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守返回雲中城時,不隻帶走了畜場中的野馬,還帶走了一架三腳耧車。
魏悅的兩名家僮留在畜場,除了和青壯一同負責安保工作,還按照趙嘉的要求,教導公孫敖和衛青等人騎射。
熊伯和虎伯的射術都是極好,騎術也十分高超,但更傾向于個人勇武。
魏山兩人名為家僮,實則常年混迹在軍中,在魏悅之前,他們還曾跟随魏尚上過戰場。經曆過幾次大戰,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不會領兵,卻能将戰争的經過講出個大概。
公孫敖更喜歡同熊伯學習,有機會就訓練臂力,目标是拉開強弓;衛青時常跟在魏山身邊,聽他講邊郡烽火,講部曲調度、步騎配合,每每都聽得入神。
知曉幾人的學習情況,趙嘉許諾衛青,隻要能認足一千個字,就将抄錄的兵書送他一冊。
效果立竿見影。
在兵書的刺激下,衛青識字的速度成倍增長,遠遠将公孫敖等人抛在後邊。照顧馬駒時,也不忘拿着一根寫字用的細木棍,這讓其他的少年和童子壓力倍增。
壓力很快變成動力,哪怕是寫字就頭疼的公孫敖,也會抓住空閑在地上比劃。盧信五人和他呆在一起,也陸陸續續學會不少字。
讓趙嘉感到驚訝的是,衛青不算在内,餘下的少年和童子中,學習速度最快的竟然是阿魯。這個小狼崽一樣的少年,聰明得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進入三月底,邊郡的大多數田畝都已經開墾和播種完畢。
仰賴牛耕、新犁和官寺貼出的堆肥之法,有經驗的農人們都在說,隻要風調雨順,别遇到天災,今歲必是豐年。
魏悅出發前往原陽城之前,将馬鞍和馬镫繪成圖,當面呈于魏尚。
短暫的驚訝之後,魏尚馬上意識到這種馬具的重要性,立即将圖紙收起,更叮囑魏悅,此去原陽城,未得他的消息,切不可說于外人,更不可私自打造。
“我将寫成奏疏送往長安,未得天子旨意之前,此事必須保密。”
坐鎮邊陲十數年,魏尚比任何人都清楚邊軍的局限在哪裡。有了馬鞍馬镫,戰術就能發生變化。哪怕騎術比不上匈奴,在箭矢射光之後,照樣能持兵器和匈奴對沖。
隻要朝廷下令大規模裝備這種馬具,抓緊訓練精銳騎兵,甚至不需要五年,魏尚就能帶兵出塞,去找須蔔氏硬碰硬。
對于這個老對手,不隻是魏尚,雲中郡上下都是一個想法:必須除之而後快!
魏悅啟程當日,魏尚的奏疏即遞往長安。
由于馬镫和馬鞍過于重要,從畜場帶回的耧車被魏太守忘在腦後。等到想起來,春耕已經接近尾聲。
思及近月發生的種種,想到趙嘉不欲得功的請求,魏尚停下筆,沉吟良久,把寫好的竹簡又收了起來。至于耧車,雲中郡内尚未推廣,可等來年再說。
雲中城發生的事暫時影響不到趙嘉。
進入四月之後,他每日在畜場和村寨往來,偶爾還要前往軍市,忙得不可開交。
依照和衛青蛾的約定,衛夏和衛秋被送來畜場,跟在孫媪身邊學習。衛青蛾在家中無聊,每次來到畜場都要拉着趙嘉跑一回馬。雖說十次裡有九次被落在身後,少女依舊是樂此不疲。
換馬的小麥送來,很快被磨成面粉。
畜場裡新增三部石磨,最小的直徑也超過一米。
按照趙嘉的認知,這樣的石磨需要畜力拉動,不想又被現實掀了一個跟頭。不提青壯和傭耕,盧信和公孫敖就能輕松推動磨盤,加上阿魯和阿蠻幾個,僅用了一個下午,太守府送來的小麥就少去五分之一,全被磨成面粉送進庫房。
幾個少年甩動胳膊,背靠背坐在一起,大口灌着溫水。
累的确是累,但沒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事實上,最讓幾人困擾的不是力氣不夠,而是不斷轉圈會頭暈,腳下像踩着棉花。
趙嘉瞠目結舌,孫媪笑着将少年們提起來,等到蒸餅出鍋,橫着劃開,塗上醬,在裡面填入烤制的兔肉和腌菜,讓少年們敞開肚皮吃個飽。
這是趙嘉發明的吃法,很快就在村寨和畜場中傳開。
現如今,雲中城内的食肆都有了類似的蒸餅,隻是和孫媪制的發面餅不同,大多還是死面。
由于邊民習慣以粟為主食,種植的麥不多,兼裡面又要加肉和醬,這種餅的價格略有些高。考慮到價格,邊民偶爾才會買上一次,入城的胡商反倒成了大主顧,尤其是加了厚醬的餅,常常一買就是十幾二十張。
見少年們抓着蒸餅吃得頭也不擡,趙嘉隐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
靠在棗紅馬身邊,嘴裡咬着一根草莖,趙嘉環抱雙臂,手指不斷敲着手肘,一下、兩下、三下,烏黑的雙眼一亮,草莖立刻被吐到地上。
“媪,取羊肉、蔥韭!”
聽到趙嘉興奮的聲音,婦人們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的望過來。
“郎君要這些作甚?”孫媪正将盆中的面團挖到案闆上,聞聲擡起頭,面上帶着不解。
“包子!”
趙嘉一邊說一邊讓人準備羊肉,并将包子的做法說給孫媪。後者聽完之後,繼續揉着手上的面團,叫來兩個力氣大的婦人,将剃下的羊腿肉剁碎。
“其實牛肉味更好。”看着盆中的肉餡,趙嘉自言自語。
考慮到耕牛的重要性,隻能将吃牛肉包的念頭暫時壓下。不斷安慰自己,等到畜場裡的牛多起來,總能一飽口福。
值得一提的是,從烏桓商人手中買來的犍牛都已經套上鼻環。之前還各種不馴、動不動就帶人遛彎的壯牛,如今系上繩子,一個童子就能拉着走。
包子包好之後,沒有專用的蒸籠,隻能用蒸餅的籠屜暫時湊合一下。
伴着籠屜下的熱水發出咕嘟聲響,熱氣蒸騰,麥香裹着肉香一同飄散,很快就引來附近的少年和孩童,連打制農具的匠人都停下動作,不由自主的吸着鼻子。
水聲越來越響,蒸籠附近熱氣彌漫,白蒙蒙仿佛霧氣一般。
“郎君離遠些,燙人。”孫媪提醒一句。
趙嘉這才反應過來,向後退了半步。四下裡瞅瞅,衆人都盯着籠屜,表現并不比他強上多少。
熊伯和青壯們歸來時,第一籠包子已經出爐。
胖乎乎的包子擠在一起,不斷散發着熱氣。由于是第一次嘗試,包子大小不一,面皮擀得厚薄不均,有的已經被肉汁浸透,香氣反而更加誘人。
“這是什麼?”
青壯和傭耕們将耕牛送回圈内,放下農具,看着籠屜裡的包子,不自覺的咽着口水。
孫媪看向趙嘉,後者正用長筷夾起一個羊肉包,笑着說道:“包子,大家都嘗嘗。”
“包子?”
熊伯在水桶裡淨過手,甩甩水漬,直接用手抓起一個,也不怕燙,一口就咬斷小半個。
“嘶——好、滋味甚好!”熊伯一邊哈着熱氣,一邊将包子三兩口全吃完,想伸手再拿一個,發現籠屜裡早已經空空如也。
“媪,多蒸些!”趙嘉吃完整個包子,很是意猶未盡,“蒸好後留下半籠,我給阿姊送去。”
“諾!”
婦人們忙了一個多時辰,蒸出的包子摞成小山,照樣沒能填飽衆人的肚子。最後又蒸了兩鍋粟飯,搭配上葵菹,才終于能坐下歇歇。
趙嘉不會做濫好人,但也不會心黑到不讓青壯和傭耕吃飽。
體會到趙嘉的善心,衆人幹活更加賣力,五天就能幹完七八天的活。田中的活幹完,還會主動幫忙修補圍欄,驅趕野獸,着實幫了不少忙。
熊伯同趙嘉商議,明歲還雇這些人。
“秋收之後,郎君無妨多買些地。有新犁和耕牛,再多的田都能開出來。”
漢初地廣人稀,尤其是邊郡,朝廷一直都在鼓勵開荒。
之前畜場沒有出産,趙嘉手中餘錢不多,能使用的資源全部繼承自趙功曹。如今有了天子賞賜,加上秋收後的富餘,刨去一應開銷,最少也能買上近百畝田。
“就算是荒地也無妨,采用堆肥之法,種一茬菽,隔年再種粟,搭配郎君說的隴耕之法,收成應也不差。”
“待到秋收之後,仆帶人再修幾個新圈,還有畜場裡的木屋,都要擴建。”
這些都是有用的建議,趙嘉在腦中過了一遍,很快就拍闆敲定。
時至四月底,草原鋪滿青綠,其間還點綴着色彩缤紛的野花,引來成群的黃羊,偶爾還能見到兩三匹野馬。
由于羊群常和野馬呆在一起,給套馬的邊軍增添不少難度。好在派出的都是好手,但凡是被發現的野馬,有一匹算一匹,來了就别想走。
田地中一派生機勃勃,無論粟還是麥,長得都是格外茂盛。熊伯和傭耕們守在田邊,看着田中的粟麥,幾乎能預期到粟粒和麥粒成串挂漿、壓彎莖稈的情形。
“熊伯,能和郎君說一說,待到秋收之後,工錢之外再給一些粟?”一名傭耕問道。
“禾仲,趙郎君待我等寬厚,明歲還要我等來做工,怎可如此貪心。”另一名傭耕皺眉道。
“做工本就該給工錢。地裡的谷子長得這麼好,全賴我等出力,多要些糧食又怎麼了?”禾仲不服氣道。
“你說這是什麼話,你怕是忘了咱們能夠活命,是因趙郎君借了糧!”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雪災後在趙家借糧,今歲用勞力相抵。
趙嘉本可以不給工錢,提供一餐飯食即可。結果不隻有工錢,每日還能兩餐吃飽,如此尚不滿足,還想多要一份糧食,任誰來評理都會覺得過分。
在事情沒點破之前,明知是貪心之舉,還是有數名傭耕心動。聽到長者的話,對上熊伯的眼神,懷揣心思之人都是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熊伯盯着禾仲,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直将對方看得低下頭,才深深吐出一口氣。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起再雇你們的心思,更不該同郎君說。”
“熊伯,這件事……”年長傭耕想要開口,卻被熊伯攔住。
“什麼都不用說了,今天将事料理明白,明天給我一個交代。”
留下這句話,熊伯站起身,帶着幾名青壯離開,不給傭耕們開口求情的機會。
“禾仲,今日回去之後,你不要再來了。”年長的傭耕開口道。
“我,我……長伯,你幫我求求情,我就是一時糊塗!我家中有妻兒,不能沒了這份工!”
“沒用。”長伯搖搖頭,沉聲道,“你太貪心,不曉得知足。留你在這裡,不知還會做出什麼事。大家都有妻兒,阿田還要奉養家中四位老人,都不容易,可誰像你一樣貪心?”
“我說的他們也都想!”禾仲提高聲音,用手指着人群中的幾個漢子,“你、你、還有你!咱們可是商量過,都想要糧食!”
“是真的嗎?”長伯看向被指出的三人。
“……是。”三個漢子滿臉通紅,在禾仲破罐子破摔,說出時間、地點和幾人的對話之後,終究無可否認。
“罷,你們也走吧。”長伯說道。
“長伯,我們隻是想想,真的!”一名漢子急道。
“放心,你們終究沒做到禾仲這一步,我會向熊伯求情。如果實在不行,等到工錢發下來,大家會勻些給你們。”
事情被禾仲揭開,就不可能遮掩。如果幫這三人隐瞞,其餘的傭耕都會被連累。
三個傭耕羞愧的點點頭,不再出聲。
隻有禾仲還在咬牙,見沒一個人願意幫自己,恨聲道:“我不過說了一句話,并未做惡事,竟要趕我走?我在這裡幹了近三月的活,不給我粟,就要給我三千錢!如果不給我工錢,我就去官寺上告!官寺不理,我就帶着一家人吊死在他家門前!”
“誰說不給你工錢?”
在傭耕們說話時,熊伯去而複返,同行還有中途遇到的趙嘉。
趙嘉坐在馬背上,俯視臉色通紅的禾仲。換做一年前,他或許會失望甚至憤怒,但在見識過張通等人之後,禾仲的行為并不能激起他多少情緒。
“季豹。”
“仆在。”
“回去找虎伯,取三千錢來。”
“諾!”
季豹打馬而去,經過禾仲身邊時,突然揚起馬鞭,吓得對方舉起手臂遮住頭臉。良久之後,預期的疼痛始終沒有出現。禾仲放下胳膊,發現季豹早已經馳遠。
“這位長者,”趙嘉看向長伯,溫和道,“熊伯還要看顧畜場,田地之事無法顧忌全面,如長者願意,可與我簽下長契,同熊伯一起幫我照看這些田地。”
“謝郎君,仆願意!”
季豹回來之後,當着衆人的面,趙嘉将銅錢丢給禾仲,随後調轉馬頭,再不看他一眼。
“郎君,禾仲去歲借了糧,他的婦人得知明歲他還會來做工,又到畜場借走不少粟。如今他拿工錢離開,該讓人去将粟取回。”熊伯道。
“不必。”去了也要不回來,難道硬搶?世人同情弱者,再被渲染一下,有理也會變成沒理。
“郎君,此事……”
“回去之後,讓禾仲一家遷出村寨。再告知鶴老,言此人是我逐走。”趙嘉道。
類似的事不斷發生,趙嘉也開始反省自己,然後逐漸明白,面對一些人,姿态越是謙遜,态度越是溫和,就越是會被認為可欺。有的時候,跋扈一些并非壞事。隻要不作惡,誰又能指摘他什麼?
在尚武的大漢,在時刻面臨生存威脅的邊郡,擔負一些兇名,就某種意義上而言,實則是利大于弊。
“如此甚好。”熊伯舒了口氣。
趙嘉拉住缰繩,視線掃過熊伯,又看向一臉本該如此的季豹,低笑一聲,腳跟一踢馬腹,策馬飛馳而去。
長安
窦太後終于氣消了,長樂宮的宮門重新對劉嫖敞開。
經過這次教訓,劉嫖的态度收斂許多,再不提陳嬌為太子妃之事,轉而向窦太後講述長安城内的趣事,話中又提到張次公,言他在市中同人比拼力氣,連勝了六場。
“之前攔住瘋馬的那個郎官?”窦太後問道。
“正是。”
“你幾次提他勇武,是想舉薦他為官?”
“什麼都瞞不過阿母。”劉嫖笑道。
“嗯。”窦太後合上雙眸,在劉嫖的笑快挂不住時,才開口道,“讓他到窦甫手下做個衛士丞吧。”
窦甫是窦太後昆弟,任長樂衛尉,掌太後車馬以及長樂宮警衛。
衛士丞是衛尉屬官,秩比三百石。雖然會被打上“窦氏”标簽,但對一個沒有家族背景的郎官來說,這個起點絕對不低。再者,張次公通過館陶長公主舉薦入朝,即使不安排在長樂宮,也與窦氏外戚脫不開關系。
“謝阿母!”
母女倆又說了一會話,窦太後就顯得有些疲憊。劉嫖知趣的起身告退,叮囑陳嬌好生陪伴太後,再未言其他。
等陳嬌讀完一篇《道德經》,窦太後示意她停住,喚來少府,沉聲道:“長公主去了哪?”
“回太後,長公主去了未央宮。”
“是去椒風殿?”
“回太後,是去見了陛下。”
“未央宮,天子……”窦太後低聲念着,眉心越皺越緊,終凝成一個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