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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貴極人臣 瀟騰 9121 2024-08-29 11:11

  這倒是沒得罪男主子,可又把女主子得罪了個底朝天。

  月池緘默良久,半晌方道:“謝謝你,阿貞。”

  貞筠拍了她一下:“我何嘗差你這一句謝。”

  三丫新奇地看着他們,突然道:“李父母,你居然也怕老婆?”

  貞筠一噎,月池失笑,她揪了揪三丫的小臉:“這怎麼能叫怕老婆,這是對老婆的尊重。”

  貞筠啐道:“當着小孩子的面,說什麼呢!”

  先前凝滞的氣氛為之一松。月池翹了翹嘴角:“既然你不差我的,就替我向娘娘道一句謝吧。”

  貞筠撇撇嘴:“她也不差你一句謝。我們幹什麼都行,隻要你能坦誠一點,我們不是一家人嗎,天大的事,我們也可以在一起想辦法呐。”

  月池幾乎馬上就要說出來了,她已是二十九歲,貞筠又何嘗不是。她陪了她整整十六年。可她想到了夏皇後。情感上,她沒有臉面告訴皇後,自己和她丈夫的糾葛。理智上,在她看來,夏皇後願意這樣幫助她,是因為她名義上是貞筠的丈夫,是皇後的妹夫。一旦皇後知曉,她女扮男裝,還有可能對她的地位和将來帶來威脅,那時會發生什麼,她也無法預料。她不能,也不願意讓貞筠夾在她和皇後之間左右為難。

  月池道:“我為了獻吉的事情憂心,總擔心他為人暗害。”

  貞筠靈機一動:“他像你一樣,是個好官對吧?”

  月池一時不解,她道:“正是,他一直是個耿直的人。”

  貞筠撫掌道:“那不就好了。你能有江河滋潤,他難道沒有嗎?憲宗爺有禁止溺斃嬰兒的良法,英宗爺也有!”

  她一邊思索,一邊道:“我記得,‘英宗承仁宣之後,加意吏治,長吏優治行,為部民乞留者,率從其情,或增秩久任,或即行超擢。’要是有百姓為官員請命,朝廷就能從輕發落。其他人能用士子之意鬧事,我們也能用民意壓回去啊。”

  月池苦笑着搖搖頭:“我也曾經想過,可這太冒險了。那群人之所以敢唆使士子聚衆鬧事,是因他們都有功名在身,不會被上刑。可尋常老百姓不一樣,有心人隻要随便抓幾個人,嚴刑拷打,屈打成招,就能鬧出糾衆的罪名。我們和獻吉本人,可能都逃不過去。”

  貞筠熟讀法典,如何不知,糾衆按例要杖一百、流三千裡。她一時面如土色:“難道這就沒辦法了?”

  月池深吸一口氣:“辦法總比困難多,都察院會差曹闵去南京。”而她也會想辦法壓制劉瑾。

  貞筠眼前一亮:“就是那個曹禦史,那不就好了嗎?”

  月池卻沒有她想得那麼樂觀,曹闵離京之前,亦來向月池辭行。他早已收拾好行裝,已是滿心憤怒,正躊躇滿志:“這些士子,枉為讀書人,其他人怕他們。我可不怕!”

  官員總是這樣,正直的過于正直,而綿軟的又太過綿軟。月池道:“現下不是大鬧的時機。”

  曹闵不解地看着她:“難道您也在此刻退縮了,忘了宣府時的孤注一擲嗎?”

  月池長歎一聲:“我在宣府時孤注一擲,是知道能夠将那些國朝貴戚一網打盡。可現下,我們難道還能将天下反對我們的官員和讀書人全部剿滅嗎?你我都心知肚明,這是不可能的。大九卿一下去了兩位,還有一位是内閣首輔,這對我們來說,影響太大了。”

  曹闵道:“可聖上不是委派石齋公為新任内閣首輔,又遣王侍郎入閣嗎?”

  石齋是楊廷和的号,入閣資曆最淺的楊廷和,卻接了李東陽的位置,這在月池的意料之中。劉健和謝遷都已年邁,在某些方面又過于強硬,與朱厚照的觀念不同。而楊廷和正當壯年,既有李東陽之謀,又無尋常酸儒之倔,頗合朱厚照的口味。至于再提誰入内閣,朱厚照親自出題,命年資相符的官員在廷議上,當殿對策,最後遴選出了吏部侍郎王鳌。

  這又在吏部中加重了内閣的力量,形成閣部制衡。朱厚照和内閣都不想再出現,被吏部的神來一筆拖着跑的事了。可在曹闵看來,這卻是吏部去左右内閣決策的有效力量。

  月池沉吟片刻道:“李先生臨走時,留給我一句話。貪官污吏,治之以嚴法。庸人凡人,許之以厚利,英傑義士,則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今,官中三等,皆不贊同新政,必有我們不明的原因。崇孝,我是暫時出不得京了,隻能盼着你去,就是想你幫我看看,究竟是為什麼。”崇孝是曹闵的字。

  曹闵聽得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道:“那獻吉兄那邊?”

  月池道:“我想法子将他提到都察院監來,就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沒人敢動他。隻是,士子鬧事的風波現下都未歇,他難免要吃瓜落,至于被定什麼罪,就要看你怎麼博弈,怎麼去審了。”

  曹闵正色道:“謹領命。”

  他猶豫片刻道:“您在京都,也千萬小心。聽說,皇上那邊……”

  月池心知他是想說她和朱厚照鬧翻的事,她淡淡道:“如今太皇太後病重,皇上正值傷心的時候,不想再為南邊的事煩心。你此去也要提點南京刑部,讓他們知道,什麼是見好就收。”

  曹闵拱手道:“下官明白。”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随着舒芬被帶到南京受審後,錦衣衛和東廠等人也悄悄回到了京都。風塵仆仆的張文冕,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就趕忙将一溜名單報給劉瑾。劉瑾翻看着這些疑似摻和進來的官員名冊,不斷咋舌:“這麼多人,都想來弄死舒芬,還要在江南各地煽動士子聚衆鬧事?可真是有本事啊,你說說,他們怎麼不幹脆上天呢?”

  張文冕也歎氣:“回督主,我們各地奔馳,抓了八撥可疑人員。給錦衣衛分了三撥,咱們留了五撥。都已經提回京來了。”

  劉瑾一愣,這哪兒是在分人,這是在分功啊。他道:“好端端的,你們給他們分什麼。他們的任務不就是保住舒芬的命。”

  張文冕苦笑道:“要堵人家的嘴,總得拿出點好處。再者,光靠我們的人,也跑不動了。”

  劉瑾一噎,他啐道:“這個李越,就會找事。”

  張文冕心念一動,他道:“學生正有不解之處,我們都已經找到那個丫頭了,您為何又突然叫停呢?”

  劉瑾摸摸下巴:“我叫停,自是有不必再動的理由。你很好奇?”

  張文冕欠身道:“學生隻是想看看,還有沒有為您效勞之處。”

  劉瑾指着他笑道:“你啊……不過,還真有需要你的地方。李越為了保住李夢陽,還去打點了南京守備太監。你說,她明明說好了跟咱們合作,為何又要舍近求遠呢?”

  張文冕不明根底,隻能試探性道:“他改變主意了?”

  他想到,以劉瑾的性格,連油鍋裡的錢都敢撈出來花,怎會突然收手。答案隻有一個,他已經知道了李越的秘密,自然不必再去試探了。他驚呼道:“難道,是您知道的太多了,他忌憚您了?在想法子反将您一軍。”

  劉瑾搖搖頭:“她暫時是沒那個本事反将了,可她的脾性太倔強了,我怕真鬧個魚死網破,那說不定還會引來動搖國本的禍事。”

  國本?張文冕聽得一愣,他不由問道:“……他這,究竟是做了什麼事?”

  劉瑾也斟酌了許久,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可他一個人不可能幹完所有的事情,并且,他還需要人替自己出謀劃策。

  想到此,他略略從太師椅上坐直了身子:“聽說過花木蘭沒。”

  張文冕剛想點頭,卻是眉心一跳,以他的聰明,顯然察覺了不對,劉瑾顯然不無緣無故地提起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可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下去,隻是直勾勾地盯着劉瑾。劉瑾似笑非笑道:“人家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可她卻是折騰了整整十六年呐。”

  張文冕腿一軟,險些跪下。劉瑾渾然忘記了自己當初的窘相,他拍了拍張文冕肩膀道:“甭大驚小怪的。你仔細想想,不就能想通了。”

  張文冕聽罷始末,其中驚駭莫名之情自是不必言說。不過,他畢竟在東廠中摸爬滾打了那麼多年,心性非比常人,很快他就鎮定下來,開始分辨真僞,權衡利弊了。

  他咽了口唾沫,問道:“劉公,您确定,他不是在詐你嗎?學生不是在質疑您的判斷力,隻是,這的确是太離奇了。說不定,他在舒芬那廂另有玄機,隻是為了拖延時間,這才出了奇招,先把您唬住。等到您在聖上面前告發時,他再反咬您一口……”

  劉公公一窒,他居然真的開始思考張文冕說得有沒有道理:“……可除了這事,能有什麼将她驚成那樣?”

  張文冕的年紀不小了,按當下的習俗,早就該蓄須,不過他為了照顧他的同僚們的心情,下巴依舊是光溜溜一片。此刻,他光潔的下颌都要戳道劉瑾臉上了:“他什麼事幹不出來!咱們怎麼能猜中呢?他這一說,您就信了,沒有驗過麼?”

  劉瑾瞪大雙眼:“她都要解衣裳了,但我……我怎麼就沒看呢……”

  兩人一時大眼瞪小眼,劉瑾抿了抿嘴,忽然大力擺擺手:“不會的。你是沒看她當時那個樣子,有些事情,是裝不出來的……好了,别扯這些有的沒的了,我來找你,是為了更棘手的事情。你來想想辦法,怎麼讓她自己把真相告訴皇上,又讓她不要遷怒我們。”

  張文冕:“……”他不知道,劉瑾為什麼要挑戰這種地獄難度的事情,但他可以斷定,這幾乎是沒可能。

  他默了默道:“您為何不直接禀報呢?”

  劉瑾呸道:“蠢話,告訴皇上,他被他的心上人用各種各樣的手法,騙了整整十六年?他們倆勢必鬧得天翻地覆,而戳穿這一切的我們……咱家敢打賭,以後皇上看我們一眼,都會氣得連隔夜飯都嘔出來。”

  張文冕被他罵得一愣,可他一想朱厚照的脾性,也深覺劉瑾說得沒錯:“那您逼李越自己去坦白,這的确是妙招,不過……”

  “這倒是沒得罪男主子,可又把女主子得罪了個底朝天。”他回過神,喃喃道,“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弄死我們的……”

  劉瑾念及此也覺一個頭兩個大,張文冕有些埋怨:“這樣的事,您又何必摻和呢?”

  劉瑾暴跳如雷:“那誰能想道,她能氣得那樣。我是苦口婆心地勸啊,可人家就是聽不進去,還反過來要挾我。”

  張文冕不敢置信道:“她怎麼要挾您的?”

  劉瑾學着月池的口氣:“人家說了‘老劉,你這麼想當我的狗嗎,夏皇後坐鎮中宮時,有時都能将你鬧得退步,要是我去了,你可真要仔細你的皮了。畢竟,你頂着這麼一張老臉,也沒本事去吹枕頭風吧。’”

  張文冕:“……”

  他和劉瑾又大眼瞪小眼了一陣,他半晌方道:“可這事,不能一直瞞下去。錦衣衛那邊是看出了不對勁的。一旦皇上從那邊知道了,咱們卻沒說,李越也沒說,那這就更是完了。”

  劉瑾敲了敲桌子:“所以我才叫你來想辦法!”

  張文冕沉吟片刻:“咱們不能強逼,但李越也不會自己說,更不能等皇上自己發現。這意味着,我們要趕緊出手,卻不能明着出手。要不,幹脆禍水東引。讓其他人來逼李越自行暴露。”

  劉瑾明白,他是在指錦衣衛,可他仍搖頭:“她的秘密,不能鬧得人盡皆知。否則,新政毀于一旦,朝廷成了天下的笑柄,我們的皮更保不住了。”

  張文冕一窒,他忍不住在屋内來回踱步:“那就隻能是私事,還是逼得她不得不說出來的私事。天下哪有這種事……”

  劉瑾忽然福至心靈:“我想到了,你忘了,方氏是怎麼被她娶回來的嗎?”

  張文冕聽得歎為觀止,真是一條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啊。

  很快,他們就等來了機會。育嬰堂的修建,并沒有延緩王太皇太後枯萎的生命。她在秋雨綿綿中逝去。宮中又一次舉行盛大的喪儀。這是夏皇後第一次獨立主持這樣大典,張太後是擺明不會幫她,而那些太監隻會給她使絆子。貞筠放心不下她的姐姐,一早就進了宮。

  而月池也随着百官,終于邁進了紫禁城的大門,再一次見了朱厚照。隔着霧一樣雨絲,他仿佛離她更遙遠了。她在丹陛下仰視他,竟然覺得無比的陌生。她很快就收回來視線,低下頭,跪在了積水的地上,叩首緻哀。

  濃郁的佛香在濕冷霧氣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煙火氣。地上冷冷的積水像蛇一樣順着過她褲腿爬進去,将她用艾草制成的護膝泡成一包爛草。月池隻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忍不住開始發抖。

  哪怕隔着如雷的喪鐘和哭聲,朱厚照也能一下聽到她的聲音。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厥過去。他也沒想到,時隔多日,他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竟然是在這樣的場景。

  他幾乎是斂氣屏息地聽着,盼着她在下一刻就能夠自己緩過來。可她的聲音卻越來越沉悶,她一定是捂着嘴,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可這樣斷續的咳嗽聲在凄風苦雨中聽來,卻是更加令人心碎。

  月池突然聽到了旨意。小黃門的聲音極為洪亮:“……憐臣工年老體弱,特賜免跪。”

  四周一片嘩然。太皇太後的喪禮上,做孫子的皇帝,賜百官免跪。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嚴重違背禮教。而他自稱是為了年老體弱的臣工,可究竟是為得誰,這裡沒有人是傻子,大家心裡都有數。當年把人拖在午門外廷仗時,讓人在外頭候幾個時辰迎他凱旋時,他怎麼不憐惜臣工的身子呢?

  言官幾乎是立刻開始嚴厲谏言:“曾子有言,‘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恕臣直言,陛下如此作為,有違仁孝之道!”

  “臣等身受天恩,為太皇太後舉哀,本是天經地義,豈敢吝惜微薄之軀?”

  “君臣有别,禮不可廢!”

  朱厚照早知道他們不知好歹,可沒想到,有人居然能不知好歹到這個地步。他眼看就要發作,月池卻在此刻朗聲道:“太皇太後寬仁孝慈,德被天下,臣等躬行喪儀,本是發乎本心。陛下天恩雖隆,臣等感激涕零,卻不敢生受,還望陛下恕罪。”

  朱厚照滿腔的怒火,堵在嗓子眼。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好吧,既然你們如此誠心,那麼就繼續吧。”

  這一跪就是近一個時辰。月池咬緊牙關,才沒當場暈過去。她站起來之後,早已是面白如紙了。她和其他年邁的大臣,這時被容許在廂房中暫歇,方無人橫加指責。

  謝丕給她端來姜茶,又想替她的膝蓋上藥。月池隻覺雙腿如針紮一般,可她卻隻能回絕。她道:“不用。歇歇就好了。”

  她艱難地蜷在椅子上,等着下一場“酷刑”的到來。

  高鳳時不時望着此地。他的心在狂跳。他是八虎之一,按理說是朱厚照身邊的老人了,可日子卻過得并不是那麼滋潤。論權位,他遠遠無法與劉瑾、谷大用等人相較,人家一個管東廠,一個提督團營,可他呢,仍在内宮打轉。

  在内宮打轉也就罷了,可即便是在他呆了幾十年的紫禁城中,他也是備受掣肘。宦官中有老兒當等人與他頻頻争利,就連宮女也敢與他們争馳。夏皇後擡起了女官,有意與他們二十四衙門争奪内宮的管轄權。

  按理說,女官背後是皇後,他們背後是皇帝。皇帝當然要比皇後硬氣得多,然而,朱厚照根本就不耐煩為後宮斷案。他對宦官的不信任,在月池帶着他去看宮中地下賭博時就已經埋下種子了。他樂得見雙方制衡,節省宮廷開支。

  高鳳等人被斷了好幾次财路,開始打起了歪主意。他們先是讨好夏皇後的親眷,慶陽伯府的人。可慶陽伯夏儒頗有他的連襟方禦史的風範,鐵面無私,不求橫财。他們遞過去的橄榄枝,又被狠狠丢回來。

  父女倆都這般軟硬不吃,引起了以高鳳為代表的中層宦官的極度不滿。他們開始給朱厚照送美女,希望能扶持起一個寵妃來做他們的保護傘。結果,朱厚照卻是在做情聖的路上一去不複返,他壓根就不感興趣。更糟糕的是,朱厚照不僅對女人失去了青睐,還對他過去所喜愛的雜耍獸戲一概興緻缺缺。

  高鳳是絞盡腦汁,都無法讨得皇上的歡心。他最後隻能寄希望于守在皇上身邊,隻要皇上不忘了他,他還能安享晚年。誰知,劉瑾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劉公公扶植起老兒當,比起高鳳等老菜皮,朱厚照明顯更喜歡那些唇紅齒白,精通多種語言的小太監。這群能說會道的小崽子,很快把高鳳等人擠到一邊。

  高公公面對這樣的情形,是既傷心,又難過。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告訴他,有一個驚天秘密,可以幫助他扳倒夏皇後和李越兩個心腹大患,他當然會心動。

  高鳳深吸一口氣,今兒大辦喪儀,宮内宮外都忙成一團。并且晚間,百官和命婦都要在思善門門口緻奠。而皇後等人就在思善門後的仁智殿中守靈。這是他們最接近的時候,要成大事,就隻能靠現在了。

  思善門前,疲累了一天的月池隻覺頭重腳輕。她眼前金花亂竄,隻是略彎一彎腰,就要栽倒。左右忙把她扶起來。高鳳就是在此時湊上前來:“哎喲,您這是怎麼了,看着可不大好。這樣,我進去請示娘娘,看看能否讓您進去歇一會兒。”

  月池沒有推辭,她已經感覺自己要撐不住了。要是昏在這裡,後果隻會更糟。她喘着氣道:“多謝高公公,我在屋檐下歇上片刻就好。”

  高鳳忙道:“哎,在屋檐下歇怎麼能行,你要是倒在這裡,皇上怪罪下來,我們誰都吃罪不起。”

  他不待月池言語,就急匆匆沖了進去。婉儀聽到這樣的消息,就是神态一變。沈瓊蓮見狀,暗道不好:“仁智殿是太皇太後停靈之所,又有諸多宮人,如何能讓外臣擅入。依我看,還是去請陛下旨意,再做打算。”

  高鳳面露為難之色:“可李侍郎眼看着就要不成了,這一來一去地請旨,耽擱時間就更多了。娘娘與方女史有親,應知道李侍郎的身子一直就不好,要是出了什麼岔子,皇上怪罪下來……”

  婉儀當機立斷:“‘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如今正值緊要關頭,安可囿于繁文缛節。還是快将李侍郎請進來,再召太醫來診治。”

  高鳳忙一疊聲地應下,又奔了出去。沈瓊蓮面露不贊同之色:“您怎麼能做這種事。老娘娘那裡,隻怕又有話說了。”

  婉儀卻道:“老娘娘能喚張氏族人暫歇,我身為皇後,于公于私也都該這麼做。”

  沈瓊蓮見勸不了她,長歎一聲:“救他可以,可您絕不能去見他。”

  婉儀一愣,她垂眸:“先生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呢。”

  月池被人強行攙進了仁智殿的一處角房,一挨着椅子,就再也起不了身。她的衣擺盡是髒污,随侍的小太監還想替她換一身,卻被她回絕。她一面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一面堅決地擺擺手:“……内眷所在,于禮不合。”

  小太監再三勸說,仍無濟于事,隻得将拿來的衣裳,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他苦着臉道:“回娘娘的話,李侍郎隻說不肯,與禮不合。”

  沈瓊蓮聽了暗松一口氣,李越自己知道避嫌就好。婉儀卻是心一沉,她問道:“那李侍郎瞧着如何?”

  小太監搖頭,小心翼翼道:“這,怕是不大好了,好像是在發熱……”

  高鳳的吸氣時在屋裡格外響亮:“那這可糟了。必須趕緊讓燒退下來,否則要出大禍事呀!”

  婉儀又是一震,她問道:“王太醫來了沒有?”

  王太醫倒是急匆匆地來了,可來之後,病人卻死活不讓他把脈。王太醫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苦口婆心道:“下官也是太醫院中的太醫,杏林世家出身,您大可放心。您這是似是風邪入體,還伴有高熱,再耽擱下去就不好了,還是盡快讓下官給您瞧病吧。”

  月池此時已然察覺不對,她雖燒得兩頰飛紅,卻仍不肯伸手。貞筠遲遲不至,而這些人卻是一個接一個見她。劉瑾這個王八蛋,一定是故意的。這想來是皇後慣用的太醫,多是專職婦科。若是由他一把脈,估計什麼都瞞不住了。他是眼看她不肯聽話,所以來想法子逼她。

  月池隻得咬牙:“太皇太後靈柩就在正殿,臣安可在此地高卧,這萬萬不可。還請您禀報聖上,允臣提前離宮。”

  王太醫也隻能這麼回去向婉儀複命。耽擱到這會兒,婉儀已是又氣又急,她道:“是禮節重要,還是性命重要。你們心裡都沒個掂量嗎?”

  王太醫不敢言語,高鳳在一旁道:“子路因整衣冠而死,想來在君子心中,守禮應該比性命更重要吧。”

  婉儀一時間啞口無言。高鳳繼續煽風點火,他滿面愁容道:“可這時皇爺正忙得不可開交,方女史又遲遲不歸。奴才聽說,李禦史在鞑靼時就大病了好幾場,這若是引發舊疾,可怎麼得了。”

  婉儀早已柳眉深蹙:“皇上的聖旨,他需遵,難道本宮的懿旨,就能當耳旁風嗎?去,就說我說得……”

  沈瓊蓮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娘娘且慢,依臣看,還是送李侍郎到别處去歇息,也叫他安心診治。”

  高鳳道:“可這會兒天黑路滑,外頭還下着雨,以李侍郎的品級,又不能坐轎,還能送到哪兒去呢?”

  婉儀張口正要說些什麼,忽聽屋外傳來一聲驚呼,适才的小太監像風一樣沖進來,滿面淚痕:“不好了!出大事了!李侍郎他,他堅持要離宮,小的想攔住他,一時沒抱住……”

  他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沈瓊蓮怒喝道:“然後呢,你倒是說啊。”

  她下意識死死抓住婉儀,不讓她動彈半步。婉儀則此時已然說不出一句話,她死死盯着這個小太監,臉色煞白。小太監吸了吸鼻涕,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他摔在地上,磕破了頭,流、流了好多皿。”

  婉儀隻覺腦袋嗡了一聲。她想到了,那個她隔着花叢偷看的少年,那個帶着她一起沖進祠堂救人的少年,那個拉着她在豹口下逃命的少年。他是她的夢,是她在這暗無天日的紫禁城裡,活下去的夢。李越要重造乾坤,她就陪着他一起,身雖然不在一處,可心卻是連在一起。

  她的嘴唇顫抖:“不可能,他不可能在這兒出事……”不可能在隻離她有幾牆之隔的地方沒命,不可能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出事,他的宏圖偉志還沒有實現,而她隻和他說過幾句話……

  婉儀的眼淚落下如一串珍珠。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她甩開沈瓊蓮,一把抓住王太醫的衣擺,喝道:“你還愣着幹什麼,去救人啊!”

  她拽着王太醫就要沖出去,就如她十六年前從内宅逃出來,去求月池救貞筠時一樣。這樣的情形,連高鳳本人看着都是目瞪口呆。婉儀的力氣大得驚人,王太醫被吓了一跳,可他下意識是掙脫:“娘娘,快松開,這于禮不合啊,于禮不合啊。”

  沈瓊蓮直起身後,趕忙來拉她。這位女學士也驚得變了顔色:“娘娘,您别急,您為了妹夫擔憂,我等皆能感同身受,可您再這樣耽擱下去,贻誤得是您親人的病情!”

  婉儀如遭雷擊,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松開手:“……走,快走!”

  她一馬當先奔了出去,在衆目睽睽之下,直往李越所在的角房而去。

  她一把推開大門,月池驚醒,轉頭看向她。四目相對間,兩個人都因極度的驚愕而失了聲。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剛剛趕來的朱厚照,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們:“你們,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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