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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855 2024-08-29 11:11

  隻是,什麼時候才能再長大喲。

  楊慎一愣,忽然茅塞頓開,他如同被放了氣的氣球,肉眼可見地萎靡下來。誰都知道,要是别人去,即便打不赢,或許也能減少傷亡,可要是萬歲去,是妥妥全軍覆沒。那麼李越他們呢,他們又該怎麼辦呢?

  他的喉嚨滾動了幾下,欲言又止。楊廷和情知已經說通了,他緩緩起身道:“李越他們,我們會再想其他辦法。”

  天真如楊慎,也知這是暫時的托詞。永謝布部與鄂爾多斯部能逼得他們寫這麼一封信,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低垂着頭,一言不發。

  楊廷和見狀不由道:“你還跪着作甚?”

  楊慎滿心苦澀,他道:“孩兒隻是在想,他們何必費盡心思,在敵人眼皮底下行此冒險之舉。不管他們寫成什麼樣,結果早已注定了,不是嗎?”

  楊廷和動作一滞,他僵在原地,久久沒有言語。

  “你這是在怪我們了?”類似的對話發生在了謝府。劉健被這樁子事鬧得一宿未眠,一大早就來尋謝遷商議,同樣也被謝丕堵了幾句。劉健的脾氣,可比楊廷和要火爆得多,劉學士也受不了這樣的委屈。

  他粗着嗓子道:“老夫又不是吃飽了沒事撐得,李越一行營出了這樣的局面,最後卻要眼睜睜付諸東流,你以為老夫心裡舒服嗎?那誰要是有天策上将的本事,老夫立馬敲鑼打鼓送他去。等他獲勝歸來,老夫去五十裡外迎他,給他放一個月煙火,再給他養二百隻豹子都不是事兒!”天策上将是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前的官職,太宗在任職期間總攬戰事,立下赫赫戰功。劉健在此用此典,顯然是在影射某人。

  要不是情形實在太糟,謝丕都要忍不住笑了,可笑意到了嘴邊,還是沾上了澀意。

  劉健吹胡子瞪眼道:“可關鍵是,他赢不了。那起子小人把他捧成比諸葛武侯還厲害百倍,可我們心裡都知道,最多也就是個趙括、馬谡!人家趙括、馬谡至少是熟讀兵書呢。”

  謝丕忍不住道:“聖上就一點兒都沒看出來嗎?”

  “看出來就有鬼了。”劉健憤憤不平道,“這就是上課帶貓兒、狗兒、鹦鹉、蛐蛐和兔子的下場!”

  謝遷聽得是又好氣又好笑:“行了,教不嚴,師之惰。依我看,你教得也平平,至少有一個先生,你是遠遠不及。”

  劉健稀疏的眉毛皺起:“元輔?不是我冒犯,他實是太綿軟。”

  謝遷搖搖頭:“非也,非也,比起西苑的那隻老虎,我們都要甘拜下風。要不是有那隻老虎珠玉在前,我們就算磕死在武英殿,也攔不住呐。”

  劉健面色古怪,半晌方道:“那次可吃了大苦頭了,隻是,什麼時候才能再長大喲。”

  謝遷悠悠道:“慢慢就好了。無論内外,都急不得。”

  謝丕靈光一現,他道:“您是說,給鞑靼那邊,也用拖字訣?”

  謝遷微微颌首:“他們既然耍這樣的手段,就是想從我們身上牟利。我們大可吊着他們,再待時機。”

  劉健道:“對,隻要吊得合适,時松時緊,不怕他們不上鈎。或許,之後事情還會有轉機呢?”

  謝丕思緒沉沉,他半晌方道:“暫時也隻能如此了。隻是那邊,孩兒擔心瞞不了多久。”這又不是胡亥碰見指鹿為馬,他們不說,自有想打的人,想方設法地告訴萬歲。

  謝遷長歎一聲:“是以,這段時日,我們要抓緊拿出京軍和邊軍的情況,徹底打消萬歲的念頭。”

  劉健亦道:“哪怕皿濺金殿,也在所不惜。”

  謝丕望着蔚藍的天空上高邈的雲層,歎道:“就盼含章能再多堅持一陣。”

  然而,這群用心良苦的老臣,沒有想到的是,上課帶貓貓狗狗的朱厚照,雖一時無法窺破信中的隐秘,卻能夠通過對月池和前期狀況的了解,來推測全局。

  他紙上畫出了楚河漢界,一側是左翼,一側是右翼。李越最開始的布局,明顯是奔着長期去的。對左翼,他在上層是挑撥帝後相争,在下層是宣揚喇嘛教。而在右翼,他在上層是扶起了達延汗的兒子為新汗,丹巴增措為國師,在下層則是廣施恩惠,吸納民衆。這一切能夠順利運轉的根本原因,不在達延汗和他老婆反目成仇,也不在亦不剌等人的賣力運作,而是在蒙古下層人民實在是窮困潦倒,苦于戰禍,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這些黔首壓根不想打仗,所以才會一步步地,先被喇嘛的教義吸引,後又願意長途跋涉投奔新汗。在他們看來,佛已經做了指示,又反正都是黃金家族的王,當然是誰能帶他們享福,他們才跟着誰。

  他完全明了李越的規劃,在這樣的情況下,右翼隻需要繼續從他手上獲取物資,持之以恒地去收買人心,不怕達延汗不狗急跳牆。到了那個時候,右翼憑借山河屏障,又是民心所向,達延汗這邊卻是帝後相争,又失了天心民意。誰勝誰敗,還用說嗎?

  但亦不剌這群白癡,看來根本是沉不住氣。一旦他們率先動手,之前營造的天命所歸,得民有道就全部化作了夢幻泡影。朱厚照扶額長歎,他就知道,豎子不足與謀!蠻子要是有那個腦子,也不至于被趕出中原。李越就那麼幾個人在蠻子中間混,變數太大,也根本帶不動。如是左翼要戕害他們,他還能用部落威脅,可現下是右翼倒打一耙……終于陷入到了最糟的局面了。

  朱厚照轉念一想,雖說他們都是蠢貨,可也不可能忽然一拍腦子就變卦,一定是有外力影響。要麼是達延汗采取了嚴厲的措施,讓他們畏懼不已,要麼是,……他們覺得迎來了巨大的機遇。朱厚照适時又翻了一遍信,他的瞳孔微縮,該不會滿都海真把達延汗給殺了吧?!

  他倒吸一口冷氣,若果真如此,這個女人确實是有兩把刷子,她即便隻内鬥一兩個月,局勢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逆轉,畢竟他和李越都不會袖手旁觀。可如今的情況是,他們倆都沒反應過來,她居然就快刀斬亂麻把人給宰了,反倒讓他們所有人都被動起來。

  這下,一個天大的難題就擺在了他的面前,他該怎麼辦,他到底該怎麼辦。朱厚照的手指不經意在紙上劃過,突然發覺了一點不對勁:“含……章……”

  他霍然起身,桌上的茶水都險些被碰翻。小太監連忙趕進來,問道:“爺,您是怎麼了?”

  朱厚照擺擺手,張口想叫翰林學士,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道:“朕想出宮走走。”

  燈市口的鴻慶樓素來是京城文人士子的集會之地。顧鼎臣從翰林院散了值,就到了鴻慶樓中小酌。諾大的方桌上,就放着一碟糟鵝胗掌,一碟裹餡涼糕,就連酒也是最便宜的黃酒。顧鼎臣拿起自斟壺,咕噜噜地倒了滿杯,一飲而盡。

  翰林雖名聲高潔,可實則清苦,是一等一的清水衙門。而顧鼎臣又隻是商人的私生子,是以生活十分困苦。和他同年的進士,要麼如謝丕、董祀一般,是官宦之後,根本不愁吃穿,要麼同嚴嵩、穆孔晖等人一樣,領了實職,既有俸祿又有賞賜,過得也是不錯。隻有他,名義上是個榜眼,可過得還不如販夫走卒。販夫走卒還可扳着手指精打細算過日子,不似他還需打腫臉充胖子,便宜的衣裳不能穿,邋遢的酒館不能去……

  想到此,他便不由長歎一聲,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碰到一個賞識他的人呢?

  他正長籲短歎間,忽然那廂傳來一陣噓聲,原是今日賣唱女唱得都是老調,惹得衆人不滿。

  顧鼎臣擡眼望過去,見那女子抱着琵琶,連連告饒,雖是濃妝豔抹,卻顯得極為可憐。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隻是其父的婢女,大夫人悍妒異常,不僅将他丢出家門,更是對他的母親百般責打。他想到,不知母親當時受人欺辱時,是否也是這般的無助可憫。

  想到此,他便歎道:“不過一曲而已,何須如此逼人。那女子,你過來,我與你一首。”

  賣唱女見他的打扮,知他是貴人,忙拭了淚,抱着琵琶過來,啞着嗓子道謝:“多謝相公,多謝相公。”

  顧鼎臣擺擺手,他喚店家拿了紙筆來,幾乎是一揮而就。那女子見狀,千恩萬謝,這次去一唱,果然四座皆靜,隻聽她唱得是:“不沽朝野名,自守煙波分。斜風新箬笠,細雨舊絲綸。志訪玄真,家與秦淮近,清時容釣隐。相看着綠水悠悠,回避了紅塵滾滾。【1】”

  曲中借漁夫之口,訴盡了因郁郁不得志,想要歸隐漁樵的願望。顧鼎臣好歹是全國統考第二名,所寫的散曲,文辭皆美,再配上賣唱女的清脆婉轉的聲音,的确是十分動人。

  顧鼎臣靜靜聽了一會兒,待把最後一塊涼糕吃盡了,就準備離開了。誰知,他剛一起身,就見一人朝他走來。來人拱手一禮道:“相公高才,我家主人仰慕您的才華,想請上樓一叙。”

  顧鼎臣一愣,他不解道:“敢問貴主人是?”

  來人道:“相公不妨猜猜,謎面是‘人生難得一相逢’。”

  這謎語并不難,顧鼎臣略一思忖,生字去掉一橫,再加上人字的兩撇,那不就是……

  他如雷擊頂,忙跟着上樓,一入雅間,果見朱厚照一身便服坐在正中。朱厚照一見他來,即刻和顔悅色道:“朕許久就都聽到這麼動聽的曲子了。”

  顧鼎臣急忙叩首:“微臣不知萬歲駕臨,還請萬歲恕罪……”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賜酒。”

  話音剛落,一旁的随侍的太監就給他端了滿滿一盞羅浮春。顧鼎臣受寵若驚,上次皇上對他這麼客氣,還是瓊林宴啊。羅浮春這樣的美酒,與尋常黃酒是天地之别。他隻飲了一杯,就覺熱氣上湧,忙叩謝聖恩。

  朱厚照笑道:“果然是好酒量。來,再賜顧修撰一盞。”

  聖上賜酒,不喝就是大不敬。顧鼎臣看着滿杯琥珀光,隻能咬牙再喝了一杯,這下已是臉紅耳熱。

  朱厚照撫掌道:“愛卿既有海量,又有才氣,不知可有鬥酒詩百篇之能否。”

  語罷,第三杯又端到他面前。顧鼎臣自進門就跪着,連身都沒起就喝了兩大盅烈酒,剛進門的狂喜已經變成了害怕,可不能再喝了,萬一喝吐了,就是駕前失儀,登天路要變黃泉道了。

  他壯着膽子道:“萬歲恕罪,萬歲天恩浩蕩,賜下美酒,原不應辭,隻是臣實在不勝酒力,恐失儀于駕前,還請萬歲寬恕。”

  朱厚照見他面上绯紅,也怕把人喝倒了,今兒可就辦不了事了。他道:“倒是朕料錯了。起來吧。朕記得,你在翰林院有三年了吧。”

  顧鼎臣哽了哽,躬身道:“回萬歲,臣在翰林院已是第六年了。”

  記錯了……臉皮厚如朱厚照不會有絲毫的不好意思,他道:“竟有這麼久了。是朕疏忽,才讓愛卿久無用武之地。”

  顧鼎臣感激涕零,剛站起來,立馬又跪了下去:“是臣無能,才未能為聖上分憂。”

  朱厚照笑道:“那眼下,有一個為朕分憂的機會,不知愛卿是否願意呢?”

  顧鼎臣沒想到天上居然真會掉餡餅,他忙不疊地道:“臣願效犬馬之勞!”

  朱厚照挑挑眉:“甚好,朕這裡有一字謎,勞你解上一解。”

  接着,顧鼎臣手裡就被塞了一封信,他定睛一看,突然意識到,原來天上根本不會掉餡餅,隻會掉棒槌。

  顧修撰的酒一下就被砸醒了,他哆哆嗦嗦道:“萬、萬歲,臣不知何意,這……字謎何在?”

  朱厚照報之一聲冷笑,大灰狼一下就把身上的羊皮撕下來,他道:“看來,顧修撰是真有田園之思。怎麼,真是想回鄉養老嗎?”

  顧鼎臣:“……”

  李越、謝丕等人的風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看着自己借來的衣裳,借來的銀兩,開始天人交戰。

  朱厚照繼續火上澆油,他漫不經心道:“你以為沒了你,旁人就不會說嗎?沒了你,朕可以找旁人,可沒了朕,你這一身文才,又該貨與誰家?朕依稀記得,翰林院似乎空出了左谕德的缺吧。”

  左谕德!顧鼎臣深吸一口氣,他是想要堅持的,可皇上實在給得太多了。他又仔細将信研讀了一遍,什麼“元之餘孽,不遵祖訓,廢壞綱常,父要殺子,妻欲弑夫,以至于夫妻皆隕,子孫流離,渎亂甚矣,豈可為君。”“戕害我九邊之民,爾二三衣冠,變為犬羊,百千弱女,淪為胡婢。【2】”

  顧鼎臣在心裡嘀咕,這都是勸開戰的,哪裡有什麼字謎。

  朱厚照等得不耐煩了,他道:“你找找含章那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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