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為本,邊郡地力有限,牛耕等法盡已推廣,畝産仍多限于兩石。進一步提升産量,可擇優良谷種予以培育。”
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于百姓而言,吃飽肚子才有餘力去談其他。
軍隊同樣如此,吃不飽肚子,何言滌蕩四方,戰場征伐。
以沙陵步卒為例,如果不是每日三餐,餐中常見肉食,單是高強度的訓練,就未必能支撐下來。
守邊衛土,開拓疆域,需要一支鐵皿強軍。
強軍如何培養?
就如趙嘉之前所言,錢糧缺一不可。
兵器甲胄不足,隻要有礦産資源,以國家之力,随時可以進行補足。而強悍的軍隊絕非一朝一夕可成,尤其是橫掃四萬的精銳,訓練培養需要充足的時間和錢糧。
欲成精銳,軍卒必須有強悍的體魄。如建造屋舍,地基最為重要。根基不穩,屋牆建得越高,就會坍塌越快。
漢朝的敵人是匈奴,是草原的胡部,是西面的月氏和烏孫,更遠甚至會遇到安息。此外,南邊還有南越以及諸蠻。
走出中原,無論向北、向西還是向南,對漢軍而言,是否能适應不同氣候,對抗嚴酷條件,解決突發狀況,強悍的體魄必不可少。
漢初以粟為主食,北邊間種麥菽,南邊已經開始種稻。
限于現有的條件,無論哪種作物,産量都未見多高。縱然是産糧大郡,畝産也多在兩石到三石之間,四石都很少有,更不用說五石。
比起後世的畝産糧,這樣的數據簡直少得可憐。
趙嘉要做的就是建議武帝,以朝廷的力量召集擅農之人,擇一地培育良種,繼而向全國推廣。
在邊郡時,趙嘉已着手此項工作。
奈何資源有限,即使取得成功,也隻能局限在沙陵縣内,好一點可推及雲中郡。再遠,趙嘉就鞭長莫及。
換成劉徹,情況就截然不同。
長安郊外是最好的試驗場,林苑中尚存大批開墾出的熟地。圈出一片,調撥一批農人,擇良種進行培育,再優中選優,自長安向周邊輻射。無論速度和成果,都将是趙嘉所行的幾倍、十幾倍乃至幾十倍。
“陛下,如要豐産,良種、良法不可或缺。”
華夏自古重視農業,自周時起,就有天子親耕的傳統。
此外,劉徹懷抱雄心壯志,有朝一日,必定馬踏草原,屠滅匈奴。想要達成願望,強軍必不可少,趙嘉的建議恰好觸及他的癢處。
“善!”
林苑确有不少田地,暫時不會用來練兵,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圈起來培育良種。人手交由太農令,所需的器物農具均由少府負責。
關于良種之事,趙嘉說完,劉徹就點頭通過。
莫說此事不需要朝議,即使拿到朝會上,群臣也不會反對,必然都會大表贊同,全體通過。
第一項任務完成,趙嘉舒了口氣,正打算再接再厲,韓嫣轉頭看一眼滴漏,突然起身走到門邊,吩咐宦者送上湯餅、糕點。
宮内奉行一日兩餐,但劉徹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兩餐自然不夠,每日都會加餐。之前聽趙嘉之言聽得入神,一時間忽略五髒廟。韓嫣卻沒有忘記,很快吩咐宦者送來膳食,比平日裡多添一些,顯然是為趙嘉準備。
對于韓嫣,趙嘉僅在演武時見過,印象最深的不是他俊秀的相貌,而是過人的身手。
苦饑寒,逐金丸。
流傳後世的一句話,趙嘉耳熟能詳。
真正接觸本人,趙嘉卻發現,這位韓王信的後代,固然存在驕奢的一面,同樣具有不弱的才學和本領,在為人處世上亦有獨到之處。
退一萬步,以漢武帝的性情,如果韓嫣僅有一張俊秀的面孔,又豈能多年得其厚待。
思及曆史上韓嫣的死因,趙嘉下意識搓了搓手指,将諸多心思壓下,面上未現出半分。
宮内的庖人手藝非凡,同樣是蒸餅,餡料多達五六種。湯餅薄厚均勻,煮在高湯裡,撒些蔥粒,滋味甚是鮮美。
此外,另有切片的炙肉,新鮮的肉糜,青綠的菜蔬,還有洗淨切塊的柰。
劉徹吃飯時,儀态端莊,執筷的動作都十分優雅。
與之相對,飯量卻和優雅半點不沾邊。
趙嘉自認為食量不小,然而,面前的少年天子,就飯量而言,近乎能和軍漢掰一掰腕子。韓嫣也不遑多讓,兩碗湯餅下肚,又輕松吃下五張蒸餅,大半盤炙肉和菜蔬,倒是肉糜沒怎麼動。
見趙嘉動作漸慢,劉徹和韓嫣一起看過來,好似都感到奇怪,他為何吃得如此之少。
一碗湯餅,三張蒸餅,半盤炙肉,整盤菜蔬,這飯量還少?
趙嘉默然無語。
彪悍的時代,彪悍的飯量,真心沒地說理。
用過膳食,宦者宮人撤下碗筷,送上蜜水,陸續退出殿外。
趙嘉捧着漆盞,對飯後食甜有點不适應。有機會的話,該派人往長江以南搜集些茶葉。不知道炒制方法,大不了烹煮,無論如何總能入口。
除了茶之外,趙嘉還想找一找甘蔗。
甜菜原産于歐洲,距離華夏尚遠。同樣為制糖原料,甘蔗更易尋得。
春秋戰國時,就有榨甘蔗汁飲用的記載。不過礙于氣候條件,基本限于吳楚等國,并且多為上層貴族飲用。
如果能和糧食一樣擇優培育,制出紅糖乃至白糖,漢朝内部不提,運到草原和西域,必然能大賺特賺。
匈奴、月氏和烏孫都喜食甜,商隊西行攜帶的貨物,除了絹帛和鹽,饴糖最為暢銷。有的烏孫商人,哪怕不市鹽,也要高價市糖。
趙嘉之前曾有想法,可還是那句話,手中資源不足,想也是白想。
如今有機會忽悠……咳,建議武帝,自然不能白白浪費。諸多設想中,凡是有條件實現的,必須提上一提。
隻是怎麼提,從何處入手,需要把握技巧。
思及此,趙嘉放下漆盞,開口道:“陛下,金銅藏于庫中,就隻能為金銅,入市流通方能為錢。絲絹市于國内,價再高,不能超過十倍。運至草原,價能翻過百倍。如至極西,可等量黃金。”
對于經濟學,趙嘉隻能算是半吊子。但面對“樸實”的漢武帝,很可以談上一談。
以銅為貨币,無論貴人百姓都有貯錢的習慣。銅錢藏于家中,不在市面流通,不能借以生利,就失去大部分作為貨币的價值。
西漢初期,國内銅礦多掌于諸侯王和貴人之手,朝廷允許私人鑄錢,“莢錢”大行其道,于國非但無益,反而是不小的損害。
趙嘉懷揣抱負,決心撬動曆史軌迹,避免武帝晚期國庫見底,百姓難負重稅的情況。
為達成目的,部分遊戲規則必須改變。鹽、鐵收歸國有已是題中之議。天子已在演武後打開缺口,開挖諸侯王牆角。
接下來,就是要收回私人鑄造錢币的權利。
此外,還有農稅、商稅、人頭稅以及酒業等一系列問題。趙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夠看出其中問題,也能提出大框,真正實施,還需要更為專業的人才。
話說桑弘羊籍貫何地,現在幾歲?
遠在洛陽之地,尚是舞勺之年的桑弘羊絕不會想到,長安城未央宮内,正有一個姓趙名嘉的縣尉揮鍬挖坑,而且挖了不想填,盤算着坑了自己。
趙嘉由錢币入手,陸續引出礦産、商貿,中途歪了下樓,提及羊毛紡織,甘蔗熬糖,茶葉邊貿。
見劉徹聽得興緻勃勃,趙嘉幹脆一歪到底。
反正宣室裡就三個人,一個主講,兩個聽衆,主講口中的東西很是稀奇,之前少有人同劉徹提及。少年天子滿懷好奇,聽得津津有味,壓根沒意識到,主講中途歪樓,四十五角開始傾斜。
聽着趙嘉的講述,劉徹眼前豁然開朗,一舉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乍然生出“滿地都是錢,俯拾即得”的感覺。
農為國本,向農人苛重稅實不可取。相反,理應大力扶持,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進行減稅方為上策。
來錢的套路千千萬。
充實府庫,鍛造軍隊,皆有更好的途徑。壓榨國民實為下下之選。
為讓武帝有更直觀的感受,趙嘉還提起前朝記載。
以秦為例,秦軍号稱虎狼之師,國内男子人人皆兵。以當時的用兵頻率,錢糧和勞動力都會出現不足。
在這種情況下,秦軍以一敵衆,硬是揍趴山東六國,一統天下,其中有一個重要的關節:掠奪!
無甲就到敵人身上去扒,無弓弩箭矢就到敵人手中去搶,沒有戰馬就去胡部手中掠奪。國内缺乏勞動力,就抓捕野人、劫掠胡人,全都綁上繩子,充為隸臣妾。
其中,羌人是最常被掠奪的對象。
“羌人?”韓嫣突然出聲。
“然。”趙嘉颔首。
事實上,如果不是翻閱太守府的典籍,趙嘉也不會發現這段曆史。
戰國時期,匈奴和趙國之間的戰争最為頻繁。遇上趙将李牧,沒少被收拾。最慘烈的一戰,被揍得滿草原逃命,之後十幾年不敢南下,見到趙國的戰旗都會腿肚子發抖。
羌人的實力反倒比匈奴更強一些。
可惜他們的鄰居更不好惹,是擁有虎狼之師,聞戰而喜的秦國。
曆史上,羌人不乏統一崛起的機會,可就像老天開的玩笑,每當羌部有強盛的苗頭,秦國就會出現雄才大略的君主,而且常會出現父子檔,例秦孝公和秦惠文王,秦昭襄王和秦孝文王。
雖說中間總會有幾任劃一劃水,像是秦莊襄王子楚。但緊接着,就會跳出更為恐怖的存在,例如子楚他兒子秦始皇。
可以說,從秦始皇的祖先得周皇室分封時起,就和羌人結下“不解之緣”。
邊境不穩,秦軍驅胡羌;國内少糧,秦軍劫胡羌;勞動力不足,秦軍捕胡羌。
羌人一度學到中原的耕種之法,短暫實現統一。結果被秦國發現,二話不說直接發兵,幾戰下來,又被揍得四分五裂。
自此之後,秦軍隔三差五就會到羌部睦鄰友好一下。
羌部欲哭無淚,薅羊毛也就罷了,偏盯着羌部,一年四季不停地薅,這還讓不讓人活?!
不過事情也需要對比,比起直接被揍死的義渠,羌部好歹還能活下去。越想越覺得是這個道理,在懾服于秦軍的強大的之後,部分羌人主動歸降,牢牢抱住秦王大腿,加入秦軍,甘願為秦王作戰。
他們視自己為秦人,其他羌部找上來,提起祖宗皿緣,邀請共同造反,當場就被飛踹出去,一邊踹一邊大罵:XX的爪,休要套近乎,乃公是秦人!
後世出土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其中有部分相貌迥異漢人,就有可能是歸降之後,為秦軍作戰的胡人。
随着趙嘉的講述,劉徹先是皺眉,其後似有所悟,雙目放光,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