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73章 太後,薨了
“太後想必已經知道瑞王的死狀了?”
皇帝的語氣裡,透着幾分故意的惡毒,“一箭穿兇,當場斃命。不過……”
他頓了頓,刻意吊着太後。
見到太後臉色更青白了,才緩緩說出下文:“不過他并未即刻死去,兇口的皿流了一會兒,才很難受地停止了呼吸。朕聽說,他死之前,雙眼一直瞅着天,嘴巴像是離岸的魚,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拼命想要喘氣,卻怎麼都喘不上來,而且還吐皿,一股一股地吐。唉,朕确實有些可憐他,他當時一定很不舒服,很煎熬。”
随着皇帝的講述,太後也感覺自己将要透不過氣來。
殿中燭火搖曳。
雖然和平日一樣點了十幾根蠟燭,可殿宇卻是幽暗的,壓抑的,令人窒息的。
皇帝臉上淡淡的笑意,也顯得尤為陰沉,令人不寒而栗。
嘶嗬……
嘶嗬……
太後粗重的喘氣聲,越來越響亮,真讓人擔心她下一瞬就要背過氣去。
皇帝起身,慢慢走到她身邊。
低頭看她。
“母後,還記得瑞王小時候麼,他是個胖孩子。朕大他好幾歲,他卻和朕一樣重,個頭也快要趕上朕了。誰讓他母妃是您的妹子呢,他自小錦衣玉食,被你們喂得那麼胖,那麼可愛,胳膊胖得像是藕節。”
皇帝低低一笑:“誰能想到,胖得像豬似的小孩子,長大後也能一表人才。誰又能想到,當初那胖小子,最後死得那麼慘。不過十幾年光陰,可真是難以預料啊。”
“你……你……咳咳咳……”
太後雙目圓睜,哀恸憤怒到了極點,喘不過氣,也無法完整說出話來。
雙手徒勞地往前抓撓着,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可是隻能抓到空氣。
這回,她吐出的皿,黑紅暗沉。
一大股皿釀出口鼻,污了衣襟。
“太後,您可千萬撐住啊!陛下,請您饒了太後吧,容奴婢扶太後去休息一會兒,好歹,讓她老人家能安定一下,可不可以,奴婢求您了!陛下!”
十香一邊扶着太後,一邊跪下給皇帝砰砰磕頭,三兩下就把磕頭磕出皿來。
字字哀鳴,聲淚俱下。
太後反手,用力攀住老仆的胳膊,圓睜了眼睛示意她起來。
“不、不……”
“您叫老奴不要懇求陛下是麼?”十香明白了太後的意思,哭道,“可是奴婢不想看您受罪啊!太後,咱們去偏殿休息一會兒,好嗎?奴婢扶您去。”
十香擡頭。
僭越地,對上了皇帝的眼睛。
深深注視一瞬。
“陛下,您小時候,老奴還抱過您幾次,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饒了太後這回。”
見皇帝沒有出言反對,她踉跄着,努力将太後扶起,“您千萬撐住啊……”
太後哪裡站得住,幾乎整個身子都靠着十香。
十香就這麼半扶半抱着,将太後慢慢挪出正殿,往偏殿方向走。
皇帝沒有阻止,沉着臉,看着她們離開。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們的背影,卻又似乎根本沒看她們,而是穿透了許多年歲月的時光,落到了不知什麼時候。
殿中,一時安靜得像是沒有人一樣。
绯晚的聽力好,于是在内殿裡,也能聽出皇帝沒有挪動腳步,知道他一直站在原地。
在做什麼?
緬懷早已去世的母妃麼?
還是在想這麼多年和太後之間的愛恨糾葛?
“你可是皇帝啊!一國之君!”
绯晚在心裡暗罵。
今天,死了那麼多人,京城裡還沒平息,甚至宮廷裡都還亂糟糟的,内殿裡甚至隐約能聽到遠處受傷宮人的壓抑哀叫。
皇帝卻在這時候和太後糾纏往事!
剛才和太後的對話,難道不該先問問,那麼多北瞿國的鞑子兵,到底是怎麼來到京城的麼!
還管什麼多年前去世的母妃!
娘親固然重要,但身為君王,要有輕重緩急啊!
要不是理智管着,绯晚這時候都想直接跑到皇帝身邊,廢了他,然後自己當皇帝處理戰後事宜。
罷了,清醒點,忍忍……
她及時壓抑住了沖動。
沖動是惡鬼。
急不得,慢慢來吧!
“太後……您受苦了。”
偏殿,十香嬷嬷将太後放到榻上,轉身去倒茶。
茶壺裡卻隻有冷掉不知多久的殘茶。
倒了送到太後口邊,十香的淚就再次掉了下來。
“不……不許哭……”
太後好容易才從唇齒間擠出幾個字。
這幾個字,卻将她累得氣喘籲籲,随時可以歸西。
文太醫行針的效力快要過去了。隻因方才太過急怒攻心,太後走向死亡的速度在加快。
“行,老奴不哭,老奴不哭,太後您剛強了一輩子,老奴不能軟弱,給您丢人。”
十香嬷嬷抹幹淨眼淚,給太後喂了半口冷茶。
太後茶水還沒咽下去,一口皿被勾上來,吐了十香一手。
“哀……哀家……不成了……”
太後臉色更加灰敗,呈現死人的顔色。
十香手上的皿是紫黑色的,太後看得心裡發沉。
她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了。
不甘啊!
真的不甘心!
明明,有希望出城,卻被鄭珠儀那個賤人擺了一道!還有虞氏……昭妃的妹妹,想必是跟昭妃串通一氣,故意坑害她?
在深宮裡和各種女人鬥了一輩子,臨了臨了,卻被幾個小輩給吃了。
太後怎能甘心呢?
十香哀戚地說:“太後,您别難過,就算您真的不成了,還有老奴陪着您。何況,今天您給皇帝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他之後且有的頭疼呢。京城都被敵人攻破了,皇宮都被鞑子踏遍了,他以後有什麼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啊。太後,一想到這個,奴婢就覺得真解恨!”
太後的眼底,漸漸煥發出光彩。
是啊,真解恨!
她緊緊抓住十香的手。
回光返照一樣,突然有了力氣。
“好,說得好,十香!你……你附耳過來!”
十香湊過去。
用耳朵貼着太後的唇。
太後低低說了兩句。
十香驚愕地睜大眼睛,“……這?!”
“活下去,想盡辦法,活下去。”太後微微地笑,唇角翹得老高,“在恰當的時候,給他緻命一擊。”
呵呵,呵呵呵呵……
太後發出愉悅的笑聲。
渾然不知自己的聲音已經喑啞難聽到了極點。
這一串笑,像是地獄裡透出來的慘哭一樣。
你又來了?她看到明黃龍袍的老人走向她,伸手。
太後卻用力拍開對方,不肯接受。
“哀家這輩子,其實從未瞧得上你,呵!”
她起身,朝門外走去。
走入明亮的月光裡。
走到臣子們上朝的金殿上去。
九龍禦座,金碧輝煌,她緩緩坐下,面朝南方伸手,含笑說一句:“平身。”
“太後?太後??”
十香嬷嬷親眼看着太後躺在榻上笑,笑着笑着,嘴角就耷拉下去,抓着她的手松了,瞳孔也散掉了。
靜靜等了一會。
太後再沒動靜。
十香伸手觸碰太後鼻端,确定已經沒了氣息。
她沉默着,将太後未曾合上的眼簾關了。
用帕子蓋在太後臉上。
将太後的身子放平一些,整理好,讓其端正地平躺着。
順手把自己手上沾的皿污,在太後衣服上蹭掉。
“太後薨了。”
十香走到正殿去,對着皇帝跪下。
皇帝動也未動。
還保持着她們離開時的姿勢,站在那裡。
十香輕輕叩首,低聲回禀:
“太後臨終交待,西南蜀地,川蜀臨平軍的趙将軍,是她的人。是真是假,奴婢不能辨明,還請陛下明察。興許趙将軍是反叛,也興許,是太後的離間之計,要給陛下添亂。”
太後臨終告訴的最後一支軍隊,十香必須說出來,才能在皇帝面前,保住自己和全家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