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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037 2024-08-29 11:11

  換個皇帝或許會容易得多。

  朱厚照從來沒指望僅憑情分,就能将李越拉回來。他待她的情意更深更真,可在宣府時,他還是選擇放手。而她的心本就硬如磐石,就更加不會感情用事。他之所以帶她遊遍村落與街市,就是要讓她親眼看看,隻有在他的治下,她的政治理想才有成真之日。他不同于那些昏官庸官,他目光遠大,富有四海。隻要能穩固統治,他不介意繼續施舍,這才是他期盼能打動李越之物。可現下看來,有人是要獅子大開口了。

  朱厚照一哂:“非是我吝啬,隻是宗女放足,已經引得物議沸騰。這樣,就以科考之制在京廣選女官,如何?”

  過去,他像對待刀劍一樣掌控她,可現在,他不得不像對待敵人一樣重視她。他們太了解彼此了。在危機關頭,他可以毫不猶豫替她擋劍,可隻有利益才能逼他讓步至此。他落入她的圈套之中,他走向了一條收益巨大,但動蕩不安的道路。他并不後悔,因為就算再來一百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但他絕對不會這樣急切。事已至此,他隻能一面穩定局面,一面一條道走到黑。可他不能親自下場,他必須高居雲端,表面上置身事外,這樣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會動搖他的統治,萬不得已時,他甚至還可以棄卒保帥。

  誰能來替他彈壓各方呢?擺在他面前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劉瑾,一個是李越。一個是太監,一個是女人,法理上緻命的性别缺陷,在此時卻成為最核心的選擇理由。一個是他身邊積年的老仆,既忠誠又貪婪,既野心勃勃又畏首畏尾。而另一個是他摯愛之人,既心軟又心狠,既能替他披荊斬棘,也能随時倒戈一擊。

  按理說,宦官更易掌控,但宦官執政隻會讓士林的攻讦更加猛烈,等于火上澆油。而不論是身份、才智,人脈還是聲望,李越都要高明得多,也合适得多。這下,不論哪個層面,她都是他的唯一了。

  朱厚照洞若觀火,如果他要用李越,就必須要像攻克敵軍一樣,攻破她的心房,就像她曾經對他所做的一樣。他得向一個女人讓步、低頭,但奇怪的是,好勝如他,卻不覺得羞恥。那畢竟是李越,強大的對手,不論在何時何地,都值得尊敬。

  正因如此,他提出了女官的選拔這個籌碼。他笃定月池無法拒絕,女官的任命一旦制度化、規範化、規模化,造成的影響不可估量。這意味着,女官将正式走向前朝,走向正統。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嗎?女扮男裝始終是她不得已的選擇,她深受枷鎖桎梏,所以日思夜想期盼打破枷鎖。

  然而,月池又一次讓他吃驚了。她一怔之後,卻斷然拒絕。她道:“何須勞您費心呢,待時機合适時,我親筆寫就票拟不就好了?”

  執掌票拟,是要做内閣首輔。她不再需要施舍式的讓步,她已經可以自己做主。這個從江南小店裡走出來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帝國的權力中心,終于将刀都架在他的脖頸上。

  朱厚照瞳孔微縮,禁不住拊掌大笑。他抱她坐在他的膝上,眼中藏着森然冷意:“你還知道,你是誰嗎?”

  月池含笑點頭:“未嘗有一日忘卻。”

  他們額頭相抵,他又問她:“你猜,要是後人知道真相,會如何評說我們?

  月池挑挑眉:“要不,我們在你的帝陵裡,也立一座無字碑?”

  千秋功過一抔土,古今都付笑談中。

  他終于又一次笑開了。她是被逼瘋的,可他的骨子裡一直都有這種瘋狂在,所以,他們才能走到今天。

  京中楊宅中,楊廷和正在練字。他所書的乃是楷書,字字皆鋒勢備全、雍容自如,恰如他為人一般端莊凝重,無一筆松懈,無一字不缜密。一篇書罷,他的額頭亦已沁出汗珠。

  在一旁研墨的黃夫人,忙替他擦汗。楊廷和笑道:“有勞夫人。”

  他扶着腰,顫顫巍巍地坐下。黃夫人禁不住埋怨:“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怎麼還不知道輕重,還當自己是年輕的時候麼。”

  楊廷和苦笑:“正因時日無多,所以才要力争朝夕。”

  黃夫人替他捶肩的動作一頓,她半晌方道:“可争了如何,不争又如何?”

  楊廷和一愣,黃夫人按住他的肩膀:“當年父親将我許給你時,就對我說了,說你是個做大事的人,叫我恪守婦道,切莫叫你為兒女事憂心。這麼多年了,我一心操持家務,從不過問外頭的事。可是夫君,你到底已經不再年輕了……我們還有那麼多孩子、孫子……”

  她素來爽朗寬和,可今日卻忍不住哽咽。楊廷和轉過身,去替她拭淚。他溫言道:“今上做太子時,我便随侍東宮,這麼多年,早已見慣風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黃夫人道:“這麼多年了,連我都知道那位是何秉性,你還要以卵擊石嗎?”

  楊廷和默了默:“君臣之義,不可輕易割舍。”他的淩雲之志,更不可輕易割舍。

  明明一切都在走向好的方向。鞑靼稱臣,倭寇遠遁;紀綱具舉,朝野肅然;宗室外戚,循規蹈矩;巨賈豪強,低眉唯唯;金銀如山,良種濟世,黎民百姓,安居樂業。這本該是一個中興盛世!他們本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可這一切,都将毀于皇爺的貪婪。

  繼奪權、分權後,皇上甚至要生生拔去士林的喉舌,将他們變作隻知應聲的跟屁蟲。他要無法無天,唯我獨尊,連輿論和道德的桎梏都要一一除去。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更何況是那些讀書人。沖突一觸即發,而身為内閣首輔的他,為了新政,為了穩定,既不能順從上意打壓同僚,又不能跟随義士聯名上奏,就隻能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壓力如山一樣砸在他的肩頭,幾乎要将這個單弱的老者壓垮。

  黃夫人道:“可你再這樣下去,也是無濟于事。你還指望李越能從中轉圜嗎?他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連他都束手無策,還有誰能力挽狂瀾?”

  楊廷和搖頭:“他不是無能為力,他隻是在等待時機。”

  黃夫人依舊滿腹疑慮,她還待再言,卻聽楊廷和驚喜道:“你看,玉蘭已經開了。”

  黃夫人擡眼望去,秾麗的花瓣已經微微舒展,如同一片紫霞。楊廷和意味深長道:“春天來了,一切都會變好。”

  今年的第一次例朝,很快在春光中拉開帷幕。萬歲于奉天殿升座,京中四品以上官員分班侍立,按部奏事。因着近日内外大事接連發生,例朝的氣氛已與過往大不相同。人人眼觀鼻、鼻觀心,緊抿的唇線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内閣的隊伍裡,依舊隻有四個人。次輔謝遷看向月池:“你近日有和希賢再談嗎?”希賢是劉健的字。

  月池搖頭:“談也無益。”

  謝遷道:“可這般僵持,也不是辦法。”他也是一個左右為難“媳婦”,事到如今隻能兩廂說和。

  月池隻是微笑:“您别急,辦法是急不來的,興許船到橋頭自然直呢。”

  什麼船到橋頭,這都要火燒眉毛了。謝遷還待再言,卻聽清脆的鞭響,皇上升座了。刹那間,文武官員齊齊跪下,本就十分肅穆的氣氛,此刻更是徹底凝固。每個人都盯着自己的袍角,隻聽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走上丹墀。按照慣例,本該是文武依次奏事,可緊接着響起的卻是劉瑾蒼老的聲音。

  他的聲音既嘶啞又粗粝,就像是從地底傳來一樣:“有旨意。”

  怎麼會一上來就頒旨。楊廷和平日雖以處變不驚自律,可此刻仍忍不住心如擂鼓。而這道聖旨中的内容,更是叫他瞠目。

  “……念楊廷和、劉健多年辛勞,特允還鄉之願……

  後面的話,楊廷和已經聽不清了。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睜睜地看着那黃绫卷,落到他的手中,仿佛要把他的手心都燒出兩個洞。

  他終于還是跪了下去,深深叩頭:“天恩浩蕩,臣楊廷和顫栗謝恩!”

  一道旨意過後,楊廷和和劉健便從權力巅峰上驟然跌落,而李越則更進一步,取而代之。這變化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人人張口結舌,仿佛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楊廷和又一次看向了自己的得意門生。李越的眼中有同情,有憐憫,可獨獨沒有驚詫和愧疚。他隻是溫言道:“聽說巴蜀的桃花開得極好,您何不回去好好瞧瞧呢。”

  正德二十二年,年僅三十八歲的李越代楊廷和為内閣首輔,晉華蓋殿大學士。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官職,這樣升遷的速度,堪稱曠古絕今。保持中立的楊廷和被拉下馬,而一直支持心學的李越上位,皇帝已經天下展示出,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

  月池已是第四次送先生離開京都了。他們已是當世的佼佼者,初入這座古老的城池時,何嘗不是懷揣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宏願。可到頭來,他們都走向了黯然的歸途。

  白發蒼蒼的戴珊帶着三個殘疾的孫兒,步履蹒跚地歸鄉。他曾經剛正不阿,甯折不彎,可在信念一次次被摧毀後,也選擇放棄一切,安享田園。

  睿智明達的李東陽堅韌如松柏,哪怕是病入膏肓時,他還在為促成随事考成而努力,可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看到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天子與臣子所求,本就截然不同。他明明看透這帝王心術,卻仍選擇為大明王朝吐絲作繭,至死方休。

  敦樸質直的闵珪是被她送走的。她要完成利益的交換,獲得升遷的機會,就不得不挪開這一個個“絆腳石”。她先摧毀他的堅持,再強行把他遣送回鄉。那時,她就應該意識到,這不會是她最後一次做這樣的事。

  這次,她做得更狠,她将她的兩個先生都攆回老家。劉健仍處于憤怒之中,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心為國,為何會落得這麼一個下場,更不明白,朱厚照為何要一意孤行,自掘墳墓。他念着先帝的名字,不由老淚縱橫。

  而楊廷和則目不轉睛地看着月池,他到頭來隻問了一句話:“你坐上了這個位置,可你該如何收場呢?”

  随着他們的貶斥,心學與理學的矛盾,君權與臣權的矛盾,都已經達到頂峰。這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帝國正在被撕裂,隻有一方取得對另一方的絕對勝利,才能安穩下來,可難道還能把士林都殺光嗎?

  月池隻是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既然不可能将士林全部疊新,那為什麼不反其道而行之,換個皇帝或許會容易得多,畢竟,現在宮中已有好幾位預備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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