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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883 2024-08-29 11:11

  我爹已經死了,我不能再讓她去死了……

  嘎魯心中大恸,他此刻心神失守,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月池福至心靈,問道:“她、她可有說起,自己是何方人士?”

  嘎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月池道:“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您還擔心什麼?我、我雖然與您母親素未謀面,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她若是官宦人家出身,說不定,我真的知曉。”

  嘎魯猶豫片刻道:“是徽州的程家,家中是有做官的……”

  月池登時變貌失色:“南直隸徽州府?是不是休甯縣人士!”

  嘎魯一愣,他下一刻已經沖上前來:“你真的知道?”

  月池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打轉,似乎是要找出一些故人的痕迹,嘎魯已然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說啊,你快說!”

  月池道:“她有沒有,和你提過程敏政?”

  話音剛落,她就從嘎魯的臉上讀出了一切:“是堂兄妹嗎?”

  她的一個師父唐伯虎是程敏政的學生,而另一個師父李東陽,是程敏政的同窗。程敏政因科考案死在獄中後,每逢他的忌日,他們都會祭拜,并遣人送禮前往休甯。月池也因此在朱厚照面前,請求加恩給他的後嗣。真是沒想到,當年一念之仁,舉手之勞,居然成了今日的救命法寶。

  嘎魯深吸一口氣。月池哽咽道:“真是孽緣。程公娶大學士李賢之長女為妻,而我的生母,正是李賢的次女啊。諾顔,說來,我們兩家也是世代交好,算我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送我家去吧。我即便到了九泉之下,都會對你感激不盡的。”

  嘎魯怒道:“可你這麼回去會死的!這麼大的雪,你在半道上就會沒命的。”

  月池悲哀道:“世兄,我和伯母一樣,即便死,我要死在自己的故土。”

  嘎魯靜默良久方起身,他沒有應承,而是道:“你放心,不用回去,藥材的事,我會想辦法。”

  月池沒想到,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居然還不肯答應,她道:“這天寒地凍的,你能去哪兒想辦法?”

  嘎魯不耐煩道:“總之我一定有辦法!”

  月池又急又氣:“你們蒙古窮得連紙都沒有,國書都要反複使用,别說是你爹那裡,就算是汗廷之中,估計都沒有多少藥藏吧!”

  這說得是弘治年間,達延汗入朝時遞交的國書居然是是往年用過的,上頭的日期都不對。鴻胪寺欲以不敬之名怪罪,可孝宗皇帝卻道,蒙古苦寒,不必計較。月池隻是聽了一耳朵,卻對蒙古的窮困留下了深刻印象。

  嘎魯沒有答話,道:“休息吧。”語罷,他轉身就走。

  月池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離開。她已是氣急敗壞,剛想要重重捶床,卻顧及一旁人事不省的時春,隻得生生忍下,長歎一聲。

  烏日夫沒想到,嘎魯竟然在這種天氣還要出門。他勸道:“諾顔,這,不過是兩個漢人,您這是為什麼呀。再說了,這麼大的雪,咱們能去哪兒弄藥。”

  嘎魯沒好氣道:“還能去哪兒,去汗廷。”

  烏日夫大吃一驚,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嘎魯:“您、您瘋了?那就是兩個漢人,他們……”

  嘎魯斜睨了他一眼,他道:“你是不是皮又癢了,我為什麼要跑這一趟,還不是因為你!”

  那日當着月池的面,嘎魯雖沒有處置烏日夫等人,可在人後,他就以摔跤為名,将這群人狠狠揍了一頓。烏日夫被打得渾身青紫也不敢作聲,更不能去找丹巴增措看病,隻能在夜裡悄悄叫老婆抹藥。他一聽嘎魯之言,就覺身上又疼了。

  嘎魯想了想道:“把他們都叫上,活該你們去。”

  烏日夫等人叫苦不疊,卻隻能跟上。嘎魯牽動缰繩,打馬射了出去,沖進了這茫茫的大雪中。

  這一次趕路,花了四天四夜才到達目的地。望着眼前這座熟悉的斡耳朵,饒是離開多年,嘎魯心中依然感慨萬千。他步履虛浮地下馬來,侍從奴仆瞧見他們的身影即刻就圍了上來。他們剛開始還認不出,喝罵道:“是什麼人!”

  烏日夫呸道:“瞎了嗎,連王子都不認識了。”

  侍從們定睛一看,才依稀辨出了他的模樣。他們心中又驚又喜又憂,先是謝罪,又回頭大叫道:“是小王子回來了,快,快去禀報大哈敦!”

  滿都海福晉正在梳妝,她聞聲連顧姑冠都來不及戴,披散着頭發就走出金帳。她看着一身狼狽的嘎魯,萬不曾想到他會這個樣子回來,驚道:“嘎魯,孩子,你怎麼,是有人在追趕你嗎?”

  嘎魯定定望着她花白的頭發,半晌方道:“嘎齊額吉,我沒事。我有事求您相助。”

  斡耳朵中,巨大的火盆中,火焰正在熊熊燃燒,産自中原的香料在火中漸漸化為灰燼,一股濃烈的芬芳釋放出來。滿都海福晉坐在狼皮大褥上,眉頭深鎖:“你要那麼多藥材,做什麼?”

  嘎魯立在中庭,低頭道:“回嘎齊額吉,孫兒有重要的人要救。”

  滿都海福晉冷哼一聲:“是嗎,那你可得說說清楚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人,讓你肯甘冒這樣的大險,回到這個你畏如蛇蠍的地方。”

  嘎魯聞言,眼中劃過一絲痛色,他默不作聲。

  滿都海福晉厲聲喝道:“回話,是什麼人!”

  嘎魯眸光一閃,道:“是一個女人。”

  這可大大超乎滿都海福晉意料,以緻于她面上的怒容都空白了一秒,半晌方道:“一個女人?”

  帳中侍女們都掩口直笑,滿都海福晉的神色也緩和下來:“真是稀奇了,我倒想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值得你不惜一切,奔回汗廷。”

  她想了想問道:“我問你,那姑娘多大?”

  嘎魯道:“十幾二十歲吧。”

  滿都海福晉點點頭:“年歲倒與你相近。我再問你,人生得怎麼樣?”

  嘎魯想到月池的臉,嫌惡道:“奇醜無比。”

  滿都海福晉一愣,她身旁的舊仆塔拉忙出來打圓場:“小王子,還不快說實話。大哈敦也是關心你呀。”

  嘎魯咬緊牙關:“我說得本來就是實話,長得醜有什麼,不正好配我嗎?”

  滿都海福晉被氣得一窒,她有心想要發作,卻在瞧見他身上不斷融化的雪水後,硬生生忍下:“先去換衣服。換好了我們再說。”

  嘎魯硬梆梆道:“不用了。她病得要不行了,我要趕回去救她。”

  滿都海福晉又碰了一個硬釘子,她霍然起身道:“好,塔拉,快叫人去備車馬。”

  嘎魯一凜,他道:“您備車馬幹什麼?”

  滿都海福晉親下堂道:“她不是快死了嗎,好歹是我的外孫媳婦,我得去看看她,好好照顧她。”

  豈料,嘎魯還是一口回絕:“不成!”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當衆頂撞滿都海福晉了。帳中的仆婦皆低眉垂首,不敢作聲。滿都海福晉已然是怒氣沖沖:“你既然不打算認我,又還回來求我幹什麼!”

  嘎魯一窒,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還是緩了緩語氣道:“嘎齊額吉,孫兒不是那個意思。而是,她是個漢人。”

  滿都海福晉的臉上登時風雲變色,嘎魯直視滿都海福晉:“要是消息走漏,傳到額吉耳朵裡,她一定活不成了。”

  塔拉嬷嬷自幼看着嘎魯長大,對他十分愛護,此刻眼見滿都海福晉神色不對,忙插話道:“小王子你,你是黃金家族的皿脈,怎麼能和漢人厮混在一起?”

  嘎魯喝道:“我本來就是半個漢人!”

  滿都海福晉長眉倒立:“可你也是我的外孫,孛兒隻斤氏的皿脈不容再攪亂了。”

  嘎魯冷冰冰道:“俗語說‘人有尊長,衣有領袖。’孛兒隻斤氏自有大汗和兩位王子來傳承。我不過是旁支,我的皿裔純不純正,又有什麼要緊的。”

  滿都海福晉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嘎魯這話恰恰戳中了滿都海福晉的痛處。嘎魯是滿都魯汗的後裔,而達延汗卻又屬于另一支。當汗位從滿都魯汗落入達延汗身上後,不僅索布德公主的身份變得尴尬,嘎魯的地位又何嘗不是。他因為自己男子的性别,比索布德公主更受達延汗的忌憚。他和自己的部民被趕到賽汗山一帶,達延汗在其中就起了不小的助力。

  而知曉一切的滿都海福晉,最終還是選擇了她的新丈夫,同意讓她的長孫遠離汗廷。為此,她心中十分煎熬,她一方面希望嘎魯能夠回來,享受天倫之樂,另一方面又擔心會引起兩位親人相争,惹出大亂子。

  嘎魯對一切心知肚明,他道:“我娶了這個醜八怪,不是還給噶齊額吉和汗廷省事了嗎。你們再也不用去費心去替我找一個,又有皿統,又勢力薄弱的妻子了。”

  滿都海福晉心中是又愧又怨又惱,一時五味雜陳,氣急之下,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她罵道:“跪下!”

  嘎魯被打得偏過頭去,卻又立刻依言,直挺挺地跪下來。

  滿都海福晉見狀更加氣惱,她左右開弓,又是好幾下。滿都海福晉是馬上豪傑,武藝出衆,縱使已然年過五十,依然十足。嘎魯被打得鼻口沁皿,卻依然紋絲不動,他臉上濃密的胡須将他心中的一切波瀾都掩蓋,他隻是說:“求噶齊額吉,拿些藥材給我。”

  滿都海福晉眼看他這個樣子,焉能不生憐愛之心。可嘎魯這樣的态度,又讓她實在無法冷靜。她指着他的手都在發抖:“好啊,你以為你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是在順着我的心意做事對不對?你這個畜生,你……”

  她又欲再狠狠給他幾下,卻到底下不下手,而是道:“嘎魯,嘎齊額吉是大哈敦,可也是你的親外祖母。我也是盼着你好,我不是非要将你踩進泥裡給人墊腳……”

  年少時的嘎魯聽到這話,可能會和她大吵一架,可現如今,他早已冷了心了,他突然沒了再氣她的想法,而是道:“我知道,是我想錯了,求噶齊額吉原諒我,拿些藥材給我吧。我爹已經死了,我不能再讓她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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