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泰州和高郵都很忙碌,許多百姓都覺得他們似乎和外頭是兩個世界,外頭許多貧民食不飽腹,衣不蔽體,過着野人般的生活,冬天隻能靠樹皮和地底的草根維生,許多人根本撐不到來年春天。
很多外頭的百姓知道泰州和高郵能讓他們填飽肚子以後,就紛紛踏上了流浪之旅,靠自己的雙腿雙腳長途跋涉,他們甚至不知道泰州和高郵的具體情況,隻是覺得有活命的希望而已。
“乖,吃。”面黃肌瘦的女人把樹皮遞給矮小的瘦弱的兒子,她想對自己的孩子笑一笑,可是已經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跟着同鄉一起出來,想找個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們一路流浪,她是個寡婦,孩子是遺腹子,公公婆婆在離開老家不到一個月就都走了,他們幹了一輩子活,陳年舊疾加上風餐露宿,很快就要了他們的命。
女人沒有辦法,隻能和村裡的光棍在一起,才能保住自己和兒子。
可她覺得,自己已經熬不住了,她或許會死在這兒,然後去見自己早死的丈夫,還有公婆,但是孩子怎麼辦?
她幹瘦如柴的手撫摸着正在吃樹皮的兒子的頭,心裡想着,她不能把兒子獨自留在這個世上,她要走的時候,得先把兒子送走,他們一家都能在下頭團圓。
同鄉的光棍走到她旁邊,他們青梅竹馬長大,但光棍太窮了,娶不起媳婦,等出逃以後,才知道女人是什麼滋味,他對寡婦很好,不然也不會願意在自己都吃不飽的情況下還要照顧他們母子。
“很快就能到了。”光棍虛弱的說。
寡婦點點頭,他們從幾個月前就一直安慰自己很快就能到了。
可這個“很快”實在是太遙遠了,就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目的地。
寡婦伸出手,光棍握住了她的手,兩人靜靜的坐着,看着男孩饑餓的吃着樹皮,好像那是什麼山珍海味。
光棍又說:“很快。”
寡婦擠出一個笑容來。
太陽升起來,他們又要繼續趕路了,男孩拉着母親的手,他們行走在雪地裡,深一步淺一步,他們沒有被凍死,也沒有被餓死,一起出來的幾百人,現在隻剩下十幾人了。
走了一截以後,男孩走不動了,他的鼻尖通紅,再凍下去就會烏紫,然後就将面臨死亡。
光棍把男孩背起來,背後用動物毛皮遮住,這樣能夠保證男孩活下去的幾率更大一些。
沒人說話,他們沉默,安靜的走着。
沉默會讓人情緒低落,慢慢絕望。
可他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就在他們停下來吃雪的時候,忽然有人喊道:“城牆!我看到城牆了!老天爺啊!我看到城牆了!我們到了!”
寡婦怔住了,她一動不動的站着,像雪地裡的一塊冰雕,她慌亂的去抱光棍背後背着的兒子,她掀開那層薄薄的皮毛,她伸手去摸兒子的臉,去感受兒子的鼻息。
還活着。
寡婦張開嘴,她隻能發出類似喘氣的哭聲,她抱着兒子蹲下去,不停的吸氣,她快喘不過氣來了,光棍把他們娘倆抱住,已經有不少人發足狂奔,用自己最後的力氣奔向城牆。
活下去的念頭從沒像現在一樣清晰過。
光棍再次背起男孩,和寡婦互相攙扶着走向城牆。
但是還沒走到城牆下,他們就被眼前的一幕驚住了,在城牆外,有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外城,這裡有不少人在街上行走,他們穿着厚實的衣裳,因為寒冷臉蛋微紅,但是都帶着笑,有不少人正擺着攤賣東西。
還有賣熟食的鋪子,他們能聞到面香,有人在賣面條。
也有人在賣黃面馍馍。
那是食物的香味,不是樹皮,也不是草根,不是沒什麼肉的蟲子,是實實在在的糧食,能填飽肚子,讓人感到幸福的食物。
外城的地上沒有積雪,他們看到人們把雪鏟到木闆車上,然後拉倒一邊去煮成熱水,很多人都去取水。
光棍和寡婦站在同鄉中間,他們害怕這些人不收他們,趕他們走,可哪怕害怕,他們也不會離開。
“周管事!這裡有逃難的過來了!”有小販大喊道。
坐在路邊烤火的管事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圍巾圍在脖子上,搓着手走出小攤的屋子。
流民們也是普通百姓,他們怕官,聽到管事兩個字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如臨大敵。
周管事先數了人數,然後用本子記下來,先寫日期,再寫人數,然後沖旁邊的人說:“給他們熱水,領到屋子裡去,再去買點馍馍來。”
旁邊的人領命下去,周管事沖流民們說:“跟我來。”
流民們也沒有别的選擇,他們不敢說話,束手束腳的跟着周管事走。
周管事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小屋裡,裡面燃着碳火,和外頭的寒冷不同,裡頭溫暖的像是春天,流民們凍得僵硬的身體得以舒展,麻木的皮膚似乎終于蘇醒了。
周管事指着屋内的長凳說:“坐。”
這些人才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坐下去。
周管事:“一個個的報名字,還有你們是從哪兒過來的,一路上路過了哪些地方,哪裡比較安全,哪裡比較危險,越詳細越好。”
流民們紛紛報了自己的名字,周管事記在本子上,然後開始記他們的家鄉,還有路過的地方。
周管事記的時候,被派去買馍馍的人回來了,把馍馍和熱水分發給流民。
流民們狼吞虎咽的吃着馍馍,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埋頭苦吃,直到把一人分到的三個馍馍吃光,喝完了一碗熱水,才重新擡起頭來。
馍馍是溫熱的,做的很好,很軟,适合下咽,他們甚至都沒有咀嚼。
周管事又開始給他們每一個量身高,看牙齒和記錄他們比較明顯的特征,然後一人發了一個小木牌:“這個你們收好,以後買房和做工都需要這個,如果磨損了就過來換。”
他詳細的說了要去哪兒報名做工,報名做工後會被分配房子,不過不是不收錢的,以後得從他們的工錢裡扣。
周管事問他們:“還有什麼問題嗎?”
所有人都是一臉恍惚被帶走的,管事的說了,他們先去報名,然後就能分到房子,可以休息三天再去上工,這三天會給他們提供食物和熱水,上工之後也會提前預支一個月的薪水用以日常生活。
報名登記的時候,光棍說寡婦是他妻子,男孩是他兒子。
相處的時間久了,男孩也早就把他喊成爹了。
他們三分到了一間小屋,一張簾子把房間和堂屋分隔開,對三口之家來說已經足夠了。
而單身一人的人隻能跟别人一起擠宿舍。
在高郵待了七天以後,他們這些人已經融入這裡了,官老爺從不會要他們孝敬,沒事也不會來找他們,鄰居們都很友好,也沒人看不起他們。
寡婦現在每天都和鄰居們一起漿洗衣服,在一個暖和的大房子裡,裡頭全是熱水不會凍手凍腳,也不會生凍瘡,孩子則放在托兒所裡,那裡有專人看孩子,還會教孩子們一些簡單的識數,她們都很放心。
“用這個洗。”旁邊的人對寡婦說,“這個洗的幹淨。”
她讓寡婦去提草木灰,兌水以後能把衣物洗得很幹淨。
寡婦沖對方感激的笑了笑。
休息的時候,女人們會拿出針線來縫補自家的衣裳。
寡婦輕聲問:“你們都來了多久了?”
女人們七嘴八舌的回答。
“外城都是外來人呢,我來了半年了,以前在内城,後來南菩薩說外城要人,我跟我家的就出來了。”
“我也是!”
寡婦奇怪道:“内城不是更好嗎?”
女人們笑了:“内城擠呢!”
寡婦又說:“可是内城有城牆啊……”
外城沒有城牆,要是有危險怎麼辦?
女人們又說:“每晚都有人巡邏,軍營也在外頭,要是真有事,當兵的馬上就能出來,安全着呢!”
寡婦終于放心了。
女人們開始問她是怎麼逃到高郵的。
寡婦說:“我老家,村長被流匪殺死了,我們怕朝廷派人來,隻能逃,家裡也沒有餘糧了,再待下去,還是得死。”
女人們一陣唏噓。
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遠離家鄉,長途跋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讨生活?
女人們開始安慰她。
“來到這兒就好了,上頭的大人們從不找我們麻煩,也不找我們要孝敬。”
“隻要肯幹,就能找着活,我們女人也能有私産呢!勤快一些,餓不死的!”
“對,我們洗衣局待遇挺好的,逢年過節還能分到肉。”
“想要什麼能自己去買。”
“我們送孩子去托兒所都不收錢的。”
安慰過後,女人們又教育她:
“南菩薩是活神仙,你不能做對不起南菩薩的事。”
“否則老天爺會懲罰你的。”
寡婦在洗衣局裡工作了七天,就被洗了七天腦,成為了一名忠實的信徒。
光棍也是一樣,連孩子都是。
他們一家三口甚至存錢去買了一尊神像,神像就是南菩薩。
雕刻的不算精細,但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神像了。
林淵不僅是他們的統治者,還是他們的精神領袖。
每一個到高郵的流民都會經曆這樣的洗禮。
如果用現代的話來說,這就是個人崇拜。
除了林淵以外,他們不認同任何領導者。
林淵說的話就是真理,就是神谕。
知道這些的林淵心情非常複雜,他以為這種現象和人們的狂熱追逐會随着時間慢慢減退,可現在看來,真是一點減退的迹象都沒有,反而越發蓬勃旺盛。
宋石昭卻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
“東家,明年開春,時機就到了。”宋石昭十分興奮,他近來越發充滿信心,認為照着這個勢頭下去,謀取天下都隻是時間問題,雖然紅巾軍發展的很快,可是現在論規模和人心來說都比不上他們。
看看那些幾乎跨越大半疆土趕赴高郵的人,這難道不正代表着民心嗎?
林淵沖宋石昭說:“劉基和宋濂還有羅貫中,這三人有回信嗎?”
宋石昭連忙說:“宋濂和羅貫中已經差人來信,正在趕來的路上,劉基那邊……”
林淵歎了口氣:“看來還不是時候。”
劉基的心氣比宋濂和羅貫中更高,林淵也明白。
宋石昭悄聲:“要不然我派人把他綁過來?”
林淵笑了:“你以為那麼好綁?再者說了,強迫和真心,哪一樣更有用,你心裡明白。”
宋石昭歎了口氣。
“軍需準備的如何了?”林淵招來楊子安,楊子安這段時間就慣着軍需儲備。
包括炸藥,攻城器,投石機和刀槍劍戟這些武器,以及盔甲。
他們現在還沒辦法把所有盔甲都換成鐵質的,但是林淵叫人做了一批頭盔,如果對方的武器比較鈍,攻擊身體可能不會緻命,但是攻擊頭部就說不定了。
頭盔能夠保住一些人的命。
楊子安坐到一邊,他很累,好幾天沒睡一次好覺,隻能喝一口濃茶來保持精神的清醒,他沖林淵說:“足夠了,糧草能夠支撐兩年,武器都叫人重新打磨,不說吹毛求疵,但也足夠鋒利,炸藥這幾天正在趕工,女人們也好幾天沒合眼了。”
林淵點頭:“這段時間辛苦了。”
楊子安搖頭:“沒你辛苦,你看你的眼睛。”
林淵摸了摸自己的眼袋,他最近熬得眼袋都出來了。
有時候林淵都覺得古時候的皇帝真是可憐,白天忙得跟狗一樣,晚上又要去找後妃,在前頭被臣子嫖,回去被妃子睡,大概他們自己還挺開心的。
有時候做昏君比做明君開心。
昏君能享受快樂。
明君要帶給别人快樂。
林淵靠在椅子上,卻不敢閉眼睛,怕自己一閉眼睛就想睡覺。
“忙過這段時間就好了,明年一鼓作氣。”林淵朝楊子安笑。
楊子安呼出一口長氣。
“新來了四百多個流民,都安置在外城了。”宋石昭說道。
林淵點頭:“最近有多少犯人?”
作奸犯科的人還是有的,現在都在勞裡。
宋石昭:“一千多人。”
林淵:“都拉出去建城牆。”
宋石昭點頭:“人有點少。”
林淵:“也能招人,建城牆的待遇給高一些,總有人會去的。”
城牆必須要有,不然外城就會成為香馍馍。
——
和泰州高郵相比,常熟的冬天就不怎麼好過了,有錢人一樣能燒炭,餐餐有肉,可普通百姓幹再多的活,也隻能維持生計,安老四穿着绫羅綢緞,假裝成商人,用糧食敲開了知州的大門,知府名叫蘇赫巴魯,是個蒙古人,他看到安老四帶來的糧食以後,就連忙叫仆從把安老四帶到了自己面前。
安老四假裝自己是從杭州過來的商人,除了糧食以外,還帶着精美的金銀器跟玉石。
他的身邊還帶着一個美姬,這美姬就是添香,不過現在添香跟安老四是搭檔關系,兩人并沒有像之前一樣有肉體關系。
添香負責跟女眷們打交道,從她們的嘴裡套話,不過因為是美姬,所以她能接觸到的都是妾,而不是主母。
不過比起主母,妾們知道的消息反而更多。
因為老爺們不會帶着自己的妻子出席某些場合,而妾就沒有那麼多顧慮了。
并且大部分妾都沒受過什麼教育,她們也不知道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添香稍微一套話,她們就把自己知道的都透露了。
反而是安老四這邊,老爺們的嘴都不好撬,旁敲側擊之下,有用的信息都不多。
兩人半夜在屋子裡對消息,安老四會寫字,由安老四來寫信相傳。
他手裡還有一本書,這本書上不同的文字對應着特殊的符号,他需要用符号來寫信,這樣能保證就算信件被截獲了,也不會走漏什麼消息。
發現不對,把手裡這本書燒了就行。
添香把一整天打聽到的消息告訴安老四,安老四寫完信之後交給随從,才對添香說:“南菩薩派你來的時候沒說什麼?”
添香喝着茶:“南菩薩叫我好好看着你,免得你幹出什麼壞事來。”
安老四幹笑了兩聲。
他又問:“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對我說話能不能稍微客氣一些?”
添香撇嘴:“客氣什麼?”
安老四小聲說:“要不然,你給我當妾?”
添香瞪大眼睛:“你想得倒美,我看你是癞蛤蟆坐風筝,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了!”
安老四連忙說:“玩笑,玩笑而已,你也不要較真。”
添香“哼”了一聲:“南菩薩叫你打聽的是你都打聽好了嗎?”
安老四歎了口氣,臉上帶着愁色:“那些人的嘴太緊了。”
添香:“沒用的男人。”
添香眼珠子一轉:“下回你帶我一起去。”
安老四奇道:“帶你幹什麼?”
添香:“男人嘛,床上才好撬開嘴。”
“姑奶奶,您就别給我添亂了。”安老四無奈道,“這要是被南菩薩知道了,得扒掉我一層皮。”
再說了,要是被添香套出來了,他不就被比到泥裡去了?
他連個女人都不如?
在大人物身上掏不出話,安老四隻能把精力放在下頭的小吏身上。
和有錢的大人物們不同,小吏們的月饷并不多,他們隻能靠在百姓身上搜刮錢财來維持自己的體面和生活,帶百姓現在都窮成這樣了,他們想搜刮也搜刮不了多少,要是死的人多了,他們還是要負責任的,所以安老四用錢砸他們的時候倒是簡單。
不過他們知道的也不多,至少機密一些的信息問不出來。
可兵器庫和糧倉的位子他們很清楚,隻是兵力分配的不清楚。
除此以外,最大的收獲是他們跟常熟的同知牽上了線。
跟知州不同,這個同知是漢人,名叫蔣正,二十五六,是個難得一見的能坐到這個位子上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警惕心沒有那麼強,他知道自己手下的小吏收了安老四的好處之後就叫人把安老四叫到了自己面前。
安老四對付蘇赫巴魯或許還有點困難,但對付這樣一個把對利益渴望寫在臉上的同知,那可就簡單多了,他拿了一套純金的茶具,又拿了一套假玉石打造的首飾前去拜訪。
蔣正看到那套純金茶具的時候就有些移不開目光了。
同知隻是從六品,常熟是中州,所以常熟的知州是正五品,元朝的行政劃分和地方官員的品級,都是按照上州,中州,下州來分的。
現在的常熟,知州蘇赫巴魯過着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跟在他身邊的蔣正自然也看在眼裡,起貪念和奢念都很正常。
“安兄果然厲害。”蔣正把安老四送他的那套玉石首飾給了蔣母,自己收下了那套金制茶具,他收到這禮物以後,喝茶再也沒用過别的茶具。
安老四奉承道:“都說英雄出少年,我看蔣同知才是少年俊傑。”
蔣正笑道:“若是我早知道跟安兄如此投緣,必一早把你請來。”
兩人聊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蔣正先忍不住了,問道:“安兄出手如此大方,不知做的是什麼生意。”
安老四眼睛一亮:“怎麼?蔣同知也有興趣?我做的生意簡單,同知要是能再常熟跟我行個方便,我們……”
蔣正也沒有輕易松口,隻是問:“知州大人沒跟你提過?”
安老四:“知州大人這般忙碌,怎看得上我這小本買賣。”
蘇赫巴魯比蔣正聰明,沒從這上面上鈎,再者說了,隻要安老四過來做生意,必然少不了給他的孝敬,何必去給自己平添麻煩?
蔣正和蘇赫巴魯不同,他不像蘇赫巴魯那麼有權力,想要更多的錢,當然不可能直接找安老四要孝敬。
就算要了,能比蘇赫巴魯拿到的更多嗎?
安老四說:“我做的是貴人們的買賣,總有些貴人如今日子不好過,變賣家産,我低價一收,轉頭就……”
蔣正笑了:“高價賣出去,可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賤賣?”
安老四沖蔣正眨眼:“同知不知,安某在外頭也有些臉面,他們不賣也得賣。”
蔣正終于動容了:“安兄細細與我分辨,好叫我也長長見識。”
安老四嘴角含笑。
魚兒上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