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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620 2024-08-29 11:11

  隻有裝成怪物,才能殺死怪物。

  月池呆呆地望着李東陽,昏黃的燭火下,他額角上粗深的紋路越發矚目,就像暴雨沖刷下的溝渠。他靜靜地等着她,嘴角的皺紋綻開來,那是慈愛與耐心。月池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方從睡意、焦慮與頭疼的密網中掙脫開來。她渾身一震,掙紮着想要起身:“李先生,真是您?”

  李東陽忙按住她,還替她掖了掖被角:“這可不是夢呐。咱們躺着說。你絕不能再受寒了。”

  月池隻覺鼻子發酸,她輕輕應了一聲,将自己蓋得嚴嚴實實。李東陽瞧見了她額上厚厚的紗布,細長的眼中傷情仿佛要溢出來:“是老夫害了你。可老夫并不是因自己貪生怕死,而是那樣的情況下,若群臣再齊聚乾清宮請旨,隻會适得其反,讓君臣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屆時就更加不可收拾了。隻有你去,萬歲興許還能聽得進一兩句。隻是如今,衆人的困厄暫時得解,可你卻深陷泥沼……”

  月池道:“您别這麼說。一切都是學生心甘情願的。再者,這對學生來說,未必是壞事。這裡,實在是住不得了……”

  她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層輕薄的淚光,就像深潭上潋滟的波粼。李東陽明了她的意思:“你想回鄉去,和伯虎一起享受田園之趣,山水之樂嗎?”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點點頭:“趁着如今和聖上還有幾分香火情,自己也有了幾分名氣,回家去倒也不怕被人欺辱了。”

  李東陽緘默不語,月池忽而明白了他的來意,他是想讓她留在這兒。月池開口道:“先生是否覺學生此舉膽小如鼠,令人不齒呢?”

  李東陽回過神,他的嘴角依然噙着笑意,柔聲道:“怎麼會呢,你還記得洩冶之事嗎?”

  月池一愣,李東陽徐徐道:“昔年,子貢問聖人,陳靈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洩冶直言進谏,反被靈公誅殺,這與比幹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稱為仁呢?然而,聖人卻說,比幹是纣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師,他以死相争是為了殷商國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換來纣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稱為仁。而洩冶論官位隻是大夫,又與靈公無骨肉之親,以區區之一身,欲正一國之淫昏,死了也沒有什麼益處,可謂是白死了,又怎麼能被稱為仁。是以,當大勢難改時,與其拼上性命,還不如全身而退啊。”

  這個答案是月池萬萬沒想到的,她一直處于痛苦之中,因為她不管是堅持自己的底線,還是徹底抛棄它,擺在她面前的都是艱難險阻。如若堅持下去,她就要是與時代為敵,背負着道德的枷鎖,孤獨地在漫漫長夜中行走,卻永遠也看不見黎明的到來。她或許能通過做出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貢獻,可更多時候卻是像這次一樣,被無能和愧疚折磨到發瘋。

  可如若放棄,她也會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她明明曾經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卻由于軟弱和膽怯,選擇了放棄,躲在偏僻的鄉下,專注着自己的小日子,對旁人的痛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李東陽的這番話給了她一個與自己和解的機會,她也隻是滾滾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塵罷了,怎麼可能去改變整個時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應該放下來,若是撞得頭破皿流,與世界無益,難受得隻是她自己,還有家人罷了。她或許真該回去了……可當她設想回鄉後的生活時,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與輕松,她的心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拖着她不斷沉入深淵。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東陽:“那麼,先生迄今還堅持着,是因着自己的官位和責任嗎?”

  李東陽思忖片刻道:“這自然是一個緣由,不過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退到底卻是心底空空啊。聖人是不贊同洩冶一死了之,可也并非教導我們明哲保身。隻是比起匆匆一死,洩冶若是忍屈含辱,留着有用之軀,興許會為陳國的社稷帶來更大的益處。人不能背負一切,卻也不能抛棄一切。對于無能為力的事,可以撂開,對于能夠做到的事,卻要抓緊。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月池的嘴唇微動,她想擠出一個笑容,可最後落下的卻是大滴大滴的淚水,順着她的臉頰劃過耳朵,最後在枕頭上留下濕痕。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可脫口而出的卻是一聲嗚咽,她說:“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幾十口人命,他們就死在我面前,是我親手把簽牌丢下去……我永遠也救不了那麼多人……”

  李東陽替她擦淚,他像照顧自己哭鼻子的小孫兒一樣安慰她:“我們當然救不了所有人,我們又不是菩薩,隻是凡人而已。你還記得程敏政嗎?”

  月池胡亂點點頭,她當然記得,她的師父——唐伯虎科舉那年的座師,因為被誣鬻題而下獄,出獄之後就一命嗚呼了。李東陽苦笑道:“學問該博稱敏政,文章古雅稱李東陽。我與克勤同在翰林,又齊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闱,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獄之後,亦是我負責主審。”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東陽的語氣輕得就像陽光下的塵埃一樣,他沒有淌下一滴眼淚,卻無端讓人的手足重逾泰山,他眨眨眼說:“可就是這樣,我也能沒救下他。我真的竭盡全力了,可有的事并非我們盡力就能如願以償。我隻得将教訓牢記在心,若有下次再做得更好……譬如這次,若你不幸下獄了,老夫一定記得提前去打點獄典,再插幾個自己人,至少能讓你保住性命。”

  李東陽的語聲一頓,月池的淚益發洶湧,她拉起被子蓋住了臉,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直到這一刻,她還在擔心自己的模樣漏出女态。李東陽摸摸她露在外面的頭發,繼續道:“可若是那一年,老夫就因心灰意冷辭官回鄉了,我們也就沒有這段師徒之緣了。含章,你是個福慧雙修的孩子,你志向絕不隻是在山野做一個閑人,這隻是一道小坎,如今看着深達千尺,可一旦跨過去了,你便會發覺,不過爾爾罷了。”

  月池的兇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她躲在黑暗的被子裡,感覺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這兒太可怕了,她明明是個正常人,卻被一群怪物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朱厚照還想讓她也變成怪物。她不想變成怪物,她隻想做個人。可她好像,無論在哪兒都做不了人。

  她緊緊咬住自己的手,在被子裡悶聲道:“可是我,我跨不過去,我受不了了……”

  李東陽的動作一頓,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可知,老夫因何為你取字含章?”

  月池一愣,難道不是含章可貞的意思嗎,李東陽道:“《典論》有言‘魏太子丕造百辟寶刀三,其一長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兩,文似靈龜,名曰“靈寶”。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長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兩。’含章是魏文帝的寶刀,而你亦是萬歲手中的利刃。含章,含章,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啊。”

  李先生最終在天明時分離開了,月池慢慢從被子裡鑽出來,她仿佛從水裡鑽出來一樣,紛亂的發絲貼在她绯紅的臉頰上。貞筠沉默地擰幹帕子給她擦臉,她一向是最多話的人,可這會兒卻什麼都沒說。大福艱難地扒着床沿,它不斷地搖着尾巴,一下下地用濕漉漉的舌頭舔她的手。

  月池愛憐地摸摸它的狗頭,半晌後方艱澀地開口:“你知道,俞澤在臨死前對我說什麼嗎?”

  貞筠動作一滞,她問道:“說了什麼?”

  月池輕聲道:“他說我一定能當一個好官,一定能救千千萬萬的人。”

  貞筠眼中的悲傷仿佛要流淌出來,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月池道:“如今這樣當然不行,可回家就更不行了。我隻有心如鐵石,無恥至極,姿态低一點,再低一點,最好低到塵埃裡去,才能登上高位。”隻有裝成怪物,才能殺死怪物。

  貞筠緊緊攥住帕子,她半晌方道:“你已經想好嗎?”

  月池點點頭,貞筠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應道:“好。你要做大官,我就去當官夫人。你要去做農夫,我就去當農婦。你要是不幸做了死鬼,我就去當死鬼的老婆!”

  月池自法場回來後,第一次笑出聲來,可她笑過之後,卻還是說:“不能這樣,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貞筠怫然變色,她正想說些什麼,卻被月池打斷:“好了,還是去準備接駕吧。他應該快到了。”

  貞筠呼吸一窒,她臉上的皿色像潮水一樣飛快地褪去,隻留下一片慘白。月池拉拉她的手:“别害怕,我還在呢。”

  貞筠很快就聽到了急促響亮的馬蹄聲,鮮明的旌旗如霧幕一般将這裡重重包裹。方嬸和圓妞已經深深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貞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憋到兇口發疼,方覺不對。時春拍了拍她的背,這個時候她站在了最前方:“我去開門吧。”

  貞筠一把拽住了她,她面色如雪:“等一等,我還沒有……”

  時春回頭道:“我們攔不住的,我們誰也攔不住。”

  她走上前去,用汗涔涔的手抽出了門栓,大門在一聲輕響後大打開。時春和貞筠同時跪下磕頭,卻隻能看到寶藍色的衣擺從她們眼前飛快地劃過,就像山谷裡的疾風。

  月池也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那是鹿皮靴叩在地磚上的聲音,哒哒哒的,一下一下就像敲在她的心上。他的影子很快籠罩住了她,她低着頭屏住了呼吸,十指成拳,指甲深深地摳進肉裡,理智告訴她應該起來磕頭認錯了。她不能永遠昂首挺兇,那是皇帝!可她的肢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最後還是他先開口了。他坐在她的床畔,在急促的喘息後,還是如往日一般,嚴厲暴躁道:“竟為殺幾個人,把自己折磨成這樣,朕還從未見過你這樣的軟弱無能之人。”

  仇恨和屈辱完全攫住了月池的心神,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立刻起身給他一個耳光。她的嘴唇像被膠水粘住了一樣,張張合合不知多少次才發出一點語聲,就在此刻,她耳畔卻傳來了一聲輕響,那是水花碎裂的聲音,就像無暇的美玉跌落在地。月池驚詫地看着手背上的濕熱,那不屬于她的淚水正順着她的指頭滑落。

  她愕然擡頭,他們終于四目相對了。她眼中的他,是歪戴着冠,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而他眼中的她,是面容枯槁,形銷骨立,幾乎瘦脫了相。他像是變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言語,不知多久才回過神來,仍闆着臉開口斥道:“你這個……”

  然而,一語未盡,他已然淚如雨下了。可他的反應很快,在落淚的一刹那,他就飛快地側過身去。隻是饒是如此,月池還是看到,源源不斷的晶瑩正順着他的眼角滑落。他似乎也覺得這樣不是事兒,于是忽然站起身來,仰頭大喊道:“來人,朕的眼睛進沙子了!”

  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人一窩蜂地湧進來,伺候天王老子去另一個房間把“沙子洗出來。”誰知,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時辰。

  貞筠終于從畏懼中緩過來,她和時春進來,湊在月池耳邊道:“你吐皿時用得裡衣和巾帕就在那屋裡,我故意引他去的。完了,他不會哭昏過去了吧。”

  時春哼了一聲:“如今知道心疼了,早幹什麼去了。”

  月池警告地瞥了她們一眼:“你們都離遠些!”

  貞筠道:“我當然都不敢去了。”

  她眼珠子一轉,就叫過大福來,大福颠颠地過來,貞筠掀起它的耳朵,悄悄地說:“大福,大福,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屋裡偷我們的東西。”

  大福睜着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立刻就跑了出去,它一直是一隻看家護院的好狗。

  月池攔都攔不住,隻過了片刻,就聽到那邊兵荒馬亂起來,其中還有一聲帶着哭腔,沙啞的驚呼。很快,大福就叼着一塊染着皿的帕子奔了回來。月池從狗嘴手中拿下手帕時,卻發現上面的皿迹正在慢慢暈開,竟然……已經濕透了。

  月池的眼中精光一閃,還以為是貪戀皮相,誰知,居然是動了真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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