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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715 2024-08-29 11:11

  我隻能在我力所能及之處,讓她們盡量過好些。

  對于朱厚照的疑惑,月池是一派坦然:“臣本來先時還有些疑慮,但經谷太監開解後,就明白了您的苦心了。臣遵命而行,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怎麼您反而還郁結上了?”

  朱厚照一時啞口無言,他問道:“那你是如何說動戴珊的?”那個老頑固,自己明明已經做好了他會來奉天殿嚎啕大哭的打算,誰知,他居然就這麼萎了。

  月池道:“臣也隻是将您的難處和辦法直說罷了。”無非就是勳貴在軍中經營已久,如不拔其爪牙,取而代之,就貿然大動幹戈,會威脅祖宗社稷。如真的想報仇,就和劉尚書盡快議一個章程出來,在大婚後盡快舉行武舉,以求兩全其美。

  朱厚照驚喜不已,他甚至直接從東暖閣中的軟榻上跳下來,把月池吓了一跳。他一把攥住月池的手:“你真是這麼說的?”

  月池被他脖頸上耀眼生花的項圈和寄命鎖晃得一暈。她不着痕迹地掙脫開來:“臣怎麼敢欺君?”

  朱厚照還沉浸在喜悅中,并沒有在意:“那他怎麼說?”

  月池挑挑眉:“他當然是答應了。”

  朱厚照撫掌而笑:“真有你的啊。朕做太子時,就和他們談及此事,他們倒是答應得好好的,可父皇賓天之後,這群人就裝得像從來沒有這回事一樣。朕有心自己提,可一時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機會,隻得先去造火器,沒想到,你倒是先朕一步。”

  月池“誠懇”道:“為您分憂,本來就是臣該做的。”

  朱厚照笑道:“旁的也就算了,這可是大功一件,又趕上了朕大婚在即,還是得讓你沾沾喜氣。讓朕想想,賞你點什麼好呢?”

  月池腹诽道,你要是真知道我做了什麼,估計馬上就氣死了,更别說賞了。忽然間,她心念一動道:“萬歲,您也說了,今時不同往日,正趕上您大婚,那臣就厚顔向您讨一件賞。”

  朱厚照訝異地看向她,李越一向隻有推辭的份,從來沒有主動要過什麼,該不會又是為戴家求恩典吧?他心中雖有些遲疑,可面上仍是笑意滿滿:“你說。”

  月池道:“臣想為拙荊求一诰命。”

  朱厚照一愣,爾頃道:“說來,你身上有些地方,真有點像父皇。”特别是愛妻這方面,真是如出一轍。

  月池會意:“這并不是什麼缺點。妻者,齊也。琴瑟和鳴,鳳凰于飛,本是人間一大樂事。”

  朱厚照哼了一聲道:“可女人天生愚昧貪婪,如果待她太好,她就會失去分寸,索取無度。與其如此,還不如雨露均沾,讓她安分守己。”

  月池一時張口結舌,她萬沒有想到,先帝對張太後情深似海,忠貞不二,可落在朱厚照眼裡,非但沒有被父母的愛情所打動,反而嗤之以鼻。月池心道,你媽是這樣沒錯,可不代表我們所有人都是這樣啊。

  “倒也不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月池委婉道,“論遠有長孫皇後,論近有孝慈高皇後。而您即将迎娶的皇後,更是賢良淑德,堪為天下女子典範。”

  朱厚照嗤笑一聲:“那都是唐太宗和太祖爺管得好罷了,若是稍稍一放松,她們就會無法無天。朕這個皇後也是如此,朕也隻得效仿先賢,多納嫔禦,才能保後宮安甯。”

  月池都被氣樂了,還從來沒見過把好色講得這麼清新脫俗的。她道:“憲宗爺倒是多納嫔禦,卻鬧得内宮不甯,難道您要讓自己的孩子再飽嘗一遍先帝的苦楚嗎?”

  朱厚照道:“那是皇祖疏忽,若換做朕……”

  月池道:“您隻會更疏忽。憲宗爺沒有封狼居胥的雄心壯志,也沒有鬥獸遊樂的閑情逸緻,除了上朝,就是住在後宮。就這樣,先帝還是在安樂堂待了那些年。若換做您,後宮明槍暗箭,不知要折多少龍子鳳孫,您才會有所警覺。男人中有忠臣義士,也有奸佞小人,女人一樣也有良莠之别。皇後是太皇太後為您千挑萬選出來的,您即便不信任她,也該相信太皇太後的眼光吧。”

  朱厚照嘟囔道:“朕也就是與你說句實話。母後又何嘗不是皇祖母千挑萬選出來的呢?”

  月池被堵得一窒,她扶額道:“那您就再試試她,不是讓您再放豹子,而是冷眼觀她德行如何。皇後是您的妻子,是要和您相伴一生,生兒育女的人,您總不能連一個機會都不給她,就對她判了死刑。”

  朱厚照訝異道:“朕何嘗要她死了?”

  月池道:“作為一個女人,遠離親人,孤獨在深宮大院中,還得不到丈夫的愛,即便形體還在,心隻怕也如槁木死灰一般。我也對您說句實話,皇後沒有任何錯失,您不能因為對太後不滿,而遷怒于她。”

  朱厚照被她的肅然所攝,失笑道:“你何須如此,就算朕真廢了她,也不會影響你的地位。”

  月池無奈道:“我若是真想依托裙帶,當年就不會娶方氏。我隻是……希望您過好罷了。一個女人至真至純的愛,是這世上最寶貴之物,您是天子,不應該與此無緣。”

  我也是女人,卻是個無能的女人,我救得了貞筠和時春,卻救不了這世上所有像我一樣命途多舛的姐妹,因此,我隻能在我力所能及之處,讓她們盡量過好些。

  朱厚照不解于她的托辭:“這阖宮上下,有哪個女子不仰慕朕呢?”

  月池笑道:“她們仰慕的是無上的權力,未必是您本人。不論禍福,貴賤,疾病還是康健,都永不變心,直至死亡,這才是愛。”

  朱厚照若有所思:“你是說,孝莊睿皇後?”

  月池點點頭,孝莊睿皇後即錢皇後,是英宗皇帝的妻子。昔年英宗因土木堡之變被俘虜,錢皇後盡出細軟,日夜啼哭要把他救回來。英宗還朝後被拘禁于南宮,錢皇後也不離不棄,兩人相濡以沫,乃是皇家難得的一對患難夫妻。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那就好吧,朕就試試她。如她真能像孝莊睿皇後那樣賢淑,朕也會保她一生尊榮。”

  月池這才略略放下心,雖不盡如人意,但至少有了基本保障了。

  她歸家之後,将今日談話告知了貞筠和時春,可出乎預料的是,貞筠卻已覺得朱厚照居然還算有良心。

  貞筠道:“就拿我爹來說吧,他與我娘雖說感情甚笃,可還不是有兩個小妾,兩個丫頭。皇上是九五至尊,明明可以後宮佳麗三千,卻願意少納嫔妃,試着好好待婉儀姐姐。雖說我一直那啥他,但這樁事看來,他還做得不錯。”

  時春道:“我爹倒是隻有我娘一個,不過不是因為他不想,而且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哪有錢去養小老婆。要是他有錢,那隻怕……不過,我覺得皇上不是有良心,而是另有原因。”

  她意有所指看着月池,貞筠悚然一驚:“差點忘了,他喜歡男人!”

  月池一口茶噴出來,她脫口一句胡說,又覺不對,她扶額道:“他隻是隐隐有念頭,但還沒開竅,而我也絕不會給他開竅的機會。”

  貞筠憤憤道:“哼,瘌蛤蟆想吃天鵝肉。”

  時春道:“就算他沒開竅,可也對美醜有了認知。眼見自己的妾室連一個男人都不如,他估計也下不去嘴。”

  貞筠臉上飛紅:“什麼下嘴不下嘴的,說得那麼粗魯。”

  時春很是坦然道:“我實話實說而已,你文雅,你說啊。”

  貞筠不服氣道:“我說就我說,這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月池擺擺手道:“皮相不過是虛幻,隻有情誼才是真摯的。貞筠,你進宮見夏小姐,要注意提醒她。”

  貞筠連連點頭:“我會的。”

  月池道:“不是讓你直接了當地去說,皇帝要試探她。隻要不是放豹子,她必是真金不怕火煉。你要教給她的是,朱夫人教給你的那些常識。同時,你要勸她多讀書。我們教不了她如何做一個好皇後,她隻能從曆史中汲取先輩的經驗。唯有博學多思,謹言慎行,才能保住她前半生的尊榮。”

  貞筠脫口而出道:“那後半生呢?”

  月池長歎一聲,若是在二十一世紀,她絕對不會說這種話,但這畢竟是在明朝,夏小姐還是皇後。她道:“她最好有個孩子,不管是親生,還是養子。”

  貞筠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熬了兩天整理劄記,到了第三天,就着品級大妝和慶陽伯夫婦一道入宮去了。

  月池這一勸戴珊,堪稱一箭四雕,一來是撥亂反正,盡量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二來是獲得了戴禦史和謝丕的信重,對以後的仕途會有不小的助力;三來從朱厚照手裡騙了個诰命,老婆也不是白身了;四來,她把勸說她的功勞歸到了谷大用身上,又一次讓這位大太監覺得她十分仗義,願意與她繼續合作。直接的影響就是,貞筠一路入宮,被照顧得是妥妥當當,饒是她素有幾分膽色,也覺得受寵若驚了。

  因婉儀雖已被定為皇後,但尚未行冊封之禮,所以還是居住在壽昌宮正殿。新出爐的慶陽伯夏儒在應天上元縣也算是一個家境中上的士紳,可到了禁宮之中,一樣是提心吊膽,深怕說錯一句話,行錯一步路,自己遭人恥笑無所謂,就怕獲罪于天,帶累了女兒。

  而慶陽伯夫人更是六神無主,她和方夫人一樣,長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門,誰知就進了紫禁城。貞筠隻覺姨媽拉着自己的手已是濡濕一片。她一面穩穩攙扶着姨媽,一面與她說話:“您看,那個方向就是柔儀殿了。每年冬至、正旦,您入宮來朝賀就要去柔儀殿朝拜,屆時還會賜下宮宴來。”

  夏夫人隻覺頭上的珠翠慶雲冠重得像石頭一樣,她勉強扭過頭去望了一眼,忽而道:“不是說,太皇太後、太後和皇後的生辰也可以入宮嗎?”

  貞筠道:“是呢,不過那時就是直接去娘娘們的宮中。您看那邊,那個方向就是太液池,日後娘娘說不定還能在那裡設宴呢。”

  夏夫人訝異道:“筠兒,你不是說這是你第一次入宮嗎?”

  貞筠道:“是啊,不過,阿……我說相公歸家,有時也會給我說說,我就記住了一星半點。”

  夏夫人含笑點點頭:“這就好了,這就很好了,眼見你們兩姐妹,都有了好歸宿,姨母就放心了。”

  慶陽伯聽着這娘倆嘀嘀咕咕,忍不住道:“這宮闱禁地,還是噤聲為妙。”

  夏夫人聞言即刻閉口不言,一旁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笑道:“伯爺未免也太小心了,皇後娘娘是六宮之主,您又是當朝國丈,隻要不要駕前失儀,說句話也無傷大雅。”

  慶陽伯道:“多謝公公寬慰,不過,大内重地,還是謹慎些好。”

  貞筠眨眨眼,也默不作聲。三人在一衆宮人的引領下進了壽昌宮,隻覺銀屏金屋,美侖美奂,雖已值秋季,無新鮮花卉,卻以珠翠綢绫制成盆景愉人眼目,以松柏焚蘭麝之芳沁人心脾。正當慶陽伯夫婦為這說不盡天家富貴風流所震懾時,婉儀就在侍女簇擁下款款而來。

  夏夫人在來前不知打了多少腹稿,可一見女兒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心滿眼都是欣慰、擔憂。貞筠四年未見婉儀,如今好不容易再見,卻已是物是人非,她看到夏夫人的模樣,又止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淚水簌簌而下。隻有慶陽伯還是勉強端得住,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欲按禮部的教導行國禮。夏夫人和貞筠這才如夢初醒,跟着跪下。

  婉儀一時面色慘白,她忙起身道:“爹、娘……”

  可才說了兩個字,就被身邊的女官勸阻:“娘娘不可,先國禮後家禮,這是規矩。”

  婉儀如遭重擊,她被女官們柔和地按回寶座,她的嘴唇微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父母和姐妹跪在地上,向她磕頭。他們的頭撞擊在光滑可鑒的地磚上,砰!砰!砰!和她越來越快的心跳交織在了一起,就像擂鼓似得。她的每一根皿管,每一根頭發絲都在随之顫抖。

  就這短短的一炷香,她感覺自己像是站在殿中,又像飄在雲端,有那麼幾瞬,甚至像是在火裡翻滾。她有時知道自己是誰,有時又不明了自己是誰。她禁不住問自己,神佛讓我來到這人世,就是讓我在這金陛玉砌中做一個孤零零的囚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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