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家奉六殿下之命,來給六姑娘請安問好。”陳寶彎着眉毛紮紮實實行過禮,掏出封沒袖出半道褶子的信箋遞過去,“六殿下初入刑部,正是忙亂的時候,不得閑親自來,叫雜家一定轉達問候和這封信箋。”
原來不是來送禮的,而是來送信的。
念淺安拆開信箋,龍飛鳳舞的字迹躍入眼中,隻有以楚延卿口吻寫就的簡單一句話:我進刑部了,哪天出來了有空再來找你,安心照顧好自己,勿念。
言外之意,要她隻管過自己的日子,不必挂念飛魚衛的事。
念淺安想起念媽媽前幾天遞進來的話,她的脂粉鋪子舊顔換新貌,裴氏得知後沒少讓府中采買下人關照生意,清風一不相幹的小厮也去過幾回,說是給未婚妻連翹買玩意兒,遇見念媽媽也隻是尋常寒暄,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計劃提前,楚延卿應該已經和徐月重知會并商議過細則,她隻需安心等結果。
念淺安折好信箋彎起嘴角。
楚延卿是進刑部觀政,又不是進刑部大牢,好好的信箋搞得跟坐牢前的絕筆信似的。
不過,有事沒事能想着跟她多說一聲,是個值得忽略文采的好習慣!
還挺貼心的。
自然不知這又是清風背地裡支的招:送禮是心意,有空多在姑娘家跟前晃悠是刻意,沒空就傳傳小紙條,則是不可言說的情趣。
陳寶倒是知道此節,撩着眼皮瞅念淺安,見念淺安咬着筆杆子笑得忒瘆人,接過回信飛速掃一眼,上頭不過尋常噓寒問暖的廢話,不禁又隐秘地翻了個白眼:少年男女的心思,真心難懂!
他掖着袖子告退,心裡咂摸起念淺安那句“好久不見”。
暗暗反省他是不是來公主府來得太少了?
雖說不願多摻和殿下和念六姑娘的事,但也不願平白無故地在念六姑娘心裡落個壞印象。
陳寶邊走出绮芳館,邊由念淺安想到康德書。
康德書因糖葫蘆做得精妙,先後得了殿下和念六姑娘賞的事,他當然知道。
令他犯嘀咕的是,康德書得了念六姑娘拐着彎打的賞,那張彌勒佛似的白胖臉亮得真跟佛光普照似的,竟比得了殿下的賞賜還激動。
他可不信康德書那老狗是故意裝相。
能在先帝爺薨逝後,順順當當從乾清宮禦膳房調到皇子所禦膳房,又安安穩穩當着皇子所禦膳房總管這麼多年,康德書靠的不光是過硬的手藝,還有過人的眼力。
陳寶不無泛酸的承認,康德書多長的年歲和閱曆,他還有的學。
遂彈着舌不甘地啧了一聲,拐去绮芳館旁圈養小動物的地方,睨着拎到跟前的陳喜道:“有事兒沒事兒,多跟念六姑娘提提你爺爺的好兒,啊?”
且跟着康德書那老狗的風向走,左右他吃不了虧。
陳喜哪敢管這話是什麼緣由,送神似的颠颠兒送走陳寶,回頭觑着空就把陳寶挂在嘴邊,說完陳爺爺好再說陳爺爺妙,至于陳寶是什麼用意,念淺安聽沒聽進去,就不關他的事兒了。
沒說兩天陳寶好話,外頭又鬧出了大新聞。
陳喜現如今在绮芳館當差,除了專職照顧小動物外,漸漸成了兼職說書的,這天趁着府裡換秋裝人齊全,就擺開陣仗做起耳報神,“六姑娘寬坐,諸位媽媽、姐姐且聽奴才一一道來,外頭新出的大消息,飛魚衛不知觸了哪路神仙的黴頭,竟接二連三地後宅起火,鬧出一起又一起的腌髒事兒呢!”
他拿順狗毛的刷子當竹闆打,浮誇作态先就引得绮芳館上下笑成一片,再往下細聽,不由都露出不盡相同的驚奇反應來。
隻聽陳喜語調铿锵地接着道:“那些個傳遍街頭巷尾的公媳、叔嫂醜事,妯娌小姑親戚之間的惡鬥,污糟得奴才都聽不下去,張不開這個嘴和六姑娘細說,沒得髒了六姑娘的耳朵!遠山姐姐别瞪奴才,奴才要說的不是這些。
這内宅再多腌髒事兒吧,到底隻算家務事,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鬧出來不過白圖個樂子,事主都不怕丢臉,咱做外人的哪個耐煩幫着斷黑白呐?偏家務事又牽扯出謀财害命的官司來,内裡牽出的那些龌蹉,真是别提了!
單是自家争産害自家人也就罷了,到後來竟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進不少鄉紳、良民相關的陳年舊案,一數一個,全都是人命官司!那些苦主跟攢着一塊爆發似的,這些天衙門外的大鼓就沒停過響兒!
那可都是告飛魚衛荼毒良家、草菅人命、強取豪奪的狀紙!京兆府不敢接、大理寺不想接,轉頭全送進了刑部,最後可好!全摞在六皇子案頭了!諸位可說說,六皇子新進刑部椅子還沒坐熱乎呢,正經門道還沒理清楚,就遇上這種事兒,管還是不管?”
以遠山、近水為首的下人們聽得津津有味,聽到楚延卿的名号,又都不自禁提起心來。
念淺安也津津有味地啜了口茶,舒泰地呼出滿嘴茶香。
不用陳喜細說,她隻怕比所有人都清楚背後是怎麼個污糟法兒。
着眼内宅女眷,挖人陰私引人内鬥這種損招,就是她出的。
效果這麼好,當然不是飛魚衛全員水逆,而是徐月重的手下當真會辦事兒,拿得起刀槍放得下臉面,勾搭目标逗引惡念的種種暗箱操作,簡直幹的太漂亮了!
也不是飛魚衛全員智障,竟這樣容易入套,而是飛魚衛和宮中禁軍、侍衛多從勳貴子弟中選拔不同,飛魚衛的人員構成真心不咋地,說句魚龍混雜都算高評價了,比三教九流也就多出一層官身。
飛魚衛衆人如此出身,背後家族、娶的婆娘能是什麼禮教之家、良善之輩?
何況财帛動人心,更何況飛魚衛斂的多是染皿的橫财。
根本不用他們捏造莫須有的混亂和罪名,隻需稍作引誘做些手腳,那些藏在平靜表面下的龌蹉就全都破土而出。
至于那些陳年的人命官司,早在楚延卿進刑部之前,就已經搜羅齊了罪證捏在手中。
不過是另外在苦主身上下點功夫,煽動苦主翻舊案,一等事情爆發,就鬧上公堂,擴大輿論影響。
也是飛魚衛橫行霸道慣了,明目張膽地篡改案底就算了,事後居然半點遮掩都懶怠多做,刑部庫房且壓着不少和飛魚衛有關的案卷。
真是天網恢恢。
飛魚衛那皇上老大他們老二的嘴臉,是時候被活生生地撕下來了。
念淺安又啜了口香茶。
光做這些還不夠。
就像陳喜說的,和飛魚衛有關的官司、鬧劇哪年不出個兩三起,但哪次又真的動搖過飛魚衛的根本?
那些避之不及的官員明哲保身也罷,揣度上意也罷,确實無人敢輕易招惹飛魚衛。
事情至此不算新鮮,還需要個份量夠重骨頭夠硬的人出面,推波助瀾。
陳喜仿佛聽得見念淺安的心聲,吊足衆人胃口後,以刷子做刀往脖子一劃,比出個殺頭的動作咋呼道:“六皇子還真管了!六皇子出面攬下所有狀紙,刑部的老大人們正松口氣呢,飛魚衛的右指揮佥事就被六皇子的親衛捉雞仔似的綁進刑部,罪狀一對沒錯兒,六皇子當場丢了紅簽子,把人往刑部衙門外一摁,手起刀落,哎呀媽那人頭咕噜噜一滾,鮮皿噴得足有三尺高!”
遠山等人順着他張手比劃,個個拉長脖子看向三尺半空,然後齊齊回神捶着陳喜唬道:“什麼噴皿人頭的,少跟姑娘這兒扯這些吓人的話!”
念淺安表示沒被吓着,隻問,“六皇子未經上報就下令斬殺飛魚衛的人,有沒被皇上責罰?”
陳喜空擔陳寶幹孫子的名,自認是楚延卿的人,聞言真心實意地後怕道:“六皇子因此吃了挂落,叫皇上招進禦書房罵了足足一個時辰呢!”
近水一聽這還了得,揣着剛知曉的兩個大秘密看一眼念淺安,緊張追問,“皇上怎麼罵六皇子了?都罵了什麼?”
皇上罵楚延卿性子莽撞、行事毛燥。
“沒了。就這兩句關起門來的考語,朝中竟都傳遍了。”陳喜将楚延卿和绮芳館的來往看在眼裡,有意緩和氣氛道:“要不怎麼說皇上是皇上?就這兩句話都能罵上一個時辰!換個肚裡沒墨水、身上沒龍氣的凡人來,那哪兒能夠呢!”
衆人想笑不能笑。
近水松了口氣,暗道外頭誰不知楚延卿陰郁臉臭,多個莽撞毛燥的評語算啥,虱子多了不癢!
她沒多想,也沒城府多想,朝中臣工卻不得不多想。
皇上罵完并無正經責罰,楚延卿依舊回刑部高坐公堂,關于飛魚衛的案卷也依舊摞在刑部案頭。
天老大飛魚衛老二。
這天要是不再頂在頭上做老大,飛魚衛還能繼續做橫行朝野的老二嗎?
皇上的态度,耐人尋味。
其他部的人還在尋味呢,戶部先有官員動了,找上在刑部當官的老鄉同科,悄咪咪要來案卷算賬,算完險些握了棵草哭暈在皇上跟前:飛魚衛做的什麼孽喲!斂的橫财都快頂戶部一年的稅收了,還讓不讓戶部官員愉快的當官了!
戶部之重僅次于吏部。
還關系着皇上的私庫。
不算不知道,一算飛魚衛的錢袋子比皇上還鼓,叔可忍皇上不能忍!
皇上砸落滿地賬本怒了,然後六部十三衙門都跟着動了。
“如今戶部可是四皇子在管,這一下兩位皇子都插手了飛魚衛大案,京兆府先還不敢接狀紙,眼下巴不得天上下狀紙呢!大理寺的兵爺就沒那麼低聲下氣過,跟在六皇子的親衛後頭抓人,個頂個的肯出力!”陳喜接着道:“也就飛魚衛的督主還好好兒的。連魏相都因和飛魚衛來往密切,叫皇上下令在家思過呢!”
這可真應了樹倒猢狲散的景兒。
遠山聽得痛快,呸一句活該,又忍不住有感而發地歎一句,“大盜擄人案剛了結,又出了飛魚衛的大案,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
念淺安撇撇嘴:多事的是四皇子吧?跟着瞎湊什麼熱鬧?哪兒哪兒都有他,煩人。
至于魏父,眼下能閉門思過,反而說明皇上寵信依舊,這是要魏父避開風頭,摘清關系。
念淺安滋味複雜地定下心,問起孔震,“右指揮佥事被砍了頭,那左指揮佥事呢?”
孔震任的,正是左指揮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