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南衣經過鳳知微的言傳身教,如今對于交談這個事兒,已經有了一來一往的水準,“爹爹給不了。”
顧知曉偏頭看他,眼神疑問。
顧南衣卻在認真的思考“勸說”這個事兒應該怎麼開展,他身邊有個天下最能言善辯心思機巧的鳳知微,他卻始終沒能學會人間機詐,想了半天幹脆放棄,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夠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權力,别人沒法再留住你,你卻可以留住任何人,這才叫自由。”
“不。”顧知曉立即搖頭,“沒有别人,沒有别人。”
她偏頭抱住顧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臉貼在他頸項上,眯着眼睛道:“爹爹帶我回去。”
顧南衣想要拉開她好好說話,顧知曉卻不依,小手纏得死緊,顧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緩緩沉在了她的背上,輕輕撫着女兒順滑烏黑的頭發,想了一會兒,也偏頭過去,湊在她耳邊。
他今天的動作都很溫柔,小心翼翼像對着瓷器,附耳過去的姿态近乎親昵,說出的話卻近乎絕情,“你不要掌控别人,爹爹便,不要你。”
顧知曉霍然把頭一擡,盯着她爹,呆了。
顧南衣卻已經扭開臉,不看她,難得把話說那麼快,“你答應過我,或者用命去護你姨,或者離開我,現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應我,留下來,以後聽我的一切決定。”
顧知曉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這段話的意思,然而她畢竟是個極其聰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問:“留下來,掌握别人?”
“對。”
“可我隻想要爹爹。”顧知曉眼底泛上淚光,一晃一晃,墜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顧南衣看着女兒,用目光一遍遍摩挲着她臉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想用那樣的目光,把那小臉上第一次因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皺褶撫平。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着疼痛的,疊加上去,不過是兩個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皿,卻勝似骨皿,是從嬰兒時便由他親手抱在懷裡,親手撫養長至三歲的女兒,他比天下所有父親都不像父親,因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瑣事務都由他自己親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親都更配做父親,沒有任何一位父親,能這樣毫無巨細的參與了孩子成長的全過程。
他一生的堅執溫暖,隻給了兩個女人,誰都是他的皿他的命,誰都讓他覺得割舍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永不完滿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覺得痛到徹骨,他不曾想,也不願想,以為這一生可以在這兩個人身邊長長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臨頭,他不得不做選擇。
他選擇親手撕裂。
将那依存他長大,須臾不曾離開他身邊的孩子,放逐至遙遠的他國。
推她于四面不靠龍椅,孤家寡人。
隻是這麼一想,心便立即空了一塊,細細密密的疼痛泛上來,痛至蝕骨,他在此刻,終于明白了那年大雪,鳳知微扶棺自宮門出,看見宮門前等候着的他的時候,眼底那悲涼徹骨的神情。
那叫絕望,永堕深水。
這般滋味,比永夜還寒冷深長。
正如他此刻看着顧知曉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樣的疼痛,為一貫寵溺她的父親,第一次的威脅和絕情。
顧南衣掉開目光,癡癡看池水裡半殘的荷葉。
他疼痛,卻不悔,隻要能對鳳知微有利,沒什麼值得後悔。
在鳳知微身邊久了,他漸漸覺得,自己對她的幫助,其實并不是她最需要的,組織再強大,終究隻能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對于她内心深處宏大而磅礴的願望,組織的力量還不夠,而他自己,不如宗宸醫術治人,不如知微智絕天下,一身強絕武功,不過在她遇上刀槍之時幫她撥開,而她遇見的更多的險,卻是來自于天下朝局裡那些波谲雲詭的陰謀和陷害,他看着那些欲來的山雨沉潛的雷雲,卻完全的無能為力,那種無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隻是在偶一想起時,便不住安慰自己――她還需要我,我能保護她。
然而到得如今,當鳳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當她強絕智慧足夠她應付一切險厄,當她地位日高出入護衛三千,已經無需擔憂自身安危的時候,他便覺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單薄。
他甘于一生隻做她一個單純的護衛,卻不甘于自己不能幫助她更多。
如今,當他終于能為她做些什麼,卻還要她因為他而自願放棄,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為分離便是崩毀,然而事到臨頭,才發覺有時候分離也是成全。
就此割舍我的骨皿,我的親人,成全你當初那日,最廣大最艱難的那個誓言。
他微微抿緊唇,将女兒抱回膝頭,臉貼着顧知曉的後腦勺,細細嗅她帶着奶香的發。
一直處于茫然狀态的顧知曉,被這一抱終于回神,霍然扭頭,一滴眼淚飛灑在他臉上,她也不擦,直着眼睛瞪着顧南衣,尖聲道:“你不要我了!你留我一個人!”
兩行淚水從眼角無聲無息瀉落,反射着粼粼微光。
“不。”顧南衣用手指給她拭去淚水,“爹爹陪着你。”
“真的?”顧知曉一眨眼,眼淚便啪啪的掉,但眼睛裡已經冒出喜色,“不走?”
顧南衣猶豫了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