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九十三章 刺殺疑雲(一)
碧紗帳内,長案上,十來枚滾圓大珍珠被江應謀随意地挪動着位置,時而兩三一堆,時而三五一群,仿佛在研習着什麼兵法似的。
她跪坐一旁,雙手捧着剛剛從粥罐裡舀出的碧羹粥,一面吹着涼氣兒一面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那十來顆珍珠的位置變化,心想,難道他是在琢磨今日那些刺客的動向?
“公子,粥涼了。”她雙手奉上道。
“嗯……”江應謀目不轉睛地盯着桌上,伸手接過道,“是韭花羹嗎?我聞着味兒了。記得給晉寒留一碗,他也喜歡阡陌釀的韭花醬,待會兒他回來肯定是又氣又餓,喝上一碗,什麼火氣消了。”
她好奇道:“公子怎會料到晉少将軍待會兒回來必定是又氣又餓的?難道公子已經猜到晉少将軍他們搜羅圍場不會有所收獲?”
“蒲心你以為王上所種之毒如何?”
“毒性劇烈,中毒者所呈現出來的情狀與中了蛇毒有些相仿,王上的右小腿雖隻是擦破了一點點皮,卻弄得最後險些要将腿鋸了,可見毒性非常。奴婢猜,此毒當中必定略含蛇毒。”
“我亦有同感,”江應謀放下調羹,伸手從珍珠最多的那堆移了兩顆到左邊,稍事斟酌,又将那兩顆移到了右邊,“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公子這樣移來移去,到底是想拼湊什麼?”
“案發經過。”
“案發經過?”
江應謀一口喝下餘粥,遞碗給她,再用大拇指輕輕抹去了嘴角的粥汁兒,若有所思道:“今日這場刺殺,其實一共分三處,第一處是在往西去的山窩子裡,第二處是山窩子外不遠的小道上,第三處就是咱們救下王上和我大哥的竹林子裡。”
“這有什麼令公子疑惑不解的嗎?”她問道。
“太多不解了,其中最讓我不解的是,刺客人數到底有多少?”
“刺客的人數?”她往桌上珍珠瞟了一眼,“這些珍珠就是公子估摸出來的刺客人數?”
“沒錯。”江應謀點頭道。
她略數了數,攏共十五顆,看着這白燦燦的十五顆珍珠,她的眉心也漸漸收攏了,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身為曾有過無數次暗殺行動的刺殺頭領的她來說,要潛入半湖圍場這種王室禦用圍場,絕對不會帶十五個這麼多。像這種禦用圍場,在接到禦令之後會用半個月的時間驅散附近百姓,地毯似的清查圍場内部,最後再封鎖四周,務必保證不放進一隻外來的蒼蠅,所以單是潛進來就已經很困難了。
像類似的暗殺行動,換做她來做統領的話,她會隻挑反應最好身手最好的六個。這樣規模的一支小隊可以做到撤退和進攻都流暢自如。另外,在如此高風險的刺殺任務中,有一件事是統領者必須考慮的,那就是萬一被俘,自己所帶去的這些人能否守口如瓶。
所以,一般來說,統領者隻會挑選最忠心于自己的那幾個人,就算被俘,也絕對不會出賣自己的國家,像類似于這回一次帶十五個這麼多進來的,很少見,要麼是統領者太過魯莽倉促,要麼就是另有蹊跷。
“公子是如何推算出刺客攏共有十五個的?”她好奇地問道。
“第一場刺殺時,晉寒在,是晉寒告訴我,刺客大概有五六個人,”江應謀撥了五顆珍珠在旁,“第二場刺殺正是我大哥和魏空明護送王上離開山窩子返回營地的半路上,我大哥跟我說,他當時很慌,但也隐約感覺到刺客不低于五個;第三場刺殺在竹林裡,我大哥與那幾個刺客有過近距離的接觸,所以他可以斷定刺客就是五個,三五一十五,我就是這麼推算出來的。”
“會不會是第一場刺殺的那五個返回再次行兇?”
“不可能,”江應謀輕搖食指,神情笃定道,“第一場刺殺後,晉寒和阿連城緊追那撥刺客而去,這兩人絕對不是輕易可以擺脫的,所以進行第一場刺殺的刺客絕對抽不出身來進行接下來的刺殺,唯一的解釋就是,還有另外一撥人。”
“十五個?”她垂頭思量道,“于圍場裡潛伏十五個這麼多,駐守圍場的人很難不會發現,要麼是他們潛伏手段高明,要麼就是……”
江應謀嘴角勾起一絲蔑笑:“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您也認為……有内鬼?”
“這是為何圍場裡會潛伏下這麼多刺客最合理的解釋。”
“那麼圍場一直都是由誰統管?”
“魏空明。”
“他?”她眉心又鎖上一重,“如果是他的話,似乎又說不過去了。如今魏家正得王上信賴,滅了王上,那不等于斷了他們自己的路?”
江應謀面帶一絲輕笑,晃了晃腦袋道:“你如此想,就太小看魏氏一族了。你可知道魏氏的發家史?”
“明伊姑娘離開時曾跟奴婢提起過。她說,坊間一直都在傳魏氏是山匪出身,并非正良之家,難道公子也這樣認為?”
“魏氏是否真是山匪出身,其實如今也無從考證了,魏氏一族已經将其族譜重新翻過,甚至連他們原先所居的舊村也重新翻修,将從前點滴洗得一點都不剩。可盡管如此,魏氏這些年來的種種做派和野心其實都足以說明他們的匪姓。”
“譬如說?”
“當初魏氏投奔先王兄長東都侯,信誓旦旦地要為東都侯奪下稽氏江山,可後來呢?東都侯勢敗,他們立馬轉投先王,不但如此,他們還劫掠了東都侯府數年來積攢的财寶,毀棄了與東都侯女兒稽莘莘的婚約,劫掠,始終是他們魏氏不變的本色。”
“所以您認為,就算沒了王上,魏氏仍可不倒?”
“不,我是認為,金銀财寶高官厚爵魏氏可以劫掠,那麼……王位呢?”
“王位?”她一雙睫毛陡然挑起,目含愕然地将江應謀望着,渾身忽然有種汗毛豎起的感覺,且不知怎麼的,腦海裡無法遏制地浮現出了炎王宮被焚燒,魏乾逼死母後的那個情形,臉色霎時就變了。
“怎麼?吓着你了?”
“沒有……”她一雙睫毛慌亂地撲眨,嗓音裡冒出了難以抑制的顫抖,可越是慌亂,有些她深藏起來盡量不去想的情形就越放肆清晰地浮現了出來,母後,母後舉劍自刎前也說過,魏乾是個狼心狗肺殘忍自私的人,不懂女人,也未曾愛過任何一個女人,不配擁有一個善終或者子嗣,母後,母後,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腦子可能真的就不受控制了!
當母後與魏乾最後那場對白出現在腦海時,她心如刀絞,頭腦發脹,好像又回到了母後的寝殿内,好像又一次親眼目睹了母後自刎,伏屍父王身邊的場景,她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呼吸變得急促,雙手也哆嗦了起來,臉色越漲越紅,仿佛有什麼東西快要從心口迸發出來了似的!
“蒲心?”江應謀發現了她的異樣,伸手想去将她攬過來,卻被她就手推開了。她很慌,心口很堵,有種再不沖出去就會窒息的感覺,于是,她轉身想要爬起來,可一雙腿竟在這個時候不聽使喚了,爬起來又跌了下去,爬起來又跌下去,耳朵裡開始充斥起了無數聲音,母後的,父王的,魏乾的,還有大哥的,亂七八糟,一片轟鳴……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的那瞬間,一雙胳膊忽然從後面毫不遲疑地擁住了自己,然後又有一隻手,手心溫暖且寬厚,将她轟鳴不已的腦袋摁在了一處堅實暖和所在:“不怕,不怕,蒲心,有我在呢!深吸一口氣,想想開心的事,沒事兒的,有我在呢!不怕,聽話……”
過了好一會兒,耳朵裡的聲音漸漸消散,腦海裡的各種浮影也默默退去,狂跳不已的心髒也漸漸趨于了平靜,她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終于有種找回自己的感覺了。
“好點了嗎?”江應謀溫柔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
她緩緩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正貼在江應謀寬厚的懷裡,像隻受了傷的小壁虎,緊緊地貼着,幾絲濕漉漉的發絲也像受了驚吓似的淩亂地貼在她灰白如土的臉頰上。
天,怎麼每回失控傷心後自己都在這男人懷裡?是自己真的離不開斬不斷,還是這男人對林蒲心這個村女太好了?
還有,剛才是怎麼了?一瞬間仿佛失控了一般,什麼都控制不住了,大腦,雙手還有那怦怦直跳的心髒。
難道自己壓抑得太久,病了?
“是我剛才說的話吓着你了?”江應謀雙臂環繞,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她後背。
“不是……奴婢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就喘不過氣來了……”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雙耳瓶裡插着蟹爪黃菊道。
“或許是你太累了,内傷并未完全康複,該好好歇着才是。”
“公子……”
“你說。”
“您……為何會對奴婢這麼好?”
“好嗎?我隻是想盡量不讓你受到傷害罷了,但事實上,我卻是很失職的,至少此刻你身上都還帶着傷。這會兒好些了嗎?緩過來了沒有?”
她擡起上身,緩緩地離開了那個已經被她汗漬打濕了的懷抱,仰頭望着江應謀,點點頭道:“好多了……”
“我叫桑榆來扶你,回後面小帳裡好好歇着,不要再随意起來走動了……”
“奴婢沒事兒,緩過這陣子就行了。”
“蒲心,”江應謀擡手順了順那幾絲緊貼她臉頰的發絲,語氣和藹親切道,“在我身邊,沒人逼你要強,也沒人逼你非要怎樣,所以,你犯不着時時刻刻都将自己繃緊,逼着自己把事情做到最好,放松一點,就像同自己家人相處一樣,喜歡怎麼樣那就怎麼樣。”
“家人?”
“或者,你也可以把我當成足以信賴的兄長,其實你我之間原本就不算是主仆關系,更像是朋友,或者兄妹,你說對不對?”江應謀目光親切地看着她問道。
“兄妹?”她嘴角往兩邊輕輕一扯,扯出一個幹澀敷衍的笑容,“公子真高看奴婢了,奴婢怎能配與公子稱作兄妹?”
“因為你我有緣。别人看中出身貴賤,而我,相信緣分。其實想想,蒲心你比我小,做我妹妹其實正好合适。”
她露出一絲酸澀的笑容,垂頭晃了晃:“多謝公子擡愛,隻怕奴婢沒那個福分……”
分字還未出口,阡陌匆匆走了進來:“公子,王上那邊傳蒲心過去。”
“傳蒲心過去?說什麼事兒了嗎?”江應謀颦眉道。
“沒有。”
“那奴婢要過去嗎?”她問。
江應謀略略思量了片刻,起身道:“阡陌,蒲心不舒服,你扶她回帳歇着,王上那邊我自去應付。”
此時,紫紗大帳内,稽昌已無睡意,盡管十分疲憊。魏姬手捧一碗人參雞湯,一面吹冷一面朝他嘴邊喂去。江應謀進帳時,他微微一愣,本就郁青的臉更加陰晦了。
“下去。”稽昌略帶沙啞的嗓音吩咐道。
魏姬看了他一眼,放下湯碗起身離開了。
江應謀上前作了禮,說道:“看來王上聖體果然異于常人,受了那麼大的苦楚立馬就緩過來了,先王有知,必定甚是欣慰。”
“林蒲心呢?”稽昌目光冷冷地問道。
“王上應該還記得,蒲心被明姬夫人踹傷過,之前臣又帶着她前去救了駕,她身子支撐不住,剛才險些暈了過去,所以臣讓阡陌送她回帳歇着了。”
“是這樣……”稽昌臉色明顯好轉。
“不知王上傳召蒲心所為何事?若是想召蒲心過來侍疾,恐怕她是無能為力了。”
“罷了,讓她好生養着吧!應謀,孤想聽聽你對這回行刺有何看法?”稽昌垂眉下去道。
“臣尚有些淩亂,況且刺客一個都沒追回,來路不清,要想猜出什麼動機意圖,那就更難了。”江應謀并沒有說實話。
“晉寒他們那邊還沒傳回什麼消息嗎?”
“暫時沒有。”
“那會是什麼人呢?”稽昌挑起一雙充滿狐疑的眼睛,扭臉望向了紗帳一角放置的金獅六角垂鈴大香爐,“什麼人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混入圍場,對孤痛下殺手?對了,之前為孤治傷的可是林蒲心?”
“是,”江應謀回道,“當時情況緊急,臣随行并未攜帶别的醫傅,隻得由蒲心動手。”
“聽聞你的這位醫師是個妙心聖手,醫術出類拔萃,她可能分辨孤所種的是何毒物?”
“臣也問過她,她說應該是一種添配了蛇毒的毒物,至于是何出處,世間毒物衆多,她也分辨不出。”
“蛇毒?”稽昌抖肩冷笑了笑,“若非孤避閃及時,隻是擦破了一點點皮兒,隻怕孤已經身中蛇毒,七竅流皿而亡了吧?孤真好奇,到底是誰這麼痛恨于孤,要置孤于如此難看的死相!應謀,你是咱們稽國第一聰明人,孤想把清查此案的大權交給你,你可願為孤分憂解難?”
“臣領命!”
“對了,你也轉告林蒲心一句,此番她救駕有功,待她身體康複後,孤會好好封賞她,你下去吧!”
江應謀擡眸瞟了稽昌一眼,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回到自己大帳時,擡頭就看見晉寒盤腿坐在長案前,捧着那一罐子碧羹粥,仰頭嘩啦嘩啦地往嘴裡倒,便抖了抖寬袖,走過去笑道:“一無所獲?”
“啪!”晉寒将喝了個底朝天的粥罐拍在桌上,扯袖橫抹了一下,不解氣道,“搜遍了整個圍場,除了一些腳印,别的什麼都找不着!這真是活見鬼了!那麼些大活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這韭花粥還有嗎?再給我來點!”
“知道你回來定是火氣沖天,已經讓阡陌給你留了一罐子了。”江應謀盤腿坐下,臉上挂着輕松無比的笑容。
“你怎麼笑得這麼開心?你已經猜到誰是主謀了?”晉寒盯着他那張笑臉納悶道。
他搖搖頭,依舊含笑:“還沒猜到。”
“那你笑個屁啊!”
“王上方才将清查此案的大權交給了我,你說我能不覺得好笑嗎?”
“真的?”晉寒雙眸微闊,“王上将清查這案子的大權交給了你?他沒交給魏空明?倒是稀奇了啊!他向來對魏空明信賴有佳,怎麼這回反倒讓你挑大梁了?莫非……他疑心起了魏空明?”
“難道魏空明不值得人懷疑?”
晉寒朝江應謀跟前坐攏了一點,滿腹不解道:“說說,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兒?”
江應謀斜眼瞥了瞥桌上那些珍珠,笑容濃郁道:“難道你絲毫沒發現前來偷襲的人過多嗎?三輪偷襲,看似事先安排妥當的,一波接着一波,可你仔細想想,若換做是你,你會領着一大群人去偷襲别國國君?屁股後面跟那麼一大截尾巴,不怕随時暴露?”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