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朱厚照真把她視為心腹,也不當做得如此露骨才是。
整個大明王朝都為之即将升起的冉冉新星而震蕩。且不說劉瑾與馬永成等人是怎樣的嫉恨交織,就連一直仗着言官身份,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華昶都已然吓得坐立難安。在兩次針對李越的攻擊都失敗之後,華昶一時也無計可施,隻能安慰自己,當今喜新厭舊,喜怒無常,李越又同他師父唐伯虎一樣,有股子文人的清高和傲氣,決計不會一味溜須拍馬,容忍皇上的随心所欲,遲早會被厭棄。可沒想到,事實竟然同他所想大相徑庭。他不由想到了李越和朱厚照昔年甚嚣塵上的流言,頹然坐在椅子上:“難不成,真是情比金堅的真愛?要不,先試試和他和解……”
他想到了近日死去的呂紀。呂紀是當代著名的宮廷畫家,在弘治初年與師父林良因為畫藝得以入宮,官拜錦衛指揮使。一個畫師之所以能入錦衣衛,全然是因為畫院并無對應官位,孝宗皇帝為賞賜他,便讓他挂靠到錦衣衛之下,他雖名為指揮使,實際不做事,一心投入到繪畫藝術中。這也使得他的畫技愈發精湛,世人所傳:“林良呂紀,天下無比。”
華昶記得,唐伯虎善工筆,昔年與呂紀也有交往,二人彼此欣賞。既如此,呂紀身死,唐伯虎怎能不出席葬禮。那時,他就向這位師弟認個錯,讓伯虎在李越面前說和一下。這筆恩怨就能一筆勾銷了……
抱着這個念頭,他日日派人打聽唐伯虎的行蹤。誰知這打得一盤好算盤,卻在甯王的截胡下落了個空。
京中勳貴與各地的親王又何嘗不為李越的本事所驚詫。昔年,他們也曾聽聞李越随侍東宮,頗得看重之事,但是那時孝宗皇帝還在,以他們的身份,不至于折節讨好一個連官位都無的小子。可這次的事件,徹底颠覆了他們的看法。為了阻止皇上的天馬行空,多少勳貴把紫禁城的門檻都踏破,多少大員在奉天殿痛哭流涕,都不能讓朱厚照改變心意。
可李越,進乾清宮不消一炷香的時間,就讓朱厚照對禦駕親征之事再也不提。并且,朱厚照還未因此直谏而厭棄他,人家還是自由在宮中行走,恩寵照舊。再聯系到李越在登基大典上露面之事,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絡起來。既然李越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無與倫比,那麼隻要與李越打好了關系,隻要他肯美言幾句,自己所求不就輕而易舉了嗎?而皇親國戚之中,當屬甯王朱宸濠所求最大,他想效法太宗朱棣,取而代之。
甯王的祖先是太宗的弟弟朱權。洪武爺的衆多兒子中,繼承他馬上英姿的就便是二位——燕王善戰,甯王善謀。當年太宗造反,為拉攏甯王,許諾事成之後,平分天下。誰知,他登上皇位後,就翻臉不認人,非但不踐諾,反而把朱權發配到南昌這等地方。甯王一脈就此在江西安家落戶。可他們心中的不滿與仇恨卻也随着皿脈代代遺留下來。到了朱宸濠這一代,他曾見過好幾個江湖術士,其中有一個獨眼龍先生叫李自然的,一見他便道:“王爺有天子骨相。”
他自覺自己的野心從未洩露,就連枕邊人婁王妃也一無所知,可這個李先生竟然一語就說出了他内心所渴望之物,可見是比真金還真。他就此開始為登上大位而謀劃。可藩王被榮養太過,他手裡是要才無才,要軍無軍,為今之計,就隻能從中央忽悠。為實現這點,他先前以重金賄賂劉瑾,現下看來,還得加上一個李越。
可他身邊的長史卻勸他不要貿然送金,聽聞李越為人正直,再說在皇上身邊,日日享帝王供奉,連殷商王爵的古玉都輕易佩得,隻怕不似劉瑾的眼皮那麼淺,未必看得上這些,倒不如細細打聽,投其所好。甯王一想也是,略一思索,就想到了李越之師——唐伯虎。唐伯虎才華橫溢,天下聞名,若能拉攏唐伯虎,再由他牽橋搭線,與李越交好,不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想到此,他就派自己的王府内觀梁安前往蘇州拜訪唐伯虎。處于風暴中心外的唐伯虎都被硬生生地扯了進來,更何況作為原配妻子的貞筠。她對着洪水一般的拜帖和禮物,當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她喃喃道:“居然連仁和長公主、永康長公主和英國公夫人都邀請我去做客……這也太可怕了吧。”她是和朱夫人學過禮尚往來,可朱夫人可從來沒教過她,遇到帝國金字塔頂的人物井噴式示好時該怎麼辦啊。這收禮也不是,全部拒絕更不是。
她在家中來回踱步,坐立不安,擾得大福也跟在她腳邊蹦蹦跳跳,瘸了一隻腿的狗子走路搖搖擺擺,不出一會兒就吐長了舌頭,撲哧撲哧地喘氣。時春看得也是煩悶:“你怕什麼,等李越回來問問他不就知道了。”不知不覺間,她也對李越有了全然的信任,認為天下事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貞筠同樣也是如此,孰不知,她們以為無所不能的李越,此刻正在乾清宮中發怔。
初潮的姑娘們經期一般都很紊亂,而月池在高度緊張下,經期時自然更加痛苦,這使得她脾氣暴躁,不同往常,所以才能幹得出當面掃朱厚照面子的事。在事後冷靜下來,她心中也隐隐有點後悔,她明明能以更和緩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為何要直接把皇帝的臉放在地上踩。在決定做官的那刻起,就注定她不能像當年一樣任意妄為,把朱厚照按在床上打的事,估計是再也做不成了。她本打算想個辦法哄哄朱厚照,誰知,不必她哄,朱厚照自己就好轉過來,而且待她更加親厚。他竟然為她的會試找了一個補習老師!
吏部右侍郎王鏊的父親王琬于弘治十六年去世,王鏊返鄉奔喪,待到父喪期滿,誰知又碰上了國喪。他回京之後,面見朱厚照時,就忍不住回憶起孝宗昔年的音容笑貌,不由痛哭流涕。朱厚照也很是感傷,當即将他起複為吏部左侍郎,并且任副總裁,參與編修《明孝宗實錄》,還委任他三日入宮講學一次。王鏊大為感動,一時涕泗橫流,直到回家之後,都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熬了幾夜備課。誰知,入宮之後,他卻被朱厚照告知,叫他來主要是幫李越準備會試的。
王鏊:“……”
朝中飽讀詩書者衆多,朱厚照獨獨挑中王鏊,自有緣由。王鏊二十四歲中解元,二十七歲中會元,殿試被點為探花。高中之後,他的文名一日傳天下,程文四出,天下士人都将其作為寫作的範例。同時,昔年李越入宮,被王鏊責罰,于是當時的首輔徐溥便勒令王鏊助李越準備神童試,李越是早就被他開過小竈的了。朱厚照覺得,找他來,也算輕車熟路不是。
月池當然心動,這可是震澤先生,若是私下請教,再好不過,可朱厚照的舉動卻讓這一切都變了味。她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即便朱厚照真把她視為心腹,也不當做得如此露骨才是。
她忙推辭道:“萬歲深恩,臣銘感五内,隻是這實在不合規矩,若是流傳出去,恐使天下士人對朝廷取士公正存疑,也會對萬歲聲名也有損。臣雖不敏,但已有幸聆聽先生們的教誨,這次雖無太大的把握,但也有一二分的信心。”
開什麼玩笑,會試出題,吏部自然也會過問,若她明目張膽地在吏部侍郎的指點下複習,即便高中,隻怕也會流言四起,言說王鏊給她漏題。在這種時代,聲名是文人生活做官的第一通行證,不管大家暗地裡搞什麼樣的勾當,明面上至少要做到舉止合度,她可不想想為多增加幾分把握,惹來一身的騷。
朱厚照暗道,果然是聰明。他面上卻是一派滿不在乎:“你已在宮中聽課多年,此時再多聽聽,又有什麼妨礙。難不成以王先生的品行,還會漏題不成。”
王鏊自覺不能再裝啞巴了:“聖上明鑒,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敏政前車之鑒猶在,臣實在是不能不謹慎。”
月池連忙稱是,倆人一起同仇敵忾,勸朱厚照收回成命。朱厚照挑挑眉,這一老一小,都十分清醒,竟是根本不往套子裡鑽。牛不喝水,他總不能強按頭。這次之事,隻得作罷。月池出殿之後,與王鏊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逃出生天的感覺。
王鏊先時還以為是李越進讒,撺掇朱厚照行此違禮之舉,後見李越堅持推拒,方知是錯怪了他,原來都是聖上的主意。他不由對月池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前鑒不遠,覆車繼軌。”
此句出自李康的《運命論》,王鏊用在此處,是想告誡月池,朱厚照将她捧得太高,反而會為她招來衆人的嫉恨和無窮無盡的麻煩。
月池躬身領訓,她回望這座巍峨的宮殿,心裡一片翻江倒海,朱厚照到底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