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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203 2024-08-29 11:11

  池有時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或者是一個白癡。

  月池縱馬在京城的大道上馳行。弘治帝既是個好人,亦是個好皇帝。她今日的一切一方面既歸咎于他,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對于他的死亡,她不可能不心生惋惜,但也僅此而已,可其他人顯然不是如此。時隔多年,她又一次深深體會到,自己與現世住民的差距。

  北京在熄滅。在鐘聲響起以前,這裡還是火樹銀花不夜天。街道兩側俱是五彩斑斓,形态各異的花燈,燦燦照耀,映得此地如同星漢西流。天上也是一片繁華,怒放的煙火,絢爛如夏花,而在片刻的美麗之後,焰火紛紛墜下,散落似星雨。鞭炮聲,樂舞聲和叫賣聲此起彼伏,四處都是歡聲笑語。這樣盛世和樂的圖景,讓初見的月池,都覺忘憂,無處不在的枷鎖仿佛也在此刻卸去。

  可在喪鐘鳴起之後,美景卻如泡影般消融,皇權社會的壓力如泰山塌陷般重重落下。輝煌的燈火在一片片的寂滅,歡愉的人群在一時悄無聲息後,都開始嚎啕大哭。滾落的淚水将地上的塵土都浸潤,遊人一行哭一行回家。做生意的小攤販逃也似得離開,店鋪不約而同的關門。而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朱門繡戶緊閉的大門齊齊打開,全套喪服的達官貴人如鬼攆似得往宮裡奔去。月池即便沒有讀心術,也能猜到他們的想法,這個時候到得越早,就表現得越忠心。

  月池在心頭湧現片刻的嘲意後,又覺自慚。她和他們其實并無分别。大家都很惶恐,他們擔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擔心的則是朱厚照。一個不能認清自己的人掌握無上的權柄時,是十分危險的。

  她在前世年幼時看過很多古裝電視劇。皇帝下達罪己诏的情節,讓她無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嗎,既然最大又為何要認錯,為何要被迫聽從他人,難道不能随心所欲嗎?

  這個疑窦伴随她多年,直到她讀到了馬克思·韋伯。這位“組織理論之父”将權威界定為“一個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響的權利的合法性基礎上要求别人服從的可能性。”同時,他将人類社會權威模式分為三類,傳統型、克裡斯瑪型和法理型。傳統型權威是建立在人們對于傳統和習俗的約束之上的,統治者的合法性來源于習俗的力量,他們依靠傳統統治,自然也必須受傳統約束。典型表現就是世襲制。克裡斯瑪型權威來源于被統治者對君主傑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質的崇拜,開國君主、宗教領袖往往據此确立地位。法理型權威來源于平民對法律、理性、規章制度的服從。他們守法,是因為相信法的正當性,如果制度框架内還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統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籠罩下的華夏王朝,君主的權威主要來自于傳統型和克裡斯瑪型。傳統權威來自于“高貴皿統”,家天下的代代相傳,為了鞏固這一部分,曆代帝王都在無限拔高父權,同時對舊有的傳統進行拱衛。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樂爺,在他登基之後,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勝強,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書裡添加大量朱元璋對他的溢美之詞,并且将自己的生母改為馬皇後,将自己變成嫡子。歸根結底,是為了獲取傳統型的權威。至于克裡斯瑪型權威則來自于“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們都喜歡将自己标榜為聖賢,強調民本,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換而言之,就是在強調這類權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鞏固權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憲宗長子,同時恪守成憲,鮮有越矩之舉,另一方面,他關愛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内都有好名聲,所以,在他統治之下,才會有“弘治中興”的美譽。可到了朱厚照,作為中宮嫡子繼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順,可他厭惡傳統,離經叛道,對于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時,他還信奉佛教,作為有神論者,對于自己天之驕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來,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權神授本是為了籠絡下層,他反倒當了真,這使得他異常自大,有時甚至剛愎自用。

  文臣們侍奉這樣一位主子,長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這也是她得以入宮的根本原因。文官們希望她能影響朱厚照,讓他成為一個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這群老家夥沒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樣也不滿意他們,所以他選擇擡高她的位置,讓她進入到文官高層,從内部改造這個集團。随着她漸漸顯露的鋒芒,君權與臣權争鬥的着力點在不知不覺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時午夜夢醒,都會有一種窒息感。她相當于是在鋼絲上行走,面臨兩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會跌落萬丈深淵。保持穩定已是難于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難之後,她竟然還試圖拉着這兩股大力轉向一個新的方向!月池有時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或者是一個白癡。

  好在那時弘治帝還活着,有寬厚仁慈的他頂在上面,朱厚照與文官之間的摩擦沒有擴大的可能。可現在,弘治帝死了,年輕氣盛的皇帝與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團聚在一處,無異于火星撞地球。而她作為臨界點,無論是哪方發難,先觸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處,就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這般早,她就不該在沒立穩腳跟時大動幹戈。可她轉念又想到了泰安驿站裡那些人的言語。罷了,罷了,她悠悠歎了口氣,在宮門前下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無謂的懊悔。有道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她還是,先去看看朱厚照。

  這麼短的時間内,乾清宮裡便已然是一片缟素。王太後和張皇後在長公主們的陪伴下在西暖閣垂淚,至于朝廷大員們則在東暖閣旁的值房中唉聲歎氣。月池入内,便被引去了值房中。她陡然見到先生們齊聚,一時還有些不适應,定神之後,一一見禮,不以官職尊稱,反而依師長之禮。

  坐在最上首的李東陽隻這一夜,便憔悴許多,皺紋褐斑裡都是深深的愁緒,兩頰處淚痕猶在。他叫月池上前道:“聖上傷心過度,一時緩不過氣來。聖上素來待你親厚,你便進去勸勸。得早些為先皇治喪才是。”

  聽他以聖上來稱呼朱厚照,讓月池的心仿佛落進了冰川底,既陌生又發冷。不過瞬息間,她就拱手稱是,緊接着在太監的引領下去了東暖閣門口。一到此處,她方知為何這麼多大臣都同意急急将她找過來,原來劉公公等人已然占據了機要位置,正在此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相勸呢。

  文官們自矜身份,不願拉下臉來,又不甘讓宦官占先機,故而把她這個伴讀推出來。她還未走近,就感受到了太監們眼中刺骨的寒芒。丘聚、魏彬等人甚至還往前擠了擠,看樣子是不打算留給她一絲縫隙。

  月池見狀拱手一禮後,竟然轉身向外走去。守門的侍衛見她就這樣大剌剌地出來,不由心生懷疑。他們心道:“不是說李越深得萬歲看重嗎,這瞧着也被趕出來了。看來,也不過如此。”他們正不動聲色打眉眼官司,暗自嘀咕之時,月池就走到了東暖閣的窗戶處,在這群呆瓜們震驚的目光下,她推開窗戶,居然翻了進去。

  仍然跪在弘治帝床邊的朱厚照,饒是此刻心已如死灰朽木,見她就這樣進來,也不由吃了一驚。他一開口,聲音都發啞:“你怎麼這樣進來了?”

  月池看到了禦榻上弘治帝暗灰色的臉。她先是一驚,這才明了李東陽話裡的治喪之意,弘治帝的遺體竟然還沒入棺,接着對着這張熟悉的面容,心中又不由一澀。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一樣滑落,歎息着開口道:“臣實在是擔心您。”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話裡已帶了哭腔:“父皇,他去了。”

  月池快步上前,扶着他:“臣……”按理說她應該巧舌如簧的安慰他,讓他節哀,可正到了這時,一切違心之言,都哽在喉頭,言語在此刻已然失去意義,蒼白如紙。她隻能幹巴巴地拍拍朱厚照的背,接着反手就被他抱住。他靠在她的頸窩裡失聲痛哭,仿佛要把心肺都嘔出來。滾燙的眼淚順着月池的脖頸流下去,她跪在他身旁,摩挲他的頭發,往日的嫌棄埋怨也随着這眼淚慢慢流走。

  她沒有勸他節哀,而是仍由他發洩情緒,隻是在他哭得實在難受時,給他喂一些水喝。就這樣,新任皇帝足足哭了兩個多時辰,方漸漸平靜下來。他們坐在乾清宮的地闆上,彼此兇前都濕透了。

  月池暗歎一聲,還說女人是水做的骨頭,這才叫水做的骨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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