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是要留在西涼嗎?”顧知曉神情急切,“多久?一個月?一年?”她瞪着眼睛,掰着指頭,說到一年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也不知道多久。”顧南衣抱着她,輕輕的晃着她小小的身子,“曉曉,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這裡陪着你,等你姨。”
“姨要丢下你了嗎?”顧知曉給他晃得有點困,口齒開始不清楚,“你跟着啊,帶我一起跟着。”
“是爹爹要丢下你姨了。”顧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顧知曉狐疑的擡頭看他,眼裡有種“難道我終于比姨要緊了?”的驚異和驚喜神情。
“你姨給了我們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養大的。”顧南衣将她被淚水浸濕的一縷亂發撥開,“爹爹要為她做點事,你要幫爹爹。”
顧知曉沉默了一陣子,點點頭。
“你陪着我,我們就在這裡。”
顧南衣撫着她的臉,慢慢的道: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父女倆不再說話,顧知曉困倦的閉上眼睛,眼角裡沁出一點未流盡的淚,顧南衣久久的凝視着女兒的臉,半晌,俯下身,将自己的臉,緩緩貼在她淚痕未幹的頰上。
他的面紗沉沉落下,遮住了兩人的臉,沒人知道貼近的這一刻,他臉上是什麼神情。
月色冷冷的照過來,相擁的父女沉靜如雕塑,衣色在月色下一片淺淺的白,倒影卻合二為一成黑色的石,在泛着冷光的鵝卵石路上,綿綿長長的拉開去。
風在此刻吹起,如此曠涼。
曠涼的風,吹散那對相依至今的父女,一生裡最重要最契合命運的一次談話。
曠涼的風,吹過重重假山,吹不散眼角無聲的洶湧的淚。
鳳知微肩抵着假山,微微的低着頭,她抵住假山的力道如此之重,讓人擔心她是不是會把假山擠倒或者把自己的肩膀擠碎,以至于肩頭重重染了一層青苔的淡綠色,洇染在青色錦袍上,似較濃的一塊淚痕。
她微微低着頭,臉半偏在一叢灌木後,沒有誰能第一眼看見她的臉,唯有此刻的月色知道,那一角臉頰上,淚水無聲恣肆的流,像洶湧的泉水,倒映了這一刻冷月天光。
自那年甯安宮後,鳳知微第一次如此流淚。
曆草原之亂,戰争之險,被俘之驚,朝局之陷,她自長熙十三年的雪後走到如今,遇見多少該落淚的事,卻從未流淚,曾幾何時她以為,想必這一生的淚,都在那年甯安宮母親榻前,當着天盛帝的面,那般虛假而又真實的,流盡了。
然而今天,她才知道,有另一種疼痛,如小刀,刻入骨髓,将這身凝了冰的皿與髓,都化作滔滔淚水,不絕。
這一生這一次别人的談話,字字平淡而字字驚心,字字聽在耳裡,像誰的手指狠狠掏挖了顫動不休的心,在那樣翻湧的疼痛裡滿身灼熱而又冰涼,以至于她僵在假山後,那般曆經風浪滿身機關的人,也失去了一切語言和行動的能力。
她隻能流淚,在假山後,冷月中,不敢将一聲哽咽驚破這一刻沉重而決然的撕裂。
真正的撼動并非來自危險與磨折,而是他人給予的不可抵擋的拳拳心意。
十八年有多寒苦艱難,此刻便有多疼痛溫暖,曾以為這一生凝了冰結了雪永不可化凍,到了今日她卻感激自己還是來過這一遭。
月色不分疆域,照在假山兩側,此處是抵肩默默流淚的她,彼處是相擁安靜如沉睡的父女。
一處心思,兩處孤涼。
良久之後,一片寂靜中鳳知微聽見池邊有點動靜,慢慢探頭,看見顧南衣将睡着的顧知曉抱起,離開池水,交給了遠處一直等候的宮女。
涼亭邊等候的宮女很多,看來呂瑞早已對顧知曉的身份有了确定,在宮中不動聲色的給她加派了保護力量。
顧南衣将女兒交給宮女,宮女來接的時候,他的手頓了頓,卻依舊決然的交了過去,鳳知微轉過頭,閉上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時,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對着池水匆匆洗了臉,用了點脂粉遮去微微紅腫的眼角,當她若無其事轉出假山迎上去時,臉上看來一切如常。
她帶着笑迎上顧南衣的目光,第一次感謝他那永不取下的面紗――如果此刻她看見他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當面落淚。
“去哪轉悠了?”她的語氣平靜如常。
顧南衣似乎仔細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半偏開臉,也還是那個沒有起伏的聲調:“陪知曉玩了一會。”
他什麼時候也會說這麼半真半假最不可分辨的謊言了?鳳知微想笑,卻更想哭,微微揚起臉,“嗯”了一聲道:“她可好?”
“很好。”
兩人都不提将知曉接回去的話,并肩慢慢走着,鵝卵石小徑上拉開長長的影子,他的影子,沉厚的覆蓋住她的。
半卷的殘荷葉上有露珠悄然瀉下,聲音細微卻驚心。
半晌顧南衣突然道:“我有本秘笈,等下給你,你練練。”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
顧南衣有點疑惑的偏頭看她。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兩人也不再說話,一路沉默的走下去,花園裡小徑彎彎曲曲,似乎要無邊無垠的周折不盡,而彼此的影子,卻已經抵達路的盡頭。
陛見賜宴之後,似乎很安靜了一段日子,這段空閑時間果然被顧南衣拿來督促鳳知微練功,他一反往日點撥她練武時的散漫和随意,顯得嚴厲而心急,很多時候近乎逼迫式的教,三日能練成的一招他要求必須半日,半日還嫌長,手裡居然還抓個小鞭子似乎很想随時抽鳳知微一頓,鳳知微其實是沒有那麼多時間練武的,她身居高位百事纏身,哪能這樣從早到晚的練,可她也一句反對都沒有,推掉所有應酬,除了每日寫幾封信召見幾個人,有點神秘的安排了一些事務,其餘時間都專心和顧南衣泡在内院,雞鳴既起,三更方歇,很多時候精疲力盡,恨不得爬了回去,在顧南衣面前勉強支撐着走回自己的屋子,門一關她就是真的爬上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