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景睿足足愣了半盞茶功夫才在雲懷袖大喝的“打完收工”中回過神來,揍完人後的她看來很是神清氣爽,痞子似的以大拇指神氣的撇一撇鼻子:“江林晚,下次看見本公子最好繞道走,否則本公子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周圍駐足的人早教她的架勢吓得愣住了,本來一翩翩如玉的少年公子,竟當街做出這樣暴力的事情來……整個人,與先前的斯文秀氣判若兩人,一時間,投注向她的目光都複雜了起來。
人群中那抹鮮豔的紅,傾身撿起眼前的鹿皮靴子,他唇瓣止不住的上揚,漂亮的鳳目流動着似水一般綿延不絕的笑意,輕柔宛若微風拂過平靜湖面時帶起的陣陣漣漪,經久不散!
柳語很無力的上前替自家主子束好散亂的長發,似同情的瞥了眼倒在地上哀哀直叫的江林晚,她真搞不懂,小姐為什麼就那樣讨厭他?而他明知道小姐讨厭他,還偏要湊上來讓小姐揍,一次兩次倒也罷了,偏偏這江公子……唉,他是樂此不彼嗎?但誰腦袋有問題樂意讓人家揍成豬頭啊?
“小姐,你的鞋子呢?”束好發後的柳語低頭瞧見自家主子竟然光着一隻腳,而原本該安分呆在她腳上的鞋子卻不知所蹤,光天化日之下,小姐潔白小巧的腳趾頭就這樣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
女子的腳何其矜貴啊!這這這……這事要是讓老夫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啊?柳語急得團團轉,大眼四下張望,卻仍是沒有看見,忙蹲低身子,扯着雲懷袖的衣角,用力往下拉,徒勞無功的想要将她雪白的腳趾頭遮起來。
無意間竟瞧見趴在地上的江林晚微眯着雙眼,怔怔瞧着小姐的裸足,她心下大急,惡狠狠瞪道:“你看什麼看?再看将你眼珠子挖下來——”
江林晚慌忙别開視線,挂彩的白皙面容有可疑的紅暈悄悄暈染上來。
雲懷袖低頭看着柳語氣呼呼的樣子,為了方便行走,她特地選了這一身幹練的勁裝,不似夏侯景睿總着的那種繁複的長袍樣式,所以下擺不夠長,而柳語擔心自己的腳被人看了去,蹲下身拉她衣服卻也遮不住之時,索性蹲在她腳邊,用自己的衣擺替她遮擋住了。
微搖了搖頭,她伸手拉柳語起身:“哪那麼多規矩禁忌的,我才不在乎……”
誰愛看誰看呗,不過一隻腳而已,至于這樣大驚小怪麼?
“小兄弟,這是你的鞋子吧?”鮮豔的紅袍穿過重重人群,來到她的面前,長指勾着短靴,微笑着問道。
那抹毫無預兆便出現在她面前的紅刺激着雲懷袖烏黑的瞳不斷緊縮着,精緻的五官扭曲的很難看,原本的神清氣爽又教陰霾取代了:“是你?!”
這該死的愛穿紅衣的變态面具男,竟然還敢出現在她面前——在那樣惡整了自己之後!果然很夠膽——
“是我,真巧,咱們又見面!”早就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不過,倒比他預料的似乎要冷靜很多!“在下湊巧撿到了你的鞋子!”
他噙着優雅的微笑,緩步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許多,因此,随着他的走近,她隻能被迫的仰起頭來,他看到,她一雙妙目,滿滿盡是怒氣。“小兄弟似乎不太高興見到在下?”
“你錯了,本公子很、高、興見到閣下——”雲懷袖勉強扯動着面部神經,彎了彎唇角,給他一個好假好假的笑容,笑意絲毫未到達彎彎的眼底。
她在說着很高興見到他時,他分明聽見了她恨恨的磨牙聲,以及她死死抵在大腿外側的蠢蠢欲動的小拳頭,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估計她很想像剛才揍江林晚時那樣揍他!她在王府外頭,情緒變化很分明,這樣的她,讓他不自覺的興起了逗弄之心。“在下還以為小兄弟很不高興見到我呢!”
變态,誰真的高興見到你了?哼,上次竟敢那樣整我,看我這次不好好收拾你我雲懷袖三個字便倒過來任人念——她惡狠狠的想着,臉上的笑容卻更燦爛了:“怎麼會呢?兄台這樣的……難得一見的……心兇狹窄到變态的……極品男子,小弟有幸得以見到,真感到無限榮幸啊!”
她将那幾個字含糊的咬在唇間,笑的璀璨異常:“所以說,緣分真是妙不可言啊,上回之後,小弟還在想,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公子一面呢,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到了,真真是三生有幸啊!”
夏侯景睿微微一笑,墨玉般的眼眸光彩潋滟,美麗的鳳目微一挑,有戲谑飛快閃過:“在下與小兄弟一樣,頗有同感——”
目光下移,落在她不避不躲的雪白腳趾上,眉心幾不可見的聳動了下:“地上寒涼,小兄弟還是先穿上鞋比較好!”
他在說笑嗎?大熱天他竟跟她說地上寒涼?有毛病啊?
不過,看在柳語焦急不已的份上,那就先穿上鞋子再說啰!朝他伸出手去:“多謝兄台撿回了我的鞋子……”
喂,什麼意思啊?她都跟他伸手了,而且還道謝了——雖然有些不情不願——他不将鞋子還給她還杵着做什麼?
她正要擡眼用眼神表達她的疑惑,眼前一花,卻是他忽然俯身下去,毫無預兆的握住她踩在地上的腳。他動作太突然,而她一時不察,險些因他突然握擡起她腳的舉動穩不住身子,好在柳語眼明手快将她扶住了。“喂,你做什……”麼?
他無聲的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短靴擱置在他腳邊,全然不顧周圍人的注目,以無比輕柔的手勢拂去沾在她腳上的塵污,這才拿了短靴替她穿上。
輕柔鄭重的模樣,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稀名貴的事物一般……
柳語呆了,江林晚呆了,圍觀大衆呆了,雲懷袖也呆了——怔然瞧着那人那樣仔細認真的為她穿鞋子!
這個隻有兩面之緣的,她曾誓言不是他死就是她亡的男人,竟然……用如此虔誠膜拜的态度為自己穿鞋子?!好似她對他而言,是十分寶貴與珍惜的一般……是她青天白日裡做夢了還是這個男人腦袋被門擠了?
第一回見面,他在青樓裡那樣的整過自己,可第二回,他竟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同自己打招呼,讓人恨得牙癢癢之餘,又莫名其妙的以這樣的姿态幫自己穿鞋……
好困擾哦,這個人,他腦子的神經都是怎樣搭的線?她忽然很好奇!
替她着好鞋,順手整理了下被柳語拉扯的起了皺褶的下擺,這才起身,迎着她呆呆的表情,輕輕一笑,笑容綿軟如三月葉尖上的雨珠,“小兄弟能否賞臉與在下同飲一杯?”
雲懷袖回過神來,他的邀請似乎很是真誠,并沒有那晚的輕浮戲谑,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道:“有何不可?”
“小……公子!”柳語急急忙忙拉了她的手臂一把,面帶憂色,猶疑的瞧着紅衣烈烈的夏侯景睿,湊近她耳邊輕聲勸阻道:“咱們完全不明白此人的底細,上回在那邊……聽二公子與三公子的對話,感覺此人很……可怕的,咱們不要跟他去!”
“很可怕?有多可怕?他還能吃人不成?”雲懷袖似笑非笑的勾了唇角,目光平平望過來,日色的光輝照在她的半張臉上,纖長如蝶翅的睫毛忽閃着,露出幾許調皮之色:“别怕,你家主子會保護好你的!”
柳語無語的扁着嘴巴——小姐是在說笑嗎?保護她?關鍵時刻她一定會跑的比飛的還快,哪一回真的記得要保護她?唉,既然她已經決定了,她隻能自求多福,罩子擦亮點,有什麼狀況一定要撒丫子就跑……
夏侯景睿眼底藏着笑意,将主仆二人的對話以及表情盡收眼底,虛握了拳擱至唇邊,輕咳一聲的同時,也很好的将上揚的唇角掩住了:“如此,小兄弟,這邊請——”
他說着,撩袍先行一步,雲懷袖笑了笑,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
“喂,你知道他是誰嗎你就跟他走?你是笨蛋還是沒腦子啊?你這樣子被……被你哥哥知道,出事了不被他扒了皮才怪!”不知何時爬起來的江林晚惡聲惡氣的跟在後面沖雲懷袖嚷道——當然,他口中所指的會扒她皮的哥哥自是雲緻甯無疑!
雲懷袖霍地轉身,杏眸迸出惡狠狠的威脅之意:“江林晚,你若敢故意給我說漏嘴,你就把脖子給我洗幹淨了!”
到時候她就是殺到他的老窩也要将他撕個稀巴爛——不過他說的倒也不算誇張,雲緻甯那家夥若知道自己随随便便跟陌生的完全不知底細的人走,會做出的事情絕不止扒她皮這樣簡單……
一想到雲緻甯那暴力狂,她就一陣一陣的頭痛!
夏侯景睿并未停下腳步,也未回頭看她是否有跟上,隻以無比輕柔的滿是笑意的語調說道:“小兄弟若是害怕,那就改日再約吧!”
“喂,你給我站住——”害怕?他是在說笑嗎?在王府裡的她或許會因為各種不确定不安全的因素感到害怕,但出來了,這就是她的天下,她怕屁啊?
竟然這樣講,分明是看不起她!哼,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有多厲害,連雲緻甯跟小哥哥都覺得可怕……
江林晚捂着兇口,衣衫淩亂,很是狼狽的模樣,還要再說點什麼,尚未跟上去的柳語輕歎一聲:“江公子,你還是别說了吧!當心公子她又返回來揍你一頓……”
柳語迷惑的緊,江林晚方才那樣着急的阻止小姐,甚至不惜惹怒小姐,聽着不像是什麼好話,但仔細一回味,又覺得不太對——那語氣,分明像極了關心與焦急!可,他為什麼會關心小姐會為小姐着急呢?
搖搖頭,想不明白——這種事情也輪不到她想啦,她隻要寸步不離的跟在小姐身邊做個合格稱職的小跟班就行了……
京都第一酒樓,彌漫着酒香,濃烈的,香醇的,在滿樓子裡飄散。
唱曲兒的歌伎,绾着素髻,身形款款,纖纖蔻丹拈着琵琶撥子,一弦一調,搭着如黃鹂般婉轉清脆的歌聲,吟唱着切切情意。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是東坡居士的《蝶戀花》……到底是那姑娘太年輕,所以唱不出這詞中該有的無可奈何的情緒!”酒樓二樓,憑欄處,有着一立一坐的身影,俯瞰樓下歌伎的表演,靜坐着的紅衣男子支頤淺笑,黑眸緊鎖着毫無形象趴在欄杆上往下望的雪白身影,他幾乎是眨眼也不曾,鳳目被那潔白填的滿滿當當。
“哦——”雲懷袖回過頭,皮笑肉不笑的瞅着他:“你的意思是說,你已經足夠老了,老的完全能夠明白蘇東坡的無可奈何?”
這不是一首為情所困的情詩麼?怎麼到了他那裡,卻變味了?她倒覺得小姑娘唱的挺好的,聲音清亮又甜美,唱到“多情卻被無情惱”時,哀怨的還讓人忍不住陪着她揪心呢!
夏侯景睿面對她的挑釁,也不惱,一本正經道:“在下今年二十有二,所以還不夠老!”
這回雲懷袖賞臉的回過身來,拉開他對面的凳子坐了下來,打量着他面上的銀色面具,好奇道:“你臉上有很醜陋很可怕的疤?”
對于她跳躍式的思維,他依然保持一貫的慢條斯理、雲淡風輕:“抱歉讓你失望了,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