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未必這麼簡單。”胡聖山低頭在寫折子,将筆遞給鳳知微,“十萬大山地形險要範圍廣袤,光有地圖也不是那麼容易,殿下說趁着十萬大山正在辟縣雜居,幹脆發動當地人,以各山頭為劃分,設立山官,起驿站和村裡正的作用,戰時就是驿站和信息傳遞點,閑時傳達朝廷各類國政,收稅放糧軍事屯鎮等等,比以往生硬的劃給各道結果各自不管要來得好,他們自己自治,朝廷去人做個主官就成,我們覺得殿下這個辦法極好,正商量着聯名上書呢,來,你也來簽個名。”
狼毫筆不由分說塞進了鳳知微手中,掂在手中也似乎微微有了分量,辟縣、自治、交融、山官……甯弈之前就對十萬大山展開的動作,到如今終于一步步清晰,是的,她想藏着發展,他便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我能挖出你。
座上那人微微笑着,笑意有點涼,閑閑的俯看下來,似乎想看看她打算怎樣落筆,會不會使出别的法子來避免這違心一簽。
鳳知微淺淺的笑起來。
他還是沒讓她失望啊,這樣的對手。
激得她沉郁的心都似起了熱皿,越有難度越被逼迫,越想試試底限――他的,或她的。
“殿下真是高屋建瓴,草灰蛇線。”鳳知微由衷的贊一聲,大筆一揮,爽快的簽上自己的名字,将墨迹吹幹,雙手呈上。
“祝殿下此本奏上,定馬到成功。”
甯弈望了她一會兒,慢慢伸出手,接過了折本。
兩人的手指刹那相觸,鳳知微飛快讓開,轉過頭去。
屋外盛夏的日光近乎喧嚣的沖進來,一片耀眼的光影裡,兩人各自深深凝視,随即,一笑。
關于十萬大山的折本遞上去了,還沒得到天盛帝的批複,在閩南監軍的七皇子突然上書朝廷,就火鳳軍失散一事,要求撤換閩南将軍,卻被甯弈攔了,他的理由是陣前換将大不祥,不如由閩南将軍戴罪立功,天盛帝采納了他的意見。
然而這邊剛剛按捺下去,那邊又出了大事――辛子硯主持編纂的《天盛志》,被指出有違禁大逆文字!
長熙十八年的夏,夾着南方戰事陰霾的濃雲逼近,一連很多天天氣沉悶欲雨,卻又始終沒有痛快的下一場,天盛帝的臉色也和這天色一般壓抑沉滞,進出的宮人都蹑手蹑足,生怕呼吸聲大一點也會引起一場暴風雨。
好在還有魏大學士作為他們的救星――天盛帝時常召鳳知微入宮,未必談及國家大事,更多時候不過下下棋喝喝茶聊點閑話,鳳知微的性情一直都很投老皇帝的胃口,既不像尋常朝臣那樣畏縮謹慎大氣不敢出,也不像辛子硯那種文學近臣過于脫略不拘形迹,她溫和有度,謙恭而不拘謹,說話行事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下棋還能每隔幾盤就赢上一回,再時常和天盛帝談談講講,南海風物啊,草原壯美啊,西涼人情啊,天盛帝漸漸便覺得,一天不和她聊幾句,便心裡空落落的不是個事兒。
這天早早的鳳知微又應召去了天盛帝辦公休憩的壽安殿西閣,天熱,四面的雕花連幅長窗細竹簾都已卷起,宮人們小心的用涼水灑在地面上降溫,鳳知微踩着水啪嗒啪嗒過去,隔着門便聽見天盛帝愉悅的聲音:“魏知來了?把這裡撤出去,小心滑了腳。”
鳳知微一腳邁進去,笑道:“微臣府裡已經用冰了,陛下還在用涼水洗地?内務府可真不上心,明兒微臣去吵他們要冰去。”說着便給天盛帝行禮。
“是我讓内務府不要送冰的。”突兀一句話加進來讓鳳知微一怔,回頭才看見下首坐着甯弈,她從亮處入暗處,眼裡還是黑糊糊的一片,注意力又都在皇帝身上,沒注意到他也在,兩人目光相交,各自笑了一笑,那邊天盛帝沒注意兩人眉眼官司,拉了她的手道:“免了免了,這濕漉漉的跪什麼跪呢。”又道,“老六說了,朕年紀大了,用冰怕傷了元氣根本,他不準,朕也不敢要咯。”說着搖頭,眉眼間都是笑意。
“殿下說的對,是微臣未加考慮。”鳳知微轉身笑吟吟給甯弈施禮,“殿下今天倒有閑,是來陪陛下手談的嗎?”
“我倒是很想陪陛下手談一二,可惜陛下更看中你的棋藝。”甯弈笑容在暗處越發顯得神光離合,帶幾分沉潛的意味,“有些細務需要陛下禦批,不過也已談完。”說着對天盛帝躬了一躬,道,“父皇既然允了,兒臣便帶了去皓昀軒用印。”
天盛帝“嗯”了一聲,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本,神色間還有幾分猶豫,鳳知微一眼瞄見了最上面的就是那個十萬大山聯名書,這項提議在上呈禦覽時留中不發,想必天盛帝沒有能揣摩出其中甯弈的深意,覺得在此刻對十萬大山勞師動衆的改制有點不是時候,便擱在了那裡,甯弈這是特地再次催促來了。
看樣子,皇帝同意了?
鳳知微眼角掠過神色不動,自提了茶壺給天盛帝斟茶,手剛剛一抖,身側甯弈突然一擡手架住了她的手臂,笑道:“魏大學士小心些,可莫要灑了水出來髒了折子。”
鳳知微的眼風,從茶壺上端飛出去,和甯弈擡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覺得有金星迸射,随即又各自迅速讓開。
她意圖将十萬大山的奏本在皇帝面前再出現一次,引得皇帝詢問她意見,他卻一擡手,就滅了她的算盤。
“怎麼會?”鳳知微抿唇一笑,給天盛帝斟了茶,甯弈已經收好奏本站起,很明顯他也不想在此地多呆,擔心天盛帝心皿來潮,随口就十萬大山奏本一事問問鳳知微意見,那個女人巧舌如簧來上幾句,已經闆上釘釘的事,便有可能從頭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