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錢為權的人多,為情為義的人卻少。
正在時春招呼武館裡的三個師兄吃午飯之際,貞筠就匆匆忙忙地回來了,慌得一群武師傅趕忙回避,直到貞筠進了内宅後才敢出來。時春吩咐圓妞招呼客人,自己也緻歉先行退下。
月池已為官身,客來客往本就需要人來招待,再加上近日為了全家的安全考慮,雇了時春的師兄弟來做上門保镖,招幾個仆人就成了燃眉之急。可月池懷揣着驚天的秘密,随便弄些人來與她們同吃同住顯然不保險。好在于明中期,雇傭勞動力市場已經出現,雇主去市場覓工,零工在市場裡等活都是常見之事。月池便去市集中雇了王嬸和她的女兒圓妞,讓她們每日上午來家中幫工。
王嬸是個啞巴,本是在幫人做針線活,月池見到她時,她正大張着嘴,與人咿咿呀呀、指天畫地地吵架,月池替她化解了争端,又開出了每月六百文的工錢,問她和她的大女兒圓妞是否願意來家中幹活。這可比幫人做針線要賺得多得多,母女倆開始還以為月池是在開玩笑,可當月池真的取出六百文時,才知道她是說真的,一時喜不自勝,滿口答應。她們都是樸實的窮苦人,做事既勤快,又安靜,從不多嘴多舌。為了好好表現,給月池一家三口都做了好幾雙厚底鞋,還納了鞋墊子。
貞筠和時春也因此對她們十分滿意。這不,時春剛一開口,圓妞就去給他們添米飯去了。而王嬸也已進了正房,當時春掀簾入内時,她正小心翼翼地幫貞筠把霞披和大袖禮服換下來。時春隻覺眼睛都被這衣衫上燦爛耀眼的雲霞孔雀紋了一下。她搬了個交椅坐在梳妝台前,看王嬸從貞筠黑亮亮的鬓雲上取下固定的小簪來。
她問道:“你吃飯了嗎?”
貞筠搖搖頭:“皇上駕到了,我就在壽昌宮門口磕了幾個頭就回來了。”
時春睜大眼睛:“就這樣結束了?”
貞筠的發髻已經被打散了一部分,她用木梳梳着頭發:“那還能怎樣,讓你平時好好記住,你不聽。我是外命婦,總不能不避嫌和他們一塊用膳吧。”
時春了然:“我又進不了宮,記這些幹什麼,再說了,那誰到我們家來,可從來沒見他避過嫌。”
她有心想再問,便對王嬸道:“嬸子先去前廳幫忙吧,我來幫她拆。”
王嬸聞言,笑着點點頭,退了出去。時春緊跟着就關上了門,她問道:“今兒怎麼樣?”
貞筠歎了口氣:“我也不知,她倒是答應我會好好過日子,可我總覺她還有心事。”
時春從她的耳朵上取下钑花的金墜子,放進小匣子,貞筠忙揉了揉耳垂,這正想抱怨時,就聽時春道:“這麼大的事,哪是你三言兩語能釋懷得,等大婚過後,你再去多去勸勸,替她出出主意,也就是了。”
貞筠挑了一根青花瓷簪遞給時春,道:“說得也是,急也急不得。幫我挽個單螺髻。”
時春把她的手拍開:“你自個兒來,我可不會。”
貞筠道:“不會就學啊,你說說你,哪家的如夫人像你似得,成日拖一根大辮子。萬一家裡來人了,那瞧着多不好。”
“如夫人”三字恰戳中了時春的心事,她哼了一聲:“嫌我不好就把眼移開,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
語罷,她一甩簾子就走了。貞筠留在房中,杏眼圓睜:“可真是越發不得了,看阿越回來,我怎麼告你一狀。”
時春在心裡嘀咕道,李越又怎麼樣,他又不是她真丈夫。說來,時春的心事還是自上次的喝面茶而引起的。雖說她的不端莊的儀态早就被月池和謝丕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可她自個兒卻總忍不住懊惱。她一方面懊惱自己跟着貞筠學了這麼久,舉止卻還是大大咧咧得,沒有半分的優雅氣,另一方面則茫然,随着李越的官越做越大,他一定會有更多的護衛,屆時她一介女流之輩,豈不是再無用武之地,屆時她又該何去何從呢?難道真的要做一個内宅婦人,在這一畝三分地裡打轉。
這樣的惆怅迷惘在面對師傅和師兄弟們關切時上升到了頂峰。滿臉絡腮胡的師傅雖然生得兇惡些,卻很講義氣,他在聽圓妞喚她姨奶奶後,直接問她:“你真是這家大官的二房?”
時春的臉一時漲得通紅,她想說不是,可她的确立了文書。她要說是,可她在這家裡,哪裡又像一個妾室了。在被逼問半晌後,她隻能強忍羞恥點了點頭:“是,我們家老爺,比較寬和……”
“這也太寬和了吧!居然肯讓你在外抛頭露面的。”師兄們七嘴八舌地說,“我要是有這麼一座宅院,肯定不會讓我的婆姨亂跑。”
時春聽得頭暈目眩,忙擺擺手道:“行了,甭說了。這不關你們的事,道上的規矩你們是知道的,可千萬别出去亂說。”
三個師兄齊齊點頭,紛紛拍兇脯保證:“我們就是普通小老百姓,哪裡敢亂張口,萬一惹怒了你們老爺,一個指頭就能把我們碾死。”
師傅卻把時春叫到一旁,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我以前還以為你是男娃,誰知你是個女孩家,我又以為你們家也是江湖人,所以不計較這些,誰知道你又……”
時春低着頭道:“師傅,我們家這個情況,也不影響我和您學藝啊。”
師傅道:“那是不影響我,影響的是你。你說說你,都快二十來歲的姑娘了,膝下沒有個一兒半女,還在外面跟那野馬似得亂跑。是,如今老爺可能眼睛一時被漿糊糊住了,由着你瘋,可以後呢?師傅也是男人,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男人就沒有不好色的,師傅要是有錢,那早就把胡同裡的姑娘全包了!你們家老爺這個情況,不納個七八房,我把頭擰下來給你當凳子坐。你不趁着現在趕快籠住他,抱一個哥兒,等那以後更盤亮條順地進來,哪有你的好果子吃?”
時春聽得面紅耳赤:“我們老爺,他、不像是那種人。”
師傅道:“你是他肚裡的蛔蟲,還是你覺得自個兒就跟天仙似得,還你覺得,就我覺得,你就是個傻妞!今晚和我去你師娘那兒把學費取回來,明兒别來了,以後抱了兒子,要記得請師傅吃紅雞蛋。”
時春一時哭笑不得,可在冷靜下來後,她卻不得不承認,若是她親娘還在世,八成也會這麼罵她。夏家小姐做皇後都戰戰兢兢,更何況她還隻是一個妾。近日來得這些事,把她心中的遮羞布撕了粉碎。她的命運和四年前相比其實并沒有多大差别,同樣是仰人鼻息,隻是以前是仰所有的老爺,現如今抱住了李越的大腿,隻用聽他的話。
按理說,她應該聽從師傅的“金玉良言”,自薦枕席,早日和李越圓房,生下一兒半女,像她母親一樣相夫教子,過上安穩的生活。可隻要她稍稍一動念頭,就恨不得找根地縫鑽進去。她真的做不到,别說李越根本沒有那方面的心思,就是她也不想打破如今的日子,她從來沒有這麼自由,這麼開心過。她不想再把自己裝進套子裡,束手束腳地過一輩子。如是那樣,她和死了又有什麼差别。
想到此,她不由緊緊攥住自己手中的鐵槍,在庭裡舞得虎虎生風,一時楓葉簌簌而下,又被銳利的槍尖刺了個對穿,霜葉火紅與槍上的紅纓一色,随着時春的、敏捷有力的動作,宛若彩練一般。月池剛剛歸家就看到了這一幕,不由贊了一句:“好!大姐這槍法,真是越來越好了。”
時春一聽她的聲音,險些把槍丢了出去,她忙收了勢,目光複雜地看向她。月池心生疑惑:“大姐,可是出事了?”
時春搖頭:“沒什麼事。”
月池道:“你這可不像沒事的樣子,快說吧。”
時春還是把嘴閉得像蚌殼似得,月池越發稀奇了,她笑道:“大姐素來快人快語,怎麼今兒反而扭捏了起來。有什麼為難之處,我們盡可以說出來一起商量。難道這麼些年了,大姐還信不過我嗎?”
時春聞言不由擡眼,月池又問道:“可是你師傅對工錢不滿意,還是今天有人殺進來了?”
時春忙搖頭:“不是,我就是,算了!那我就直說了,你、你已經是大官了,随便一招手就有無數人趕着上來給你看家護院。”
月池聽這話沒頭沒腦的,還待再細問,就聽她低聲道:“我這樣的,你是不是用不着了?”
月池一怔,她對上時春淚光湧動的眼睛,是她疏忽了,竟然沒有顧及時春的想法。她道:“可能是吧。但是,為錢為權的人多,為情為義的人卻少。庸庸碌碌的人多,有真才實學的人卻少。你還記得,我對謝丕提及的楊老令公嗎?”
時春點點頭:“我知道,就是佘太君的丈夫,楊八妹的爹。”
月池道:“那就對了。隻要有能力的人,誰都會來招攬。楊老令公如是,楊門女将也如是,無關年紀,更無關男女。”
時春恍然大悟,她黝黑的眼睛一時變得亮晶晶的,仿佛洗去了所有的塵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隻要我踏踏實實練好武,做好護衛,你就會一直用我,對不對?”
月池含笑點點頭。
時春立刻就在地上蹦了幾蹦,她的聲音都有些哽咽:“謝謝、真的謝謝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我明天就去給師傅解釋!”
月池不解:“解釋什麼?”
時春卻已然歡天喜地地跑開了。一個出身貧寒的姑娘都願意不斷提升自己,用自己的勞動來維系生活,并為此欣喜不已,世上有些男人卻是滿腹壞水,成日想着攀龍附鳳。這說得就是錢甯,他終于鼓起勇氣要爬床了。
他也不想一上來就這麼直接,可這些天無論他怎麼在皇上面前“搔首弄姿”,皇上都沒有反應。上一次,他動作略大了一些,直接就被皇上打出去了。劉瑾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即刻就找了七八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陪朱厚照玩蹴鞠。
錢甯這下真覺死到臨頭,他去找自己的幾個叔伯,可他們都勸他,要不幹脆挨一刀算了,當太監其實也很不錯。錢甯隻覺天旋地轉,他在被窩看着自己的命根子,隻覺萬般不舍,若是離了它,還不如剜他的心。他可還沒留後呢。
思來想去,錢甯終于惡從膽邊生,他決定為了香火,拼一把。不成功,便成仁。賣屁股總比當太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