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攪拌完成,青壯們用拖車運來大批青磚,堆在選定的舊圈前。
臨近雪融,地面不再凍得如石塊一般。
熊伯親自帶人打下地基,虎伯尋來制磚的匠人,動手起窖燒磚。過程不比制造水泥簡單,所幸匠人都是熟手,有豐厚的工錢驅使,彼此通力合作,很快就制出讓趙嘉滿意的青磚。
“這塊地本是羊圈,後來廢棄,早兩天清理出來,準備用磚砌牆。”
趙嘉同魏悅說話時,青壯們已經取來工具,開始堆砌磚牆。
比起夯土建築耗費體力,砌磚牆顯然要輕松許多。有經驗的匠人做示範,青壯們用心學習,手下越來越熟練。在衆人的努力下,一面高過一米五,長過三米的磚牆以驚人的速度立起,
哪怕是趙嘉早就說過,匠人們也有提點,面對這堵磚牆,包括熊伯和虎伯在内,畜場衆人也不免露出驚色。
騎兵第一次見水泥,驚訝更甚至衆人。
魏悅走上前,抽出長劍,擺明是要試一試牆面強度。
趙嘉連忙攔住他,道:“三公子,水泥凝結需要時間。”
“多久?”魏悅問道。
“這個,估計要到明日。”趙嘉看向新砌的磚牆,心中有些沒準。就算幹得再慢,明天再看,無論如何也能凝結硬化。
相比起夯土造牆,需要人力将土壓實,這個速度無疑要快上數倍。
趙嘉親眼所見,僅是一段五米高、三米寬、不到十米長的土牆,就要幾百個城旦輪換夯土,耗費數日才得完成。為了趕工,期間有十多人被活活累死。
無獨有偶,凡邊郡之地,隻要涉及建造城牆和要塞,城旦的死亡率都會達到驚人的數字。故而才有一種說法,但凡到邊郡服刑的城旦,最好提前備下棺材。除非運氣好遇到大赦,如若不然,九成以上都活不過五年。
遇到工程量巨大,城旦數量不足,邊郡太守就會下令抓捕野人和盜匪。野人匪盜抓無可抓,鄉間的遊俠、無賴和閑漢都會被抓起來服苦役。
之前打畜場主意的惡徒,被少吏押送入官寺,除兩人被處死,其餘都被罰為城旦。日複一日的“勞動改造”下來,他們再沒有活命的竊喜,有一個算一個,都希望自己一起被砍掉腦袋。這樣服苦役的日子,真心不是人過的。
“明日?”魏悅沉吟片刻,道,“阿多,水泥造價幾何?”
“不貴。”趙嘉喚來在一旁幫忙的趙信和趙破奴,吩咐他們将燒制水泥的原料搬來,“都不是難尋的材料,就是立窖麻煩一些。唯一難尋的就是石膏。”
趙信和趙破奴的動作很快,兩人分别拉着一輛拖車,一輛上堆着沒有破碎的石灰石,另一輛上則是破碎調配并且磨細的生料。
兩人身後還跟着幾個孩童,合力提着一隻藤筐,裡面是制水泥和燒磚都要用到的粘土。
至于石膏,趙嘉手中也不多,其中半數還是醫匠幫忙尋到。要繼續燒制水泥,鐵定需要魏悅幫忙。
“都在這裡了。”趙嘉抓起一塊石灰石,遞到魏悅面前。又喚來一名匠人,讓他講述如何制成生料,以及如何煅燒成熟料。
見魏悅挑眉,趙嘉大緻能猜出他在想什麼,放下石塊,拍拍手,笑道:“水泥制造不難,造價也不高,于邊郡大有用處,嘉無意敝帚自珍。”
“我會禀報阿翁,不會讓阿多吃虧。”魏悅歎息一聲。
“使君和三公子何曾讓嘉吃虧?反倒是回回都能賺到。”趙嘉笑眯雙眼,難得放松下來,開起魏悅玩笑。
看着趙嘉,魏悅緩緩勾起嘴角,突然伸手彈了趙嘉一下。
“阿多這性子,讓我說什麼才好?”
兩人說話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鬧。
喧鬧聲中,衛青和阿稚揮舞着細棍跑來,阿谷和阿麥緊跟在兩人身後,手裡還抓着繩子。孩童一邊跑一邊叫,見到前方的公孫敖和衛絹,立刻揮舞手臂,大叫道:“阿敖,攔住,快攔住它們!”
循聲望去,原來是幾頭野豬崽正在孩童前方飛跑。個頭都有青壯的兩個拳頭大,通體黑褐色,背部立着鋼毛,獠牙尚未長長,奔跑時發出哼哼的威脅聲。
“哎呀,快抓住,别讓它們跑了!”
眼見野豬崽越跑越快,就要越過公孫敖,孩童們焦急大叫。
公孫敖咧咧嘴,不慌不忙,拎起手中的木鍁,待豬崽跑到面前,直接拍飛一頭。力氣用得恰到好處,豬崽飛出一段距離,剛好摔在孩童們腳邊。
大概是皮粗肉厚,地上又有積雪,野豬崽根本沒受傷,一骨碌爬起來就要再跑。
“還想跑!”
衛青幾個一擁而上,用繩子将野豬崽牢牢捆住。阿谷不小心,差點被咬到手指。一氣之下将野豬崽捆成粽子,嘴巴都繞過兩圈。
跑出來的野豬崽足有八隻,孩童們抓捕不及,全都沖上來,公孫敖一個人也有點手忙腳亂。
聽到聲響,趙破奴和趙信趕來幫忙,合力之下,仍有一隻落網。他們把野豬崽丢給衛青,一起向前撲,結果目标沒抓到,還差點撞了頭。
就在這時,原本安靜站在一邊的衛絹突然抄起石塊,随手一扔,精準砸在野豬崽的頭上。趁豬崽被砸得發懵,衛絹快步走上前,彎腰抓起野豬崽的後腿,輕松倒提起來。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野豬崽憤怒大叫,前腿亂踢,甚至還想回身去咬衛絹。
少女眸光一厲,單手摸向腰間,抽出公孫敖送她的短刀,對着野豬崽就要紮下。
“絹姊,且慢!”
孩童們吓了一跳,匆忙撲上去攔住衛絹。
“不能殺,郎君說要養!”
衛絹這才停手,收刀還鞘,将野豬崽交給衛青,叮囑道:“野彘性情兇猛,小豚也能傷人。記得用麻繩捆牢,再用長繩系在一起。都小心點,别被傷到。”
少女輕音輕柔,笑容溫和,和持刀時的狠戾判若兩人。
“諾。”
孩童們點頭,抓起野豬崽,挨個用繩子捆起來,準備送回圈中。
目睹整個過程,趙破奴用手肘捅捅公孫敖,好一陣擠眉弄眼。
“阿敖,娶了絹女,你怕要夫綱不振。”
啪!
不等公孫敖出聲,趙信先給了趙破奴後腦一下,覺得順手,又多拍一下。
趙破奴揉着腦袋,憤然道:“阿信,幹嘛又打我腦袋?”
“阿敖娶婦關你何事?休要口無遮攔!”
趙信表情嚴肅,語氣不容置疑。趙破奴不服氣,張嘴想要反駁,被對方狠瞪兩眼,到底閉上嘴,心中開始反省。
公孫敖笑着擺手,拍拍趙破奴的肩膀,笑道:“我知破奴無有惡意,無礙。就是此言莫要讓絹聽到,你也曉得絹的脾氣。”
想到衛絹的性子,趙破奴生生打了激靈,連忙點頭,表示再不會亂說話。
待公孫敖轉身離開,趙信勾住趙破奴的肩膀,沉聲道:“破奴,咱們一年比一年大,再不比從前,說話行事都該注意些。阿敖性子好,不同你計較,要是遇到心兇狹窄之人,肯定要生出嫌隙。”
趙破奴認真聽着,不服氣的神情逐漸消失。
“阿信,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就是覺得,咱們和阿敖一起殺匈奴,又是一起立誓,不必這麼生分。”
“不是生分,而是像郎君說的,說話辦事提前過一過腦子。”見趙破奴不開竅,趙信又有些手癢,覺得對方的大好頭顱很值得一拍,“虧得郎君,咱們不用再做野人。郎君還幫咱們入良籍,你知曉這意味着什麼?”
“什麼?”趙破奴看向趙信。
“他日傅籍從軍,咱們可以做正卒,可以憑本事殺匈奴,獲取戰功!”趙信一字一句道,“咱們甚至可以獲爵!”
趙破奴張大嘴,明顯沒想得這麼長遠。
“咱們是郎君救的,得郎君賜姓,在趙氏畜場長大。你也讀了書,該明白這代表什麼。假若你還是這樣行事莽撞,說話沒有深淺,今後難保給郎君惹麻煩。”趙信硬聲道,“真有那一天,我就不是敲你的頭。”
趙破奴凝視趙信,沉聲道:“我知道,今後我會留意。”
見他确實明白了,不是在胡亂搪塞,趙信舒了一口氣,扛起放在地上的木頭,示意趙破奴幫忙。
見到少年和孩童抓野豬崽的情形,魏悅詫異看向趙嘉。
“阿多要養野彘?”
“是有這個打算。”趙嘉沒有否認。
冬季時,畜場出草料喂養并提供庇護,使得黃羊群一直留在附近,種群數量一度增加。黃羊個頭肥壯,缺糧的邊民都可以捕獵,解了不少人家的燃眉之急。
的确有阿陶長兄一樣的惡徒,貪心不足,心生惡念,但更多人都知曉感恩,每次獵殺黃羊,都會送來一條羊腿或是整張羊皮。
不久之前,有獵戶在追逐黃羊時發現一群野豬,當即放棄之前的目标,集合十多名青壯進入樹林,開始一場圍捕。
在兩名老獵戶的率領下,這場圍捕成果斐然,最終收獲大野豬三頭,小野豬二十多頭,還挖掘出不少能食用的根莖,時人稱為蹲鸱、芋魁,類似後世所稱的芋頭。
大野豬被宰殺分割,除了少部分無法食用的下水,剩下的一點都沒浪費,連骨頭都被砸斷熬湯。小野豬殺死一半,剩下的都被送來畜場,言是豬崽肉嫩,炙烤美味,給趙嘉添菜。
見到在籠子裡亂撞的野豬崽,趙嘉腦海裡閃過一道道美食:烤乳豬、紅燒肉、扣肉、粉蒸肉……差一點當場流出口水。
邊民沒有養豬的習慣,一來是養起來費事,就條件而言,養羊更為便利;二來是西漢的豬性情兇猛,和野豬的差别微乎其微;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沒經過“處理”,豬肉不好吃。
之前沒有人養,趙嘉也就忽略了這一點。如今具備條件,大可以養起來。
豬飼料不難調配,交給孫媪即可。
豬肉不好吃,一刀下去就能解決。
野豬性情兇猛,一樣沒問題。有了水泥,打造新式豬圈,四面圍起來,随便你撞,腦殼撞扁也休想跑出來。再者,類比骟馬,這一刀下去,至少公豬的性子就能有所改變。
“隻需一刀,彘肉亦可美味。”
趙嘉用手比劃一下,三言兩語解釋清楚。魏悅看趙嘉的眼神都有點不太對勁。同行的魏武更是不自覺退後,下意識咽了口口水。
“阿多果真聰慧。”
“三公子誇獎。”
“……”
破天荒的,魏悅在趙嘉跟前啞口無言。
野豬的問題抛開,魏悅提起此行的主要目的,詢問趙嘉和劉榮見面的經過。趙嘉本就有意和魏悅提一提,當下将他請進木屋,讓人送來熱湯,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
聽完趙嘉叙述,魏悅端起木碗,面露沉思。
“開荒放牧?”
“然。”
趙嘉将熱湯飲盡,拿起火鉗,探入地爐撥動兩下。同時道出劉榮欲以絹帛銅錢相贈,他一概沒收。
“此事阿多做得對。”魏悅看向趙嘉,認真道,“臨江王因侵占太宗廟壖垣獲罪,被奪國。天子本有意留其在長安,然其上疏自請出宗室,以庶人戍邊。天子準其所請,并下旨以郅都為雁門太守。”
這番話包含多重意思,趙嘉細細斟酌,表情逐漸變了。
“跟在他身邊的騎僮,除少數臨江王府忠仆,盡為長樂宮賜下。”魏悅放下木碗,沉聲道,“一同賜下的還有數車絹帛銅錢。”
也就是說,哪怕劉榮身在邊郡,長安仍掌控着他的一舉一動?
趙嘉看向魏悅,表情凝重。
“阿多,天家之事非尋常可議。”魏悅從趙嘉手中取過火鉗,放到一邊,随即攥住他的手腕,“然也無需過于憂慮,畢竟臨江王已為庶人,且身負侵占太宗廟土地之罪,再過數年,太子年長,事情終會不同。”
趙嘉點點頭。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曆史上的劉榮為何會自殺。
不過,曆史已經發生改變,劉榮非但沒死,還投身邊郡建設事業,想要一心一意種田放牧。隻要不出意外,這位前臨江王的後半生理當順遂,至少不會再起太大的波瀾。
至于産生變化的因由,趙嘉仍舊是一頭霧水。但就目前發展來看,應該是向好。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追根究底,順其自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