中。年邁的約長在一旁喊得聲嘶力竭卻不敢靠近,女人們在一旁低低地哭泣。
而這一切僅是因為一家新修的房子,高過了鄰居一點。鄰居認為,這是存心損害他們家的風水。兩家人本有舊怨,又添新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婉儀感到手足無措,她第一次直面這樣的劇烈沖突。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樣,有理也無處去說。
就在這個時候,月池出手了。她這時甚至還躺在農家的床上。她掙紮着從枕頭下摸出火器,接着舉起了火統,朝天上放了一下。
外頭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一雙雙畏懼警惕的眼睛,齊齊盯着這間小屋。後座力震得她的虎口發麻,火統落在了被子上。月池深吸一口氣,她聲音卻依然平穩:“外面的人,全部把家夥放下。誰再敢動一下,本官就打斷他的腿。”
沖突就這樣化解了。民畏官,比畏虎更甚,更何況,本來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該挨闆子的挨闆子,該賠醫藥費地賠醫藥費,這事也就這麼了了。
可婉儀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瀾,卻久久不能平息。好心的約長安慰她:“太太,您别怕,這是常有的事。隔三岔五就是争地、争水、争生意、争苗、争風水,看多了也就慣了。”
婉儀清楚士人之間也會勾心鬥角,他們中有些人披着聖賢門徒的皮,底下卻是男盜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輕義,靠不正當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間,為什麼也會出現這樣劇烈的争鬥。他們都是最底層的可憐人。他們好不容易才填飽肚子,為什麼還會自相殘殺,而且還是為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面替月池包紮虎口,一面卻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鏡,晚間,她們在院子裡看夕陽時,外面來了一夥頑皮的孩子。年長的欺負年幼的,搶走了他的糕餅。年幼的隻能捂着臉,大聲哭泣。
這時,月池對婉儀說:“試試看,去把那塊糕餅搶過來。”
婉儀一愣,她還是照做了。剛剛十分神氣的大孩子在面對她時,壓根不敢反抗,隻能讓她把糕餅拿走了。可轉過頭,他就去再欺負那個小的,逼這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從家裡再拿一些吃的回來。
糕餅已經有些碎了,聽說是這孩子做工的母親從城裡帶回來的。婉儀看着這塊糕,手足發寒。這是糕,也能是别的東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敗:“不到生死關頭,大家無法奮起反抗,所以面對壓迫時,他們隻能和身邊的人搶奪生存的機會。這樣的他們,無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維坦下守護自己。女人也是一樣。”
婉儀本能地認為這是不對的:“不,不會的。别灰心。想想這些水渠、水轉連機磨,還有那些布場、絲場、瓷場、茶場,他們不是一盤散沙,他們和我們都不是。他們、我們隻是需要一點兒時間而已……會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當然會有那一天。”
婉儀一愣,隻聽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時候,等到開天辟地的大事變,潛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會被喚醒。世界會變得光明,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多想讓你們也看看太陽,哪怕能看到一絲陽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裡的人,隻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儀無法想象,也無法靠近,可卻從月池的言語中窺見片刻的影子。難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緊緊抱住月池,仿佛這樣就能把心中的感激傳遞出去:“我已經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懷裡,她的頭越來越沉重:“可這太少了,既支撐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對不起,你們明明把一切都給了我……”
漫長的時間、所有的感情、無盡的忍耐,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的東西,你們都給予了我,可我……到頭來,還是隻能叫你們認命。因思念激發的生機在慢慢消散。月池睡着的時間越來越多。
婉儀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遠兩地相隔,見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睜睜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這個付出了一切的人,到瀕死時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再見故人、回歸故土。可難道連這麼一點兒願望,上蒼都無法滿足嗎?天既不予,就由她來實現。
一場漫長的沖刺賽開始了。給東南和西南的信件早已發了出去。可迄今仍沒收到回音。她們隻能夜以繼日地趕向約定的地點。這是有風險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雖然已經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間行路總是不大安全。可婉儀隻能冒險一試,她非常地小心謹慎,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較為順暢,然而,在途徑泰安時,意外還是發生了。
由于開關和新政的刺激,商業騰飛。路上跑運輸的車馬比過去多出幾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這是由來已久的風俗,豐收年景,民衆祭祀泰山神以示慶賀,欠收年景時,大家會祭祀泰山神以祈豐收。今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豐收。幾十裡的官道被堵得水洩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歡天喜地,滿臉笑容。他們拖家帶口齊聚在這裡,想要登上泰山答謝神恩。
馬車外散發着難聞的氣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糞便交雜在一起的味道。馬兒發出難耐的嘶鳴,不住磨着蹄子。
雇來的車夫已是十分無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見了,我們已經換了三條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這麼多鄉巴佬都跑出來了,都是青天老爺讓他們吃得太飽了。要是像我小時候那幾年,餓都餓死了,哪有這麼多人!”
多麼諷刺啊。婉儀看着她懷裡失去知覺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懇求他們讓路。有人讓了,也有人不肯。那個蠻橫的男子将婉儀不耐煩地推到在一邊:“滾滾滾。就你家有病人,我們家不也有。真那麼金貴,出來為什麼不鳴鑼開道啊!”
周圍人眼看這個可憐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來攙扶她,指責動手傷人的人。大家頓時又吵作一團,這讓擁擠的道路變得更加糟糕。婉儀在人群中,被推來攘去,像甩着一個破口袋。她終于崩潰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這仿佛将沸水倒進油鍋裡。所有人都靜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麼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卻向他們那輛馬車沖了過去。一個人翻進了馬車,婉儀一時心膽欲裂:“你們要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人群中爆發一聲驚呼:“真的是李閣老!我們村弄出了沼氣,他還來看過。我見過他!”
有人站在馬車車窗上往裡看:“是他,真的是他!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們全家都見過他!”
“就是他替我兒媳婦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着他的長生像,我現在還帶着,準備送上泰山。你們都來看看,錯不了,錯不了!”
每個人都在喊着讓開,不同聲音交彙成一支驚天動地的樂曲。
沒有鞭子,也需要獎賞,所有人都在極力擠出一條道路來。其他馬車、牛車、驢車全部都被趕到一邊,徒步而來的人開始往樹上爬。不到半個時辰,道路中間就空出寬闊的平路。而兩邊樹上長滿了人,馬車頂站滿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着人。
男人們替她們換車、換馬,他們說:“你們放心跑,我們把車駕着,遠遠跟着你們。要是車壞了,或者跑不動了,我們馬上幫你們換。”
女人們簇擁着婉儀,她們幾乎是把所有被褥、藥材、金銀,乃至佛像、護身符、符水都遞給她們:“這些都可以放在後面的車上,要用的時候,你就在車上招呼一聲,我們馬上給您送來!”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們身後,就算是最調皮的娃兒,這時也沒有吵鬧。他們跟着自己的長輩,一遍遍頌着經文,祈禱着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暢,可這支隊伍卻越走越長,不斷有人加入,沒有一個人中途離開。白發蒼蒼的老者,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在堅持着。婉儀回望這條長龍,它已經深入山間,蜿蜒百裡。追兵已經趕來,他們擠擠攘攘地想來撲來,可卻被憤怒的百姓攔住。即便他們鳴槍,即便他們動刀,也沒有人肯讓開。她心中突然湧現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看向身邊的女子:“這裡,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這個淳樸的農家婦人一愣,随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這裡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靈的,她一定會保佑青天老爺的。”
婉儀眼睛亮得驚人:“那我們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來越輕。她眼前浮現一個個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個個來到她的身邊。他們把她團團圍住,每個人都在對她笑。米倉、董大、秦竺、柏芳……他們都笑着望着她。月池喃喃道:“你們是來接我的嗎?”
他們卻一齊搖頭,溫和卻堅決。月池的心一恸:“可我沒辦法了,我不想留在這裡……”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姐姐!”
她“看”了過去,穿銀紅比甲,白绫對衿襖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那張俏麗的小臉,正對着她咯咯直笑。
月池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俞潔拉着俞澤,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他們笑吟吟道:“為什麼不睜開眼看看呢?”
月池隻覺身上一陣刺痛,滾燙的淚水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婉儀已經哭得撕心裂肺:“阿越,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睜開眼看看呐!”
緊接着旁邊傳來欣喜的呼聲:“醒了,醒了,老爺醒了!”
婉儀深吸一口氣,她的聲音在顫抖:“太好了,太好了。你能聽見山下的聲音嗎?”
她當然能聽見。世上最高明的畫手,世上最敢想的作家,都描繪不出這樣的情景。即使是世上最強大的權力,也絕對做不到這點。
從巍峨的泰山往下望去,廣袤的平原上,有無數星火點亮。一個火把,隻是螢光一點,很快就會被長夜吞噬,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火把點亮,就足夠驅散黑暗,照亮人間。火光還在不斷增加,農民從茅舍中走了出來,工匠放下了斧鑿,小攤小販停止了吆喝,他們點燃火把,走到大路上。女工們和妓女們邁出了第一步,其他家庭婦女緊随其後,到最後就連未出嫁的大姑娘們都朝着火光的源頭趕來。光明由泰山腳下,向遠方蔓延,到了最後,連天邊都燃成了紅彤彤一片。
山下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齊整,像雷鳴一樣,一下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房,他們喊得是:“求求老天,讓他留下來吧!”“讓他留下吧!”“好人不該不長命啊!”
婉儀熱淚盈眶:“你聽見了嗎?在你心中,我們就像那隻青蟲一樣。在利維坦面前,我們無能為力,他們肯施舍,我們就有口飯吃,不肯施舍,就隻能餓肚子。可那隻是我們孤零零的時候!”
“你說,我們是一盤散沙,隻有莫大的危機,才能讓我們齊心,而現在還遠不到正确的時候。可事實證明是你錯了,不止是危機,情誼也可以!這山下有上千萬人,他們正萬衆一心。阿越,你努力去看看,他們都為你來的!”
月池屏住呼吸,她以為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可在這個時候,它們卻又一次争先恐後地洶湧而出。她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婉儀拉着她的手:“一個人去創造未來,是很無助,很孤單,可我們都在。我們都點着火把,走路就不會害怕了。就算現在不是正确的時候,可隻要我們一起,那個開天辟地的大事變,不也會快點來嗎!”
就在這時,在山路上傳來響亮的呼喊:“快讓來,是李閣老的夫人趕到了。快讓開。”
月池擡起頭,貞筠和時春正跌跌撞撞向她沖過來。
月池終于笑了,她張開雙臂。婉儀一愣,她的心頭湧現出狂喜。她們緊緊相擁在一起。
人潮湧動中,婉儀隻聽得見她的聲音,低啞而又清晰:“一切早有征兆,終究是摩登伽女,先阿難一步得道了。”
這次萬裡重聚,被多次寫入小說,搬上大熒幕。許多史學家廣尋資料,以期還原曆史的真相;而許多作家則發揮想象力,想要寫出她們的風采。可具體的細節終歸消逝在茫茫煙塵之中。史書隻是記載,十日之後,李越返京,于太液池陛見正德帝。
這次分别,兩個人都病了一場,再相見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此時,秋意正濃,湖上的柳殘花褪,唯有天光雲影仍共徘徊。他們漫步走在金鳌玉蝀橋上,由風華正茂的青年走向步履衰頹的老年,一切好似當年,一切又不似當年。聰明絕頂的變得渾渾噩噩,躊躇滿志的險些一命歸西,可到頭來,他們還是在一起。
月池對他道:“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就是在這裡見面。”
朱厚照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幻影在他眼中閃過,他想抓住些什麼,卻又撲了個空。
要想叫烏羽玉長年發揮藥效,需要極苛刻的條件,第一是盡可能減少刺激,第二是源源不斷地構造幻想,第三讓患者堅定不移地相信。當時朱厚照給她構建的虛幻世界,被她一一還給了他。可不論是長生不老,唯我獨尊,還是夫妻和樂,子孫滿堂,都無法讓他沉浸。他的意志始終在嘗試掙脫。直到月池靈機一動,以孝宗爺的聲氣,才讓他徹底放棄抵抗。他選擇了回到了少年,回到了父母雙全的時候,回到了他們還沒有反目成仇的那段時光。
在他的回憶裡,父親依然康健,他和母親和解,而他和她之間,一切醜陋與分歧尚未大白于天光下。他待她很好,他們每天歡歡喜喜地上課,偷偷摸摸地玩耍。這才是他内心所渴求的幸福,為了這虛幻的快樂,像他這樣剛毅的人,也甘心沉溺。直到目睹劉瑾死後,他才又重新開始反抗。
月池靠在他的肩上,她被他身上的骨頭硌得生疼,可她卻毫不在意:“都緣情孽前生造,唯有同歸慰寂寥。規律不會為某個人改變。你不能叫曆史走倒車路,我也不能叫曆史去加速。所以,你注定失敗,我也遲早玩完。在我離京前,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同行黃泉路。”
她的眼中波光粼粼,秋色倒映在她的眼波裡:“可現在,不一樣了。個人無法與時代為敵。可人民,卻能夠塑造世代。那才是真正的洪流,誰也無法去抗拒的洪流。”
她輕聲道:“你該醒過來看看了。”
她又取出了一瓶藥,慢慢喂進他的嘴裡:“現在,美夢結束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霍然睜開眼,眼底清明一片。
作者有話說】
甲辰年龍年三月甘一,《貴極人臣》正文完結。
以前一直在幻想完結時的心情,可真到此刻卻覺下筆難言。感謝《貴極人臣》中的每一個人物,感謝你們願意從不知名的平行時空入我夢來;感謝每一位喜愛這本小說的朋友們,謝謝大家耐心等待閱讀,陪小說人物走過一生;感謝我的好朋友狐衍家,沒有你的陪伴和鞭策,我的完結遙遙無期,你的完結也很難指望。
之後我會休息一段時間,再掉落現代番外,篇幅不會太長,我盡量寫完後一次性放出來。
Ps:狐衍家《成為怪物餐廳的團寵》,女孩的冒險和戀愛,也已經完結,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