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為了方氏的姐姐,你不會要當衆再說一個新的吧。
劉瑾沒有把和月池交談的詳情悉數告訴張文冕。月池除了對他進行威逼,還有以利相誘和以情相感。
月池将利害剖析得極為清楚:“我知道你這麼急切是為什麼。錦衣衛畢竟沒有查到真憑實據,僅憑零星的猜測,楊玉還不敢貿然咬到我們頭上。你日思夜想的,不過是在皇上面前賣好罷了。可你想過沒有,你已經是東廠的督主,司禮監的秉筆,即便你把我賣了,又能換到多少好處,皇上難道會還為了答謝你的功勞,把老兒當和張永等人悉數殺盡,和文官正面相抗嗎?你我都知道,這不過是癡人說夢。你妄想我的兒子能再保你更上一層樓,可你怎麼不想想,萬一我不能生呢,萬一我生得是女孩呢,萬一我一屍兩命死在産房裡呢,萬一孩子還沒長大成人,你就死在半路上呢?這其中風險太大,未定因素太多了,可我現下能給你的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後妃和一個手握大權的重臣,誰更能在朝中說得上話,你應該心裡有數。”
劉瑾很坦白地告訴她:“可你要明白,即便我肯幫你,你也瞞不了一輩子。”
月池道:“我知道,我隻是想再等一等。”
劉瑾詫異道:“等一等,又能怎樣?”
當然會不一樣,她是主持随事考成的核心人物之一,一旦她倒了,前頭的一切努力都會化作泡影。沒有她在前面擋着,反對派的炮火會将後面的人都撕碎。而宦官和中下層官僚,也不會同意她離去。她需要實實在在的利益共同體,确保她的身份暴露後,也不會被人要挾輕視,被人當成生育的工具。
當然,她不能就這麼告訴劉瑾,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顫動:“我實在是不甘心。老劉,你已經不再是那個困在皇陵裡的小太監了。你看不起那些須眉濁物,看不起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士大夫,可為何到了關鍵抉擇的時候,你仍要按着他們的規則來行事。壓制太監的,不在天理,而在‘宦者亂人之國’的成見,而壓制女子的,不是身軀的孱弱,而是精神上的奴役。跟在男人的屁股後面走,不會讓他們把你當成平等的人來相待,他還是隻會把你看成一條腳邊的狗。”
劉瑾出乎意料沒有生氣:“那你為何要女扮男裝,而不是以女子之身當殿獻策呢?因為你也知道,不順應規則,你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說到底,你隻是放不下自尊,接受不了努力不如生兒子的現實而已,可我在淨身時就不講這玩意兒了。你要學會……”
他斟酌着,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詞彙:“……學會慢慢閹了自己。我知道,這剛開始時,是很難受。我沒有一天不叫娘,不想去死的。可熬過來之後,擺在你面前的,就是康莊大道了。我不就這麼過來了。”
李越回應他的,是長久地沉默。她隻說了一句話:“萬一,我熬不住死了呢?萬一皇上也禁不住折磨,像憲宗爺一樣,随我去了呢?”
就是這句話,讓劉瑾不得不慎重起來。他也沒有對月池說全部的實話。在他看來,李越立朝和生子是不矛盾的。小孩子才做選擇,像他這種聰明人,當然是兩個都要。李越完全可以以女子之身,讓聖上放心地授予她大權,等她做得差不多時,再懷上孩兒。她退居後宮,前朝的權柄和成果由他們來接手。李越在宮中,需要掌控外界,也隻能通過宦官,到那時他們太監的地位,才叫一步登天呐。
為了促成李越盡早暴露身份,為了讓自己的如意算盤成真,劉瑾和張文冕是想破頭,才策劃出這一場鬧劇。
事件發生的地點一定是要在宮中,宮中是他們的地盤,李越即便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飛出宮去。事件發生的時間一定是要在太皇太後的葬禮,因為一切要依禮教而行,即便是皇上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李越累到半死不活,下手的機會也會多上不少。事件的起因一定得是貞潔問題,因為隻有貞潔被污,才能徹底将婦人打落塵埃,而李越也隻有承認自己的性别,才能保住對方的性命。隻是,在事件的女主角上,張文冕和劉瑾産生了嚴重的分歧。
張文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後?您也知道,那是皇後,她身邊宮人、女官就有上百個。我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栽不進去啊!還不如找一個女官,李越能救方氏和時氏,就不會眼看無辜女子因她而死。在她眼裡,皇後和尋常女眷是沒有差别的。”
劉瑾卻摸着下巴,斬釘截鐵道:“不可,必須得是皇後。”
張文冕思忖片刻道:“您是覺得,皇後在宮中樹敵太多,會有人願意替我們下手?”
劉瑾搖搖頭:“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咱們必須得為以後想。皇上是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淪為庶子出身。”
張文冕點頭稱是:“這是自然,萬歲既嫡且長。李越又是他的心愛之人。”
劉瑾接着道:“可李越,她本就不屑于此事,絕不願為了自己的地位去害妻姐,屆時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咱們如今早點騰了位置,免除後患,也好讓我們的李侍郎減輕一點愧意,免得把自己折磨死了。”
張文冕點頭,他這時才明白劉瑾的思路,不由心生敬佩之意,走一步就能想十步,這才是劉瑾。隻是能明白,并不代表能做到啊。他隻覺一個頭兩個大:“咱們總不能把李越的詩文塞進坤甯宮去吧。”
劉瑾搖頭:“何須如此,這種事隻要‘莫須有’三個字就夠了。李越在豹子逐人時,為救皇後,拉過她的手。最新的消息,從慶陽伯府的舊仆口中挖出來的。李越緣何會折回去救方氏,也是皇後親自出來央求她,她才下定決心、改變主意。奔回祠堂的路上,她也拉過她的手。”
張文冕大為震驚:“這,果真?”
劉瑾啧舌道:“千真萬确,我本來是想編一些東西出來,結果這一仔細查探,這哪裡還用編?”
張文冕想到了這些年夏皇後對李越夫妻的關照,一時毛骨悚然:“難不成,皇後真的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那畢竟是李越……”
劉瑾攤手:“誰知道呢,不過,她隻要有一點兒焦急之意,就足夠将她自個兒害死了。”
讓劉瑾沒想到的是,夏皇後在聽聞李越‘重傷’後的反應,堪稱是方寸大亂。這豈止是動了想頭,簡直是情根深種。劉瑾跟在朱厚照身後,暗自搖頭:“藍顔禍水,罪孽不輕。”
而高鳳在驚呆之後,就是狂喜。他到底還知道維護天家的顔面,他追了上來之後,跪在朱厚照的面前,低聲道:“萬歲容禀,奴才有密奏。”
月池從來沒見過,朱厚照這麼難看的臉色。她以為,他馬上就要發作了,可他卻沒有,反而叫葛林上前來,替她診治。
她幾次想說話,都被他打斷。他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這會兒閉嘴,沒人當你是啞巴。再敢多說一個字,這裡的人都别想活命。”
婉儀已是面如土色,她這時也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奸計。而高鳳因為吃不準朱厚照的想法,也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葛林的雙腿都在發抖,強撐着替她斷了脈後,哆哆嗦嗦道:“李侍郎,并無大礙,隻是受寒引發舊疾,這才受不住……”
朱厚照冷哼一聲:“朕和皇後都趕來了,難道隻是舊疾這麼簡單?”
葛林是什麼人,他看着朱厚照長大,早就人老成精,以皇上愛面子的程度,難道要讓他在百官面前承認自己戴了綠帽子。他幾乎是馬上反應過來:“不好,出了大亂子了!老臣立刻召集太醫院在外商議良方!”
接着,他就想拉着同樣兩股戰戰的王太醫出去,朱厚照卻搖搖頭。王太醫的神情一下就灰敗下來,直面這樣的天家醜事,他豈有生理。他不敢大聲求饒,怕帶累家人,隻能砰砰磕頭,涕泗橫流。
月池亦目不轉睛地望着朱厚照,她的眼角滾下淚來。朱厚照怔怔地看着她。角房内一時隻有王太醫壓抑的哭聲和她一連串的咳嗽聲。誰都沒想到,第一個開口的竟然是沈瓊蓮。
她哽咽道:“皇上,娘娘是遭人陷害。是有宦官說,李侍郎磕破頭,皿流如注,命不久矣,還礙于禮節,不肯就醫。娘娘情急之下,這才失态。于公,李侍郎是國之重臣,于私,李侍郎是娘娘的親妹夫。方淑人被人絆住,遲遲不歸,娘娘是以為有人加害,調虎離山,方趕來救命,以緻于失了分寸……”
高鳳急不可耐地插話:“這可不是一般地失了分寸吧?娘娘可是急得淚如雨下,拖着王太醫要來救命啊!”
沈瓊蓮怒喝道:“住口,你這個奸佞小人。自娘娘掌管宮務,斷了你等貪腐的财路,你們讨好慶陽伯不成,獻美人不成,竟然打起了栽贓陷害的主意。娘娘的貞順有目共睹,李侍郎的人品更是舉世皆知,豈容你在這兒潑髒水!”
劉瑾眼珠子一轉,沒曾想,半道殺出個沈瓊蓮來,倒是直指核心。可高鳳也不是軟柿子,他反駁道:“萬歲容禀,臣可從來沒說有人私通。隻是,皇後娘娘跑過來的情形,您想必也瞧見了。誰家沒有一點急事,可您見過哪家的貴婦,為了一個表妹夫,急到連最基本的名聲體面都顧不得了?不瞞聖上,奴才就是拿到了真憑實據,這才鬥膽來試上一試,沒想到,真有人有這等不知廉恥的想頭。皇爺可知,李侍郎曾和皇後議親,他們在入宮前就見過面了!”
這恰如驚雷在屋宇中炸響。婉儀的牙齒都在打顫,她勉強定了定神道:“胡說八道,皇上容禀,議親之事,純屬子虛烏有。高鳳因不忿臣妾的管束,這才铤而走險。臣妾自入宮來,恪守婦道,未敢越雷池半步。皇上如真厭棄臣妾,大可給臣妾一尺白绫,不要讓臣妾以國母之身,受下仆侮辱!”
這是在以退為進,以勢壓人了。高鳳咬牙,他道:“‘華妍明映徹清波,曙色煦風著郁蔥。慧鳥流音和妙句,眼前春色為誰濃。’這首藏頭詩,娘娘可還記得麼?”
婉儀如遭重擊,反而是朱厚照及時道:“朕聽過,這是李越的詩。”
高鳳忙應道:“爺果然是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沒錯,這正是李侍郎的詩句,當年方禦史為外甥女擇婿,舉行了詩會。而娘娘和方淑人則在花園中暗自窺探,這才引起了士子華曙的注意。華曙因嫉恨李侍郎,所以誣賴李侍郎和方淑人私通。淑人之父,執意要勒死女兒……”
朱厚照隻覺月池的手越來越涼,他蓦然冷笑一聲:“原來,你當年是見過她的。你又騙了朕一次。”
他的聲音既尖銳又冷酷。高鳳的滔滔不絕,一時都被打斷。他仿佛被掐住喉嚨的鴨子,突然啞聲了。婉儀的心重重落下,她辯解道:“是臣妾當年無狀……”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朕是在問他。”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啞着嗓子,斷斷續續道:“是,當年我洗清罪名後,不敢摻和方禦史的家事……咳咳,所以趕忙離開。是娘娘為了妹妹,跑出來求我……咳咳,我為她們的姐妹情誼所動,所以折返去娶了方氏。”
高鳳插嘴道:“可沒那麼簡單,你不是拉着她跑去祠堂的嗎?”
婉儀已然恨他入骨:“那不過是趕着救命,一時情急之舉。佛家說,見心見性。君子見救人之舉,隻會心生感佩,可小人見了,卻要極力抓住機會來扣帽子。”
沈瓊蓮接口道:“民間告狀,都要講個憑據。高太監指證皇後,難道隻憑一張嘴嗎。就憑十幾年前的舊事,來攀咬女君,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既攀咬私通之事,那可有人證,可有物證?”
沈瓊蓮敢這麼問,自然是有一定的底氣。夏皇後一直都是單相思,從未有過私相授受,又哪來得證物。
誰知,高鳳叩首道:“夏家的仆人都在宮外,無旨奴才不敢擅自帶進來。至于物證,奴才手中有四份有關皇後的單據,要呈給陛下禦覽。”
單據?婉儀與沈瓊蓮對視一眼,心中皆不解,隻聽高鳳道:“一份是皇後在您病時的用膳記載,一份是李越‘死訊’傳來時,皇後的用膳詳情。一份是您病時,皇後往乾清宮中所送的物件單子,還有一份是娘娘在李越病時,往宣府送去的藥材等賞賜。是否有私通之事,奴才不敢妄言,可究竟皇後心中有誰,您一看便知。”
這下連劉瑾都吓了一跳,高鳳還真他娘的是個人才。劉公公隻是動用自己埋在高鳳身邊的暗線,給了他一個啟發而已,沒想到,他還能另辟蹊徑想到這個點上。這樣直接的對比,未免太慘烈了。
月池看着這些單子,神色陡然蒼白了起來。她望向夏皇後,夏皇後仿佛被抽去了骨頭,身形已是搖搖欲墜。她甚至連擡頭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沈瓊蓮已是驚得無話可說,她早勸過夏皇後對皇上不要太疏離,對李越不要幫得太明顯,可這又如何勸得動呢?這下,這些東西都被太監們搜羅了起來,成為了緻命一擊。
屋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朱厚照翻着單子,反倒笑了起來:“難怪,難怪,宮外一次,宮内一次,你都似英雄一般,從天而降到她面前。這叫她怎能不傾心呢?”
月池緩緩阖上眼,又陡然睜開:“我于娘娘有大恩。我身陷囹圄,她急于報答,也是人之常情。”
朱厚照眨眨眼,他的嘴角甚至還噙着笑意:“人之常情?你們說,當年你是一時情急,今日她是一時情急,你們都是一時情急。而她對丈夫,冷若冰霜。對恩人,急于報答,你也覺得是人之常情?”
月池緊緊攥住他的手,朱厚照卻在此時掙脫開來。
他想了想道:“要是,朕非要你們其中一個以死來證明清白,你們會選誰來?”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婉儀張口欲言,朱厚照卻又道:“噢,你們都關心對方,所以要搶着來,這倒是朕問錯了。”
一層層厚厚的陰雲籠罩下來,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思善門外哭靈的人早已散去。貞筠終于得以回來,卻被押在外頭,根本靠不過來。葛林就是這個時候,端着藥求見的。
葛太醫都要被這凝滞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朱厚照問道:“開得什麼方子?”
葛林哆嗦道:“這是三拗湯,止咳最好。”
朱厚照接過湯藥,将銀匙遞到月池唇邊,月池卻偏頭避開了。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發怒,誰知,他卻道:“想來是太苦了,加些甘草吧。”
葛林隻得去加了甘草,又送了回來。可這一次,月池仍然不肯喝。朱厚照舉匙的手,久久僵在空中。月池道:“若要以私通罪論處,總得打成奸夫淫婦。我都要被浸豬籠了,還喝這勞什子做什麼?”
朱厚照猛地将銀碗擲在地上,他積壓已久的怒火,終于爆發了出來。他掐着月池的臉:“怎麼,為了替她脫罪,你又要以死相逼了?”
月池咬牙望着他,沒有說話。婉儀此時已是心如刀絞,是她害了他,是她害了他。
她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陛下息怒。這一切,都是臣妾的罪過。臣妾為妻失職,隻知關心娘家,而忽視龍體,這才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臣妾犯下大錯,遭此大辱,無顔苟且偷生……”
她望着月池,緩緩道:“還請您饒恕臣妾的家人,放過無辜之人……您的顔面,比什麼都重要。臣妾願從今日起閉居寝宮,一年之後必定逝世。”
朱厚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個不肯服藥,一個願意自裁。看來,還都真是癡心一片。可你這樣犧牲,我們李侍郎又怎麼能忘記你,你便可長長久久地活在他心裡了,是嗎?”
婉儀微微一笑:“陛下說笑了,李侍郎何等的兇懷,天下蒼生本就在他心中,臣妾自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摸索着手上的扳指:“可朕偏偏不想讓你如意,你長在深閨,殊不知,在這世上,死反而是最容易的事……”
月池就是在此時,終于忍無可忍。她斷喝道:“夠了!”
朱厚照大笑道:“這下輪到你心疼,要以身相替了?為了方氏,你說你揭穿了自己最深的秘密,這下為了方氏的姐姐,你不會要當衆再說一個新的吧。”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她隻說了一句話:“你非得逼我去死嗎?”
朱厚照一愣,月池淚如雨下,她問道:“你們非得逼死我才甘心嗎?”
一直提心吊膽的劉太監,至此終于長舒一口氣。我的媽呀,能哭出來就好了。他像趕蒼蠅一樣,要把屋内的人都攆出去。高鳳一臉茫然:“你幹什麼!這案子還沒斷明白呢!”
劉瑾呸道:“斷個屁,你沒用了,知道嗎!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