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融,林家的莊子破敗不堪,深冬時節凍死了不少人,還活着的聚在一起,靠打家劫舍維生,林家這個當地大戶,自然成為一塊香馍馍,一塊看得讓人眼饞的肥肉,此時再去看,昔日熱鬧火紅的林家莊子,現如今變成了一座死宅,裡面沒有半分人氣。
林老爹趴在枯草叢中,耳朵貼着地,聽見腳步聲越來越遠,才長出了一口,貓着腰跑了一小截路才跑回樹林裡。
“老爺。”老仆從另一邊跑回來。
“都走了。”林老爹沖老仆說,老仆也說,“那邊的人也走了。”
他們倆一起鑽進樹林裡,女眷們都待在相對安全的地方,林母手裡拿着佛珠,坐在地上,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念佛經,她的身邊坐着幾個小姑娘,都才總角之年,睜着眼睛看着自己林老爹,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們隻記得一個夜裡被仆人從床上抱下來,大人們帶着她們一起跑,身後的家卻燃起了大火。
離開家以後,他們一直在走,帶的糧食不夠,隻能靠野菜維生,可野菜也是不夠的,那麼多流民,也都沒有糧食。
仆人們也很茫然,他們在林家待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樣的事。
林老爹坐到楊氏旁邊,沖她說:“雪融了,我們這就上路,去找淵兒。”
楊氏語氣冷淡,她一直如此,對這個丈夫不冷不熱:“嗯。”
林淵在年前就找人帶了口信,告訴家裡他在塢城。
林老爹慶幸兒子還記得給家裡帶信,也慶幸帶信的人來得及時。
“娘。”小姑娘湊過來,她害怕,隻有在父母身邊才有安全感。
楊氏未曾生兒育女,包括林淵在内,所有的孩子都是丫頭生的,莊戶人家不興納妾,丫頭就算生了孩子還是丫頭,照樣幹活,隻是吃穿會好上一些。
小姑娘的親生母親就是楊氏的貼身丫頭,此時正在燒水。
林老爹還有心情說笑:“還是我有遠見,叫淵兒先去南方,不然我們也得跟着流民一塊過去,連個栖身之所都找不着。”
楊氏看了他一眼:“淵兒走的時候隻有十四歲。”
她為着這個,從林淵離開開始,就再給過林老爹一個好臉色。
林老爹:“農戶家的孩子,十二歲就能撐門立戶了,再說了,傳口信的都說了,我們淵兒如今有了地,還有了莊子,這才是我的兒子!”
他語氣中帶着濃濃的驕傲。
他隻有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卻能抵别人的十個兒子。
當時和他前後腳叫兒子去南方的張家,可一直沒收到口信,直到流匪出現,才不得不拖家帶口的逃走,如今估計已經成了流民,隻知道要去南方,可是到底去哪兒卻不知道。
楊氏念着佛經,不再去管林老爹。
她是書香門第出身,爹是讀書人,家裡一屋子的書,她娘死得早,爹也沒有續娶。
于是她一直到二十四歲才出嫁,還是因為家裡沒米下鍋,這才嫁給了林老爹。
現如今十八歲沒嫁都是老姑娘了,更何況二十四歲。
可楊氏卻并不覺得羞恥,她不愛自己的丈夫,也不愛丈夫的家,她甯願寫一天大字,也不願跟丈夫多說幾個字。
林老爹:“我們白天睡覺,晚上趕路,别叫人看見。”
仆從們都點頭,沒有異議。
雖然經曆了可怕的噩夢,但是仆人們卻異常聽話,他們也沒有趁機逃跑,而是一直待在林家人身邊,他們清楚的知道,一旦離開林家人,他們也會變成流民,到時候隻會更慘。
而跟着老爺和夫人,還能去投奔少爺。
還能像以前一樣,幹活就能吃飽。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趕了多久的路,白天在隐蔽的地上睡覺,晚上披星戴月的趕路,有時候在路邊會看到餓死的人,屍首被野物們撕咬拖拽,不成人形。
巨大的恐懼感每每都會讓他們更加小心謹慎。
所有人隻敢穿破爛的葛衣,女眷們也抹了一臉的黑泥,頭發上全是枯草,穿着從未穿過的粗布衣裳,赤着腳行走在路上。
他們越來越像流民了。
來到塢城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
他們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終于來到了這裡。
林老爹在路上死了兩個女兒,都是吃壞肚子,發燒死的,隻能就地掩埋。
一共三個女兒,隻剩下一個了,這一個被楊氏帶在身邊,在山裡挖野菜吃的時候,楊氏都要自己先吃,過一會兒瞧着沒事才給這個孩子,她雖然現在瘦成了皮包骨,但好歹活了下來。
仆從們也死了一些,還有一些失散的。
看着城門口,林老爹終于沒忍住,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身後的仆人們也沒忍住,跟着一起哭。
“到那邊去!”守城的士兵在趕人,他們不會讓流民進到城裡去,“過去!”
林老爹連忙湊過去:“兵爺,我們不是流民,我兒子在塢城,我是來投奔他的。”
說着,還從懷裡掏出一個簪子,這是楊氏的東西,一路上值錢的東西也就剩一些首飾了,他笑得谄媚:“兵爺,通融一下。”
士兵用手摸了摸簪子,還上嘴咬了一口,确定是金子以後才問:“你兒子叫什麼?”
林老爹:“林淵!我兒子叫林淵!”
士兵愣了愣,然後一笑,露出白牙:“這可巧了。”
說完朝後面喊人:“姜哥!你兄弟的爹來了!”
林老爹聽得莫名,隻看見城門内走出來一個人,二十出頭,穿着一身薄棉衣,手裡還拿着一個饅頭,正吃得香,林老爹看見饅頭的時候狠狠咽了口唾沫,他這輩子從沒這麼饞過饅頭。
姜桂看着面前的流民,實在是一個也不認識,穿得破衣爛衫,幸好初秋還不算太冷。
“這位大伯?”姜桂剛開口。
林老爹馬上說:“大侄子,我是林淵的爹!”
姜桂:“可有什麼憑證?”
林老爹連忙說:“有的有的,我兒子耳後有一顆痣。”
姜桂:“……”我又沒看過林淵耳朵後頭,我怎麼知道?
“别的憑證有嗎?”姜桂又問。
林老爹便把自己家住何地,居家幾口說得清清楚楚。
姜桂這倒是知道,便小聲說:“夜裡我趕牛車出來,你們統共幾人?”
林老爹奇怪:“我兒不在城裡?”
姜桂:“他在城外的莊子裡,我今晚帶你們過去。”
林老爹倒也不怕人騙他們,實在是他們有的也就一點首飾,大不了全給對方就是了,隻要能找到兒子,一切都值得。
于是第二天正午,正在田坎上站着看收成的林淵就看着自己的結拜三哥領着一票流民過來了。
就連二兩也沒把林老爹他們認出來。
難道是姜桂覺得他們缺人,又送了一批過來?
“三哥。”林淵跳下田坎走過去,他穿着短打,便于行動,這半年他經常在田裡轉悠,體格倒是好了不少,這段時間早稻收獲,他也跟着幹了幾天。
那可是大米,而且因為地肥,佃戶們都說比以往見的産量都大。
然而還沒等姜桂回話,一道人影就撲在了林淵身上,這人看起來挺胖,但林淵卻沒覺得重,他正要把人推開,那人就開始哭了:“兒啊!我的兒啊!爹來了!”
林老爹?
林老爹!
林淵吓了一跳,畢竟原主記憶中的老爹是個很富态的中年人,總是穿着綢緞衫子,是個很标準的大地主,但眼前這個男人卻穿着破布,一臉的污泥。
二兩也走過來,他仔細打量了幾眼,失聲道:“老爺!”
“二兩!”林老爹也喊了一聲。
二兩哭了:“老爺,老爺,您受苦了!夫人!夫人!”
二兩沖楊氏跑了過去,他的父母也跟在楊氏身邊,看見二兩的時候眼淚也湧了上來。
林淵畢竟不是原主,他雖然有記憶,但沒有繼承原主的感情,他實在是哭不出來,隻能垂着腦袋假裝自己在哭。
一群人又哭又嚎,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林淵把他們領到了莊子裡。
林老爹也不嫌棄一進一出的莊子簡陋,反而覺得兒子聰明,這樣就不打眼了,而且這莊子夠大,住這麼多人也不覺得擁擠。
“爹也娘住這邊。”林淵把他們領去朝向最好,最大的房間。
林老爹欣慰的看着林淵。
他的兒子,比他想象的成熟的更快,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是讓兒子南下。
“四娘!”林淵喊了一聲:“去弄些疙瘩湯!”
四娘答應了一聲,往竈台去了。
二兩則是翻找着衣物,給林老爹和楊氏找幹淨的衣服。
“大哥!”瘦弱的小姑娘撲到了林淵的懷裡,她抱着林淵的腿,說什麼也不松開。
林老爹低聲說:“你大妹和二妹,在路上沒了。”
林淵身體有些僵硬。
林老爹說:“就在當地埋了,沒立碑。”
夭折的孩子不能立碑。
小姑娘緊緊抱着林淵的腿,她知道,隻要找到了大哥,她就能吃飽飯了。
林淵摸了摸小姑娘的頭,語氣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溫柔:“快去淨手,馬上用飯了。”
小姑娘這才依依不舍的跟着仆人離開。
林淵心想,這一家人都到齊了,他能力有限,不知道最後能不能都保全。
希望原主在天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