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畫這種粗糙玩意兒能到殿下手裡,指定和念六姑娘脫不開關系。
陳寶隐秘地翻了個白眼,嘴裡不打頓地響亮應聲嗻,錯眼見楚延卿換了身短打往後頭演武場去,忙提腳跟上,觑着楚延卿看不出喜怒的側臉,決定多問一句,“這糖畫奴才一定處理好咯。殿下可還有其他吩咐?”
楚延卿胃裡正頂得難受,不想勞師動衆地半夜請太醫,隻打算出身汗打套拳權作消食,腦裡又轉着明天見徐月重要說的事,根本沒聽清陳寶說了什麼,循聲見陳寶點頭哈腰的模樣就笑了,“去吧,這裡不用你伺候。”
殿下肯定走神了!
不過殿下就算走神,也走得英明神武。
陳寶一臉崇拜溢于言表,應完聲不急着走,盯着演武場的太監伺候得經心,才放心離開演武場,心裡又開始犯嘀咕:這鳥差事不能全算在他頭上,得找個墊背的一起犯愁。
他直起腰闆,撅開圍過來奉承的小太監,屁颠颠直奔禦膳房,臨到地頭緩下腳步咳嗽一聲,就有值夜的小太監迎出來,一口一個陳爺爺地殷勤道:“什麼大事兒要您老親自出馬?這月黑風高的,該點兩位哥哥伺候您走夜路呢!陳爺爺快請坐!”
月黑風高後面能跟什麼好詞?
陳寶暗罵混到禦膳房當小太監的能有什麼好口角,懶怠和小太監計較,接過小太監奉上的羊肉湯仰頭灌了兩口。
夏末晚風已有冷意,熱辣辣的湯水落肚,陳寶立即出了一層暢快的汗,丢開湯碗擺手,“趕緊的,叫你們能話事兒的大太監來。”
小太監撒腿往裡頭跑,很快就請出位白白胖胖的中年太監。
卻是皇子所禦膳房的總管大太監康德書,他打眼見陳寶跟捧聖旨似的捧着串糖畫,頓時樂了,上前往陳寶跟前一坐,一臉白肉笑得好似彌勒佛,“老哥哥這是接了哪門子新鮮差事?”
陳寶也樂了,本想坑個小蝦米,沒想到撞上條大魚,當即回敬一聲老哥哥,愁眉苦臉道:“我這手裡心裡兜着多少事兒要操心,偏殿下親口吩咐了,這糖畫不僅要存好咯,還得原樣原味地不能有半點閃失。老哥哥是内行,我這外行頭一個想到的,自然是您咧。”
康德書也覺得頭疼,一邊讓小太監仔細接下,一邊琢磨着是單獨隔個冰窖,還是想辦法加工糖畫,嘴裡不忘拍楚延卿馬屁,直把被吃光爪子的龍形糖畫誇成了真龍下凡。
心裡罵陳寶個龜孫子,跟你爺爺這兒裝什麼日理萬機,你爺爺操刀日宰萬雞填皇子們肚子的時候,個龜孫子還不知在哪個犄角疙瘩刨食呢。
陳寶也在罵康德書龜孫子,跟你爺爺這兒整什麼皮笑肉不笑,你爺爺短短幾年就爬到皇子身邊的頭一份兒,個龜孫子還挪不了地兒隻能窩在禦膳房煙熏火燎呢。
二人正隔着肚皮對罵,就有陳寶的徒弟急步跑來,遠遠就喊,“師傅、師傅!殿下有話交待!”
陳寶蹦離矮凳,聽他徒弟喘着氣道:“殿下說,讓禦膳房做兩杆糖葫蘆,您給掌掌眼,回頭交給您,您知道該往哪兒送。”
鐵定得往念六姑娘那裡送啊!
陳寶又樂了,這下不是他坑康德書,而是殿下要坑康德書,他笑眯眯地打發走徒弟,轉過頭煞有介事地又複述一遍,憂心道:“殿下要送人的東西可不能丢份兒。老哥哥可得多費心。”
越簡單的東西越難做,康德書可别愁白了頭才好!
康德書卻跟剛才沒親耳聽見似的,一臉肅容的仔細聽陳寶說完,沖六皇子院落行禮道:“六殿下有命,奴才定當全力以赴。”
陳寶忙側身避開這一禮,心道康德書這即能裝瞎又肯裝聾,還能見鬼說人話的本事真是不服不行,見好就收地收起作态正色交待幾句,見康德書鑽進廚房忙活,不無悻悻地甩袖離去。
那小太監正幫着稱糖,見康德書竟準備親自動手,忙奉承道:“糖葫蘆有什麼難做的,哪兒用康爺爺費力氣,您隻管歇着……”
“你爺爺教你一句乖,這做菜和做人做事一樣道理,懂得以小見大才不容易出錯。”康德書腦裡轉着用料份量花樣,嘴裡還能分心閑話,“越是簡單的東西越不能輕忽。我問你,這麼些年你可見六皇子叫過什麼甜點?這糖葫蘆,都是什麼人愛吃?”
小太監搖頭,随即恍然,“女人和孩子愛吃。”
若是孝敬陳太後周皇後,自有大嬷嬷經手,宮裡算得上孩子的八皇子,還輪不到陳寶親自去送。
小太監自以為懂了,“六皇子是想讨好那位即将進門的李家嫡女?”
換成三皇子和四皇子,還有可能憐香惜玉,為個皇子妾花心思。
但是六皇子嘛……
康德書笑而不語,能叫六皇子大半夜的還這般上心的,隻能是未來六皇子妃了。
可恨陳寶那狗殺才滑不溜手,打嘴炮逗個樂子還行,想套出正經話是沒指望了。
到底是哪位貴女悄沒聲地入了六皇子的眼?
竟然一點風聲都沒聽着。
康德書苦想無果,恨恨寒碜了陳寶一句,“個龜孫子還當苦差事往外推,看不清形勢的蠢貨。”
小太監見慣大太監們面和心不和,隻依舊興奮道:“您千萬帶擎小的,這糖葫蘆做出來得了六皇子賞錢,小的一定都孝敬您!”
賞錢不過是死物,重要的是露臉的機會。
要是能在未來六皇子妃那兒挂上号……
康德書嘿嘿笑,越發像個大肚白面皮的慈善彌勒佛。
手下動作不停心思也活,親自盯着竈頭,沒兩天就叫陳寶挑不出半點刺兒,做出兩大杆糖葫蘆送出了宮。
禦膳房出品,還是總管大太監親自動手,乞丐碗裡食都能做成宮廷滿漢席。
遠山、近水一人扶一杆,和绮芳館的下人們齊齊圍觀名為“錦繡寶樹”的糖葫蘆,紛紛駭笑道:“這那兒還是糖葫蘆呀?又是花兒又是鳥兒,天上地上水裡的都齊活了,包的糖漿還五顔六色的,看着又熱鬧又漂亮,誰還舍得下嘴?”
全不知康德書惦記着讨好未來六皇子妃,并蒂蓮比翼鳥石榴花生齊齊上陣,錦繡寶樹全是好意頭,暗搓搓盼着未來六皇子妃能記他的好。
可惜媚眼抛給瞎子看,念淺安嫌石榴樣兒的糖葫蘆難啃,咔嚓掉比翼鳥的翅膀啃得賊幹脆,又把各式各樣的糖葫蘆分給隔壁、榮華院,剩下的全散給了下人,嘴裡毫無不舍,“這東西又放不住,看兩眼過過眼瘾就行了,别稀奇了,趕緊吃。”
語氣甜甜的,心裡也有點甜。
楚延卿送禮越送越上道兒了。
七夕那晚沒吃着糖葫蘆,這是特意讓人做了補給她的?
好細心好體貼哦!
念淺安吃得一嘴甜味兒,一旁正趕着最後一抹暑熱給阿貓阿狗洗澡的陳喜見狀,嘴裡也跟抹了蜜似的,“六皇子對六姑娘真正上心。奴才一嘗就嘗出來了,這妥妥是康師傅的手藝!”
立即聯想到某個食品大牌的念淺安:“……康師傅?”
陳喜一瞧提對了話茬,忙知無不言地道出康德書來曆,“給先帝做過禦膳的人物,奴才們見着都得畢恭畢敬地喊一聲康師傅呢。”
念淺安自顧自樂了會兒,頓覺好親切,“哪天宮裡再來人,你代我打賞那位康師傅吧?”
陳喜哪有不應的,接過荷包揣好,邊盡心照顧小動物邊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楚延卿再派人送點什麼來。
禦膳房裡康德書狠狠打了個超大的噴嚏,要是知道心願得償,念淺安真記住了他,卻不是因為用心和手藝,而是因為名字,指定哭笑不得。
陳喜這邊卻是喜笑顔開,真盼着了宮中來人,當即搶了差事轉達打賞,又颠颠兒捧着一雕花金漆匣子送進绮芳館,高聲唱喏道:“六皇子又派人給六姑娘送禮了!”
打開一看,赫然印着泥人張的紅印,兩排泥人形态各異,湊到一起或背或飛、或并肩閑遊牽着小手,全都指向念淺安和“柳樹恩”之間種種形迹。
楚克現送她花燈張。
楚延卿就送她泥人張。
還是定制的。
楚延卿這是打算一樣樣找補回來,暗搓搓和楚克現較勁?
好……酸哦!
念淺安決定中午吃小籠包蘸醋,暗笑楚延卿有時候真的挺幼稚,跟她喊小三哥的楚克現較什麼勁,瞧見陳喜杵在原地一臉期盼地看她,跟小貓小狗似的隻差沒搖尾巴,就硬擠話題道:“花燈張、泥人張,好像還有個張小泉剪刀也很有名。張姓真神奇,天下頂尖手藝人難道都是一個祖宗?”
她一句玩笑,直跟捅翻了陳喜的話簍子似的。
他想方設法恨不能抱緊念淺安大腿,曉得念淺安愛看戲文話本後,很是下了翻市井功夫,當即打起拍子,真的就着張姓說出了個一二三四來。
念淺安不由聽住了,绮芳館自從陳喜開啟能說會道的模式後,真心比養了各式小動物還要熱鬧。
外頭卻并非一片清平。
陳喜的消息竟比公主府的下人們還快一步:大盜擄人案正式定論,皇上大力嘉賞四皇子辦差得力,轉頭龍顔大怒,不等秋後就問斬,命三司押送一應涉事犯官,儈子手手起刀落,菜市口的皿腥味幾天不散,嵌入磚縫的皿漬濃得發黑發臭,洗也洗不幹淨。
朱門坊查封的幾戶罪官家還貼着封條,沒幾天就被朝廷收回,重新分派給得皇上欽點的官員,新人入住,舊人似已被所有人遺忘。
因四皇子立下頭功,椒房殿越發風光無兩,很快又傳出皇上旨意,擢四皇子進戶部觀政,命内務府、禮部、宗人府協理姜貴妃,選定吉日辦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納妾之禮。
喜事連連,仿佛一下就驅散了菜市口的皿腥味。
朝中官員卻各有思量。
四皇子進了戶部,嫡出的六皇子卻進了刑部。
看似隻是皇子們照例輪着六部觀政,但朝中無小事,以小見大、管中窺豹,才是立足根本。
椒房殿不好明着湊上前,日漸和四皇子走動親密的魏相可就在朱門坊。
魏家一時門庭若市。
換下夏日布置的绮芳館則滿是秋風乍起的清冷。
念淺安納罕地伸長脖子看了看,轉向兩手空空的陳寶奇道:“陳内監,好久不見。你怎麼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