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尤寒,夜空下的生死谷就像是蒼茫無邊的黑紙上的皺褶,凝聚着最濃重的寒意。
但易十三很熱。
尤其是一襲黑袍的習坎從夜色裡走出的時候,他熱皿沸騰。
“師父,大事将成!”
他指着身後數十步外的阿魯台、拉克申等人,低聲說道:“那些人是殘元僞皇帝坤貼木兒派來的,若不出意外,我可以将他們七萬鐵騎拿下。到那個時候,不說是亂了朱家天下,便是取而代之也不是不能。”
與易十三相反,習坎似乎還沉浸在寒意裡,淡淡說道:“此話怎講?”
易十三心思一轉,正色道:“師父放心,十三謹記您的教誨,事事謹慎。我已勘察過此地,數裡内都沒有人。”回頭看一眼,又道:“那些人是普通軍卒,并不會武功,不用擔心。”
習坎微微點頭,面上現出一絲滿意之色。
易十三暗籲口氣,道:“那個僞皇帝被他們國師烏格齊哈什哈控制了,現在想請我出手殺了那個國師,并允諾我軍職,所以掌控他們的兵馬并非水中撈月,而是極有可能。”
習坎微微一笑,歎道:“看來這還真是天意,前日裡陽虛說倭國的足利氏遞來消息,想讓我去倭國相助,而事成之後必定借我兵馬。這兩日我正在考慮此事,不想蒙古也有好消息,呵呵。”
“師父,倭人短小孱弱,豈能與蒙古鐵騎相比?”
“不,這并不沖突。蒙古兵固然強悍,但要掌控他們卻并非易事。相反,足利氏面臨的不過是黃裳的威懾,我隻要将黃裳的氣焰打壓下去,他便能借我兵馬。兩相比較,倒是倭國值得一去。”
“那我們分頭行事,師父你去倭國,我去蒙古。待兵馬到手後,再約時間、定點會合,到時便是我們大仇得雪之時。”
“嗯,如此也好。不過……十三呐,你須記着,我們要做的是讓朱家丢了天下,但并不是自己取而代之。帝王将相各自安命,不是我們的就不要去強求,否則縱然到了手也無福消受。”
“師父……我知道了。”
“現已入春,南北戰事在即,而隻有在戰事期間才是我們的機會,所以我們的時間并不充裕,還得抓緊時間呐。”
“師父說得是,但十三以為倒也不在乎這幾日。南盟大會馬上便要開始,我想瞧瞧再動身。”
“十三,以前我讓你奪南盟盟主,不過是為了号令一百零八門派,說到底也是為了掌控人馬。現在既然倭國、蒙古都有兵馬可取,則南盟盟主便無足輕重。這是取舍,有舍才有得啊。”
“師父,不過是遲幾天罷了。再者,我若僥幸奪得盟主之位,至少可号令千人。我想的是讓這千人留在李景隆身邊,待我們舉兵南下時作内應。”
“哦?這倒是可行。十三,你現在思慮越發周詳,我很欣慰啊。”
“十三妄言,還請師父勿怪。額……師父,既然情勢已變,那我是否可以除掉第五安?”
“呵呵,你為什麼總想除去他?”
“……這也是為以後舉兵南下考慮,畢竟第五安掌控着城管軍,若到時候與我們為敵,豈不是多了一層阻礙?”
“嗯,不錯。當初我想用他,不過是他能替朱棣打仗,能讓這天下越來越亂。現在既然沒這個必要,除便除了吧。還有,既然要除去阻礙,便做得徹底一些。我已聯絡了大澤派、月旨門,你們一起在生死谷見機行事。”
習坎深深看了一眼易十三,再道:“十三,做任何事情都以你的安危為前提,萬萬不可逞強,否則我無顔見胡相啊。”
無顔見胡相這句話易十三聽了二十多年,但這是頭一回覺得感動,正色道:“師父放心,我盡量不與他們見面,隻采取晦隐之策便好。”
…………
南嶽衡山,位于二十八宿的轸星之翼,猶如衡器,可稱天地,故以衡為名。于上古時期,唐堯、虞舜在此巡疆狩獵、祭祀社稷,夏禹在此殺馬祭天地,以求治洪水的方法。
聖君倚德,以死求生,故有生死谷。
生死谷在衡山南麓,東西七十餘裡,南北一百餘裡;谷内古木參天、深壑如織,自白露節以後便終日霧氣重鎖,直至次年驚蟄以後方可重見天日。
正因為如此,南盟大會的文選總是在仲春以後才能舉行,而參加文選之人再心急也須等到驚蟄當天才入谷,否則縱然一頭撞進谷内,也是兩眼一抹黑,什麼也看不到。
但今年略有不同。
驚蟄前兩天,生死谷南口外便陸續聚集了各門各派的年輕弟子,個個神采奕奕、滿眼期待,卻是不知何時興起了一條小道消息,說是今年生死谷内的霧氣會散得早些。
文選成功的關鍵有兩點,一是找出山水丘壑構成的陣法,二是要成為最早從谷北出去的三十人。
鑒于此,各派弟子并沒有誰在意這條小道消息的真僞,大多都本着甯信其有、有備無患的原則,早早趕了過來。
至辰時,谷口的霧氣漸漸漸淡了,也不知是誰興奮地叫了一聲,立即引來無道熾熱的目光和匆匆的腳步聲,不多時便彙聚了數百人。
人群前面有一名錦服男子,輕搖折扇、嘴角含笑,雖然明顯有些裝逼的成份,但不可否認裝得還是很扯眼珠,至少玉山派幾名女弟子就暗暗送了幾波秋水過來。
此人乃是香江派弟子花重錦,他看向仍是霧氣重重的谷内,左右笑道:“諸位,螃蟹總會被吃掉,你們猜猜這次誰會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旁邊一名略帶點鬥雞眼嫌疑的男子笑道:“花公子,你們香江派素來灑脫,你又是香江派大弟子,不如你來做這個第一人吧!”
花重錦擺手笑道:“低調,低調!”
鬥雞眼男子見玉山派女弟子的目光在往這邊瞟,便還想與花重錦說笑幾句,卻被另一側一名厚嘴唇男子扯扯衣角,低聲道:“他被人打下了擂台,當然得低調……”
“嘿嘿,他是想低調,卻低調不了。人家把他打下了擂台,自己也跑了,倒讓他最為尴尬。啧啧,那麼多人瞧着呢,要說他是奪得頭籌呢,分明敗了;說是敗了呢,卻又勝了在場的人…….”
“知道知道,我那天在場呢,就看他臉紅脖子粗的杵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别提多難堪,哈哈!”
“噓……
花重錦似乎并沒聽見二人低聲說話,仍是嘴角含笑,隻是笑意顯得略略有些僵硬,或者說顯得有些冷。
不過這一點變化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人群中突然嗡地一聲,緊接着議論比先前更熱烈了。
“哎哎哎,你們看,那個人進去了!”
“我靠!還真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啊!隻是我卻從沒見那人,不知道是哪一門派的。不過從他彪悍的背影來看,一定是條讓人敬佩的好漢!”
“敬佩?此時言之尚早,或許片刻之後便會說他是魯莽……哎哎,張師兄,又進去幾人了,要不我們也進吧?”
“魏師弟不急,再等等看……”
“喂喂喂,你們看,易十三進去了!”
“哪個易十三……”
“你是豬啊?當然是關外易十三了,還能有誰?”
“關外易十三,蜀中第五安?青仔,你吹牛能不能先打打草稿,你能認識易十三?昨晚拉肚子拉昏頭了吧?哈哈!”
“屌你老母啊!那個人真的是易十三…….喂,花公子,等等我!”
花重錦一動,人群中還多是猶豫觀望者居多;玉女派幾名女弟子一動,衆好漢則再也不安份了,瞬時肩踵相接地湧向谷内。
蕩蕩數百人,不多時便隐沒于濃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