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47章 脫胎換骨
曹濱把惠妃去禦前請罪,被罰禁足反省的事說出來。
香宜道:“公公,我們娘娘被打成這樣,惠妃娘娘隻是在自己房裡反省就行了嗎?陛下恐怕還不知道我們娘娘傷得有多重吧!”
“陛下還……不知道。香宜姑娘,這得馬上請太醫來瞧瞧。”
绯晚在旁阻攔:“曹公公,不麻煩了,早間已經有太醫給我診脈了。”
香宜道:“當時您沒讓太醫看您的傷啊!眼看着,挨打的地方越來越紅了,不看不行啊娘娘!”
“可我現在是戴罪之身,陛下又厭棄了我,我還興師動衆的叫太醫作甚,沒的讓陛下更加煩我……我浮萍一身,就此去了,倒也清淨。”
绯晚讓曹濱回去,自己轉身朝牆裡,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了頭。
再不說話了。
香宜低聲懇求曹濱:“公公想想辦法,救救我家娘娘,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不勞姑娘說,娘娘是陛下心坎上的人,一時誤會,回頭解除了誤會,陛下看見娘娘這樣可要心疼壞了。”
曹濱連忙告辭,出去“想辦法”去了。
想什麼辦法?
無非是讓陛下知道昭娘娘傷勢嚴重,心疼昭娘娘,趕緊和好呗!
離開宮正司,一出門,恰好看見一張熟面孔。
“師父安好!”
小林子拎着食盒和湯罐,給曹濱行禮。
曹濱臉色一沉。
連日來好容易壓抑下去的情緒無端湧上。
“我說過,别再叫我師父。”
“是,曹公公。”
小林子連忙改口,恭謹垂首,曹濱卻沒給他好臉色,彈彈衣袖走了。
小林子恭敬躬身,等他走遠了才擡頭,轉身繼續辦差,給自家娘娘送飯去。
他知道曹濱的心結很難解開,也就不解,見面盡到禮數就是了。
遠處,曹濱在長街過道轉彎的時候,眼角餘光看到後方一直躬身的小林子,鼻子莫名一酸。
自然不是被小林子感動。
也不全是思念惋惜過世的義子。
隻是心裡頭有無限委屈辛酸,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何時是盡頭。
崔良,良兒,良兒……
他何嘗不知道崔良不是個“良”的。
隻是這孩子,小時候跟他長得太像了,簡直是他幼時的翻版。
不但長得像,眼神也像,剛見面的時候,崔良才十歲,不大的眼睛裡盡是傻氣,呆呼呼的,被人欺負了也不敢反抗,一邊抹眼淚一邊老老實實幹活。
他當時就把他救下來,帶走了。
認了幹兒子,一晃就是十多年。
可惜崔良外表傻,内裡也不靈光,腦子不好,偏又有點小聰明,沒有卧薪嘗膽的志氣和韌性,卻空有一顆勃勃野心。
他罩着他,慣着他,不忍心讓他受一點委屈,一心疼他。
終于将他疼上了絕路。
這宮裡容得下野心,卻容不下愚蠢的野心。
曹濱知道不能怪昭貴妃,不能怪小林子,要怪隻能怪自己。
可他為什麼要怪自己呢?
這輩子,吃的苦還不夠多嗎!
人人背地裡罵他們這些太監是沒根的東西,說他們隻認錢不認人,說他們身體殘缺心志也殘缺。
可但凡有活路,誰又願意挨一刀。
一輩子,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自己在崔良的年紀裡沒享受過的,他都讓崔良享受。崔良犯錯了,他容忍,還幫忙善後,不疼不癢地訓斥幾句,沒真正掰着崔良認錯改過。他知道自己與其說是疼兒子,不如說是疼自己。看着兒子恣意長大,仿佛他自己也受了這份疼寵似的。
卻到底是害死了崔良。
“沒這個福分,偏要硬享。”
曹濱跟老夥計喝酒的時候,苦澀地笑着自嘲。
嘲崔良,更嘲自己。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人和人不一樣,生來就不一樣?
皇帝和崔良一般年紀。
崔良不良,皇帝就……良嗎。
崔良為了上位,走錯了路,被奸細利用,甚至有些主動參與到奸細行動中。
皇帝呢?
為了大權在握,都做了些什麼呢?
京城被鞑子入侵,死了那麼多人,鞑子固然可恨,可若沒有皇帝自以為是的運籌帷幄,何至于此!
在害死人這方面,皇帝比崔良更可惡更罪惡。
為什麼還能好端端躺在龍床上,對嫔妃朝臣發号施令,接受宮人們無微不至的伺候。
而他的兒子,卻隻能死,挫骨揚灰在亂葬崗!
“為什麼?”
“為什麼?”
曹濱漫無目的大步朝前走着。
兇口發堵,眼睛發直。
滿腦袋是解不開的疑問。
身後兩個随行的小内侍急匆匆追趕,呼喚他停下,他都聽不見。
為什麼?
這似乎無解的問題,一直潛藏在他的念頭裡,不敢往出跳。卻在今日,經曆了皇帝的暴躁、惠妃的魯莽、自己辦差的忙碌之後,在這淩亂卻又很日常的一天,跳了出來。
變得異常清晰。
曹濱以為是小林子的忽然出現,讓他繃不住,突然情緒爆發。
後來,許久之後的一天,他忽然頓悟。
不是小林子。
而是昭娘娘。
昭娘娘那純熟的,連他都幾乎騙過的作戲,那不将皇帝放在眼裡的随心所欲的布局籌劃,像火星一樣,點燃了他。
讓他突然敢将皇帝和崔良放在一起類比。
敢問出重于千鈞的三個字:為什麼。
隻是此時此刻的他,還未曾察覺,還以為昭娘娘是真被惠妃打了。
理智上,他被騙過。
情緒上,已經先一步被昭娘娘帶偏。
曹濱帶着疑問,帶着對皇帝主子隐秘而克制的怨恨,在宮道上暴走了小半個時辰。
精疲力盡,才終于停下來。
無視随行内侍的驚愕,他收起所有情緒,面無表情回到值房,擦汗換了幹淨衣服,重新回到禦前。
天衣無縫,将昭娘娘的傷勢透露給皇帝。
恰到好處引起皇帝的恻隐。
盡職盡責扮演一個專心為主子着想的老奴。
聽到皇帝含怒責備:“既如此,為何不早點把昭貴妃帶出宮正司,盡快醫治!”
他也隻是如常跪下請罪,誠惶誠恐言道:“奴才這就去辦,都是奴才的錯,求陛下饒恕!”
然後連滾帶爬滾出辰乾殿,親自安排一切。
可是他心裡知道,有什麼東西,變了。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
有時候人的轉變,未必要歇斯底裡,或面壁十年。
那種脫胎換骨、刻骨銘心的改變,往往就在不經意的日常中,在一瞬間。
“陛下,昭娘娘在外求見。”
夜幕降臨。
曹濱引着擡擔架的宮人來到辰乾殿外廳,擔架上躺着绯晚。
他自己先進内通報。
“讓她進來!你們都出去!”
“呃……陛下,昭娘娘她怕是無法獨自見駕……”
“為何!”
“娘娘她受傷不輕……”
曹濱掀開簾子,讓绯晚的擔架進了殿。
他極有分寸地表現出惶恐。
看到皇帝驚訝的神色,也極有分寸地上前安慰。
一切,都是日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