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施施然揚長而去,留下怔在那裡的路之彥。
半晌之後,一片寂靜裡突然爆出一聲怒喝:
“魏知!”
大司馬府裡長甯小王爺再再次倒黴的折戟于鳳知微手下,鳳知微潇灑而去,呂瑞卻也沒什麼動作,似乎放棄了,又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三日後正式陛見,兩人朝外先遇見了,也不過拱手一揖呵呵一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各自走開。
大人物之間的糾葛,是不會像市井小民一樣把每件事都算得清楚然後一刀一槍的還回去的,要不要馬上還,怎麼還,或者幹脆不還,都自然有自己的一定章程,鳳知微望着呂瑞弱不禁風的背影,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長。
陛見之前,鳳知微和西涼禮部以及内使監,就陛見時行不行跪拜禮扯了整整三天嘴皮子,對方要求拜,鳳知微隻答應躬身,對方說我國帝皇至高無上,鳳知微說在下并非貴國之臣,對方說那我國使臣是否也可見天盛帝而不拜?鳳知微說你家先皇當年都曾執鞭安蹬于我帝馬側,進出皆跪拜之禮,你家先皇都拜,你敢不拜?三天嘴皮子仗打下來,禮部内使監輪番上陣齊齊敗北,最後還是攝政王做了讓步,表示來使可不拜,這看似無聊口舌之争,其實卻是兩國之間邦交定儀禮的頭等大事,關乎國體,消息傳回天盛,皇帝當即龍心大悅,以維護國體之名,當即八百裡加急,給鳳知微升了一等侯。
陛見那日,小皇帝倒規矩了許多,不過是龍座上一個擺設,倒是垂簾的董太後挺讓鳳知微注意――這個權傾後宮,傳說裡手段厲害的女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威嚴高貴,傲氣淩厲,相反,從珠簾後傳出的聲音溫和慈祥,有種鄰家婦人般的親近溫軟,小皇帝對她看起來也很依戀,更難得的是,董太後和攝政王之間,似乎也很有默契,竟然有點互相尊重的味道,鳳知微左看右看,覺得這西涼皇朝最高統治者之間種種,都有點脫離她的認識常規,算是異數。
更神奇的是,小皇帝上朝,居然把顧知曉也帶着,讓她象征性捧個盒子站在執扇宮女身邊,小小女娃粉妝玉琢的,倒吸引了西涼群臣注意,顧知曉全無怯場,烏溜溜眼睛東張西望,看見鳳知微望她,皺皺鼻子,在盒子裡做了個揮拳頭的姿勢。
鳳知微愕然,心想不是吧?不會小皇帝真的給她打服氣了?這西涼的男人,從小到老,真是大多品質神奇。
陛見後便是例行賜宴,龍衍殿席開數十,鳳知微對于這種到哪都要喝酒的生活早已厭倦,皇帝出場敬酒三杯之後,她便想拖着少爺在四周逛逛,結果看見顧少爺給了顧知曉一個手勢,本來跟在皇帝後面磨磨蹭蹭的顧知曉立即雀躍着掉頭就走,小皇帝要拉,顧知曉唰的擡起手指,做了一個插你眼睛的姿勢,那孩子唰一下把手縮回去了,四面的宮女嬷嬷都捂嘴笑,沒人把孩子的玩笑動作當真,隻有鳳知微看見了,悄悄汗了一下――不會顧知曉真的半夜壓上那孩子,威脅要插他眼睛,惡狠狠把他給吓乖了吧?
一時倒是對那對父女的動作起了好奇,顧少爺很少有什麼主動指示給誰的,竟然還想瞞着她的樣子,想要做什麼?
她道了聲方便,順着來去人潮有意無意的跟了出去,眼看着那一大一小兩人拐進了花圃,坐到一座假山面前,顧知曉坐在顧南衣膝頭上,兩人似乎在看水看魚。
鳳知微借着頭頂一聲煙花炸響,走近幾步,掩在那一片假山群後。
那父女倆卻沒有說話,夜風裡一大一小背影沉默疊加,有種巋然的安穩,各自靜靜聽着池水裡鯉魚翻躍的聲音,聽那水波時而溫柔的一響。
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連顧知曉都喜歡安靜更多一些,她坐在顧南衣膝蓋上,小臉闆得很嚴肅的看魚,半晌指了那魚,深沉的道:“這魚比我自由。”
顧南衣也一臉嚴肅的看魚,看的是魚,心裡卻一直在翻自己想了三天的想法,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女兒開口,此刻似乎終于找到了契機,立刻接道:“你可以比魚自由。”
顧知曉轉頭看他,眼睛笑得眯成一線,“你來接我回去啦?”說着便要跳下他膝頭拉着他便走,卻被顧南衣捺住。
顧南衣按住女兒,仔仔細細看她眼睛,用手指輕輕撫了撫她嬌嫩的小臉。
他向來平靜如一的眼神裡,有種難得的溫柔和不舍,像是看見自己一生裡極為心愛的東西,在一瞬間要被自己親手割舍。
他說:“曉曉。”
這是顧南衣第一次這樣呼喚女兒,卻說得流利而自然,像是在心底喚過了很多次,沉澱而堅執。
假山後偷聽的鳳知微,心突然震了震。
顧知曉盯着面紗後的那雙熠熠眸瞳,突然也安靜下來。
顧南衣說了第一個字以後,似乎也就終于平靜下來,神情語氣,都順暢了許多。
他本就是個極堅執的人,幼時為練武突破關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裡三天三夜險些緻死,應諾終生保護鳳知微便永不更移,隻要下定一個決心,他便從無做不到。
今天的這番話,他覺得其艱難程度和幼時那次練武險死也差不多。
“曉曉。”他像對大人一樣,按着女兒的肩頭,按照鳳知微教的,談話應該看着對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着顧知曉,“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顧知曉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