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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626 2024-08-29 11:11

  他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好像盯着一座金山。

  潘雲臯風一般地沖回東廠駐點,将手劄交給張文冕。張文冕此時正在塌上輾轉反側,他始終在掂量輕重,東廠當然可以大張旗鼓進去搜查,可那就過了明路,三法司勢必頗有微詞,而且要是一旦真查出了足以扳倒李越的大事,未必對他們有利。

  張文冕想起了劉瑾對他說過的話:“你慢慢就知道了,李越,和那些人不大一樣。他不擇手段,又恪守底線。在這之中,給了我們很大的空間。以往那些大員,可是連合作的機會,都不會給我們的。”要知道,文官素以成為閹黨為恥,前幾屆素有清正之名的大九卿更是如此,對東廠嗤之以鼻,千方百計排擠他們。

  張文冕念及此,漸漸定下神,這應該成為争取更多利益的籌碼,而不是非要鬧個魚死網破的導火索。但既然要幫忙瞞着,就給他們的查探增添了不小的難度。對舒芬,隻能先禮後兵了……

  他正在思忖時,忽然聽到門響。他幾乎是一躍而起,剛剛推開門,就看到了潘雲臯臉上的狂喜。

  他們進屋之後,張文冕就急急道:“這麼快就拿到了?”

  潘雲臯不屑道:“那小子就是個蠢蛋。”

  他故意提醒舒芬,要注意紙片、字迹等殘留,并放話明天就要來搜查。舒芬果然慌了手腳,趁人不備就要去毀屍滅迹,卻冷不妨被他抓了個正着。

  潘雲臯将那一本手劄遞給張文冕。張文冕接過之後,卻不急着翻閱,而是又看向他。潘雲臯會意,忙退後幾步,又道:“張先生放心,這點規矩我還是懂的,這好說也是甲級機密了,幹我們這行,就得管好眼睛和嘴巴,不然早就咔……”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張文冕道:“你明白就好。督主也是看重你的,不然這樣大的事,怎麼會委給你呢?”

  張文冕這才翻開書頁,但出乎意料的是,裡面隻有儒家經典注解和一些八股文章,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關鍵信息。

  潘雲臯一直在窺探他的聲色,眼見他周身的氣壓沉下來,也覺不對,他小心翼翼道:“張先生,這……”

  張文冕啪的一下合上書,他道:“你再繼續盯着舒芬,想法子将他們家全部搜查一遍。”

  潘雲臯一愣,他道:“那錦衣衛那邊……”

  張文冕道:“我會再想辦法調虎離山。”

  潘雲臯道:“可今兒情形特殊,大家夥都沿着河追人去了,我才能逮住機會進去。要是等他們都回來,要進去就難了。”

  張文冕沉吟片刻道:“你覺得舒芬此人心性如何?”

  潘雲臯撇撇嘴:“反正我是不信,他有能反詐我們的腦子。您别忘了,李龍可是都差點害死他。這裡面,或許有一些隐語,就像張彩的那封信似得?”

  張文冕想了想,半晌方道:“還是繼續盯着他,伺機再行動吧。”

  潘雲臯問道:“那這手劄……”

  張文冕道:“或許真如你所說,這裡面有我們看不出的秘密,還是交由督主定奪吧。”

  很快,這東西就走東廠加急通道,送到了劉瑾手中。劉瑾拿着字條,念道:“……文字暫且看不出隐喻,但裡頭實有三個人的字迹。有一殘篇并非舒芬所寫,經多方查探對比,确認是李龍的手筆,上面還有一些批注,卻是第三個人所書。這第三個人的字迹不是與舒芬交好的同窗中的任何一個,因所用墨汁尋常,難以查探出處,一流的書畫鑒定好手,也隻能大概看出是十餘年前的東西。”

  劉瑾挑了挑眉:“十多年前?這可就有意思了。”

  劉瑾很了解他這個老對手,要不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李越不會讓時春冒着擅離職守的風險從兩廣跑一趟。李越手下又不是沒有其他可用的人,可他獨獨派時春去,說明這事兒大到,他除了時春誰也不相信,誰也不放心。這裡頭一定有大文章。

  他的好奇心又升了起來,又叫來了兩個專業破密的好手。可這兩個人,使盡各種手段,還是隻看出了有三個人的字迹,别的什麼都沒看出來。

  劉瑾漸漸由期待轉為失望:“沒用的東西。”

  兩個手下有些委屈,他們越看越覺得是真沒有什麼暗語或夾層。其中有一個道:“督主容禀,或許沒有旁的玄機,關鍵就在字迹上。您何不叫其他人來試試?”

  劉瑾暗道,這上頭要是沒有寫什麼緊要事,舒芬何故那麼緊張?即便查出這上頭的字迹是李越本人的,那又能如何……就如一個霹靂在腦海炸響,劉瑾霍然起身,他想起來了,十幾年前在梅龍鎮的确是發生過大事,李龍不就是李鳳姐的哥哥,那個操縱李鳳姐案的幕後主使,到現在都沒有抓到……

  他趕走了随從,心急火燎地去了司禮監,找來了李越的奏本。可當他看到奏本上秀潤華美的館閣體後,就察覺不對,要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想敲敲自己的腦子。這都十幾年了,怎麼會沒有變化。幸好,李越是皇上的伴讀,依制太子讀書時的一切東西,都會存在端本宮。

  劉瑾按捺了幾天,終于找了個由頭,差人去了東宮。然而,他派去的人,居然還是無功而返。

  小太監苦着臉:“劉爺爺,小的和他們賭了七八天的錢,才旁敲側擊開口,結果他們說,李侍郎的這些東西,早在他沒的時候,不是,傳聞他沒的時候,被皇爺取走了。”

  劉瑾一僵,當然了,人都沒了,他的小祖宗當然得看點東西來睹物思人。這線索又斷了。他總不能去找朱厚照吧,難道真就讓這事過去了嗎?劉瑾有些不忿,真是瞎了心了,剛來的時候恨得牙癢癢,現在又是個這樣。

  等等……劉瑾忽然一個激靈,他道:“咱家記得李越剛入宮時,被皇爺罰了在粉壁上練字。那些粉壁,還在嗎?”

  粉壁當然還在,雖然不那麼愉快,但也是朱厚照心中的重要回憶。事實證明,人的字迹要在短短一兩年内完全脫離過去的影子非常困難。特别是,對一些書畫鑒定家來說,他們隻要仔細觀察鑒定,就能看出是否是出自一人之手。

  劉瑾激動得手都在發抖,居然真被他找出來了,居然真是李越,居然真的是李越!那麼,問題又來了。李越怎麼會給李龍批這些東西?他不是自稱父母雙亡,在外四處流浪嗎?事情可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劉公公就像嗅到腥味的狼一樣,他有一種直覺,要是他繼續挖下去,說不定還真能找到李越的驚天秘密。可該怎麼挖呢?

  把舒芬提來嚴刑拷打?劉瑾剛動此念又壓下了下去,一旦驚動聖上,後果如何就不能預料了,皇上即便再氣,也不會直接殺了李越,可他可卻要面臨李越無窮無盡的報複。那就隻有,将這事留在南邊解決。李越估計也是做此想,所以力勸南京刑部會同巡按禦史主審江南士子自焚案。按照刑律,這的确是正當的流程。朝廷也沒有理由反對,隻不過差誰去江南就是有說法了不是。

  劉瑾忽然靈機一動,他也可以差人去,太監們之前為了讨好皇上,不是找了不少與李越容貌相似的人嗎……

  李東陽已經上奏祈求“早賜骸骨,生還鄉裡”。他病得越來越重,整個人已然如皮包骨一般,呼吸細微得如蚊蠅。朱厚照又來看了他一次,眼見他如此,心中亦十分感傷,他答應了李東陽的心願,派人送他還鄉,還賜予他每月食米八石,十餘名差役供他驅使。他唯一尚存于世的兒子李兆先也被蔭為國子生。

  李東陽面露感激之色,他有心起來謝恩,卻因體力不支,終于隻能倒下。他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陛下,含章,他并無私心,我們、我們都沒有。”

  他早已渾濁的眼睛突然滾下淚:“我們隻是想‘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李越不是第一個提出随事考成的人,早在她之前就有許多有識之士,提出要加強官吏的管束,确保政令通行順暢,可這麼多年,卻沒有一位天子,同意這個建議。他們難道不知道官吏懶政、昏政帶來的弊端嗎?他們都知道,隻是這樣一來,對内閣和吏部的權力,是一種空前的加強,足以培養出一位乃至數位權傾朝野的強臣。沒有任何一位成年的皇帝願意冒這樣的險。

  李東陽本來以為,李越會是一個例外,李越也以為他自己會是例外。可如今看來,李越也是一樣。所以,他不能指望現下推行出一套嚴密的考核制度來徹底地根除弊政,他隻能等,等他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時,才能慢慢實現他的心願。然而,他卻固執地認為,自己等不到那天了。李東陽其實很能理解李越的想法,他自己已然六十九歲了,不也沒有等到那天嗎?

  朱厚照的神情一滞,李東陽幹枯的手緊緊拉住他,他問道:“陛下,北伐之戰如此兇險,您都肯孤注一擲,為何到了朝中,您反而裹足不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微光在閃爍,仿佛月光下的海水:“您不明白,他和您不一樣,他已經瘋了……”

  朱厚照當年棄劉健而委任李東陽為首輔,不單單因為劉健得罪過他,更是因李東陽身上有劉健和許多讀書人身上都沒有的品質。他懂得因時因勢利導,他明白這天下的弊政不是殺幾個人就能扭轉過來,他看得清這千頭萬緒,也知道如何透過這些來一步一步地改進,當明白一時改不了之後,他不會傻到去硬碰,而是會另想辦法,另等時機。

  可李越不一樣,他從鞑靼回來之後,就已經變了。朱厚照難得對人吐露真心話:“他描繪出了一幅美好的圖景,要将這美好的圖景套在這大明官場上,哪裡有旁逸斜出,他就要剪裁殆盡。他不在乎這樣做的代價,他甚至可以再來一次宣府舊事,隻要能夠确保他的緊箍咒,從此再也沒人能摘下來。您應該知道,這樣的急切帶來的未必是好事。而朕,不止是他的追求者,還是這天下的主人,朕不能為一人的執念,而冒這樣的兇險。朕隻能讓他不要繼續瘋下去。”他嘗試過包容他,可他真如一柄利劍,即将要刺破他的劍鞘沖出去了。

  李東陽的嘴唇微動,他道:“……正如俞家之案那般?

  朱厚照原本蒼白的臉上蒼白陡然現出凄豔的皿紅色,他默了默道:“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他可以慢慢學,我不會再叫他付出那樣的代價了。”

  李越為了實現目的,已經甘願将身軀作為籌碼,可他卻在事到臨頭反悔,既不想讓他絕望,更不想讓自己的感情淪為權力的附贈。

  李東陽看着他,他眼中憐憫仿佛要溢出來:“那麼,他如果到最後還是學不會呢?”

  李東陽到了離京之日時,還是沒能等到朱厚照的答案。月池送走了她的這一位師長,還沒來得及喘過氣,就聽到了另外兩個死訊。九月,纏綿病榻日久的英國公張懋病逝,而兵部尚書劉大夏,在衙門大堂突然暈倒,再也沒能起來,享年八十一歲。

  月池穿着素服,從一個喪禮來到了另一個喪儀。她的耳邊充斥着震耳欲聾的哭聲和鼓樂聲。她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雙眼刺痛得厲害,卻連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身邊有人在叫着她:“李侍郎,節哀啊,老國公和老尚書,這也算是喜喪了。”

  月池木然地轉過身去,劉瑾正看着她,他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好像盯着一座金山。

  月池在不久前收到了時春的訊息,這讓她的焦慮到達了頂點。時春告訴,她們銷毀了畫,并在東廠的掩護下,從錦衣衛的追擊中逃了出來。這時,她就知道,她踏入俄狄浦斯的悲劇。

  俄狄浦斯在降生時,他的父母獲得預言,這個孩子将來會殺父娶母。為了避免悲劇,俄狄普斯的父親,将他丢棄在山坡上。可正是由于與父母素未謀面,長大成人後的俄狄浦斯在路上誤殺了父親,又因緣際會娶了母親為妻。你越想避免某種悲劇,卻往往離注定的命運更近一步。她以為舒芬一定會被暗殺,所以托時春去收拾善後,毀滅證據,卻不妨朱厚照先一步派人去了舒家,還盯得這麼緊,不僅有東廠,還有錦衣衛。如今,舒芬沒死,時春的行迹還暴露給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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