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朕已是時日無多,何必勞民傷财。
自私擄楊氏進宮之後,乾清與坤甯二宮之間就仿佛壘起了無形的高牆。盡管張皇後的一應待遇甚至還加厚了幾分,可她與弘治帝之間的濃情蜜意不再,隻剩下冷漠與寒暄。張皇後每每在弘治帝離開後就會大發雷霆,可在衆人懇請她去向萬歲服軟時,她又梗着脖子不肯認錯。皇帝心灰意冷,皇後執迷不悟,帝後之間的冷戰竟然維持了整整三年。
直到弘治帝這一次病發,張皇後才覺害怕,什麼臉面,什麼不甘心,都被她抛到了九霄雲外。她幾乎是一睜眼就奔往乾清宮中,無微不至地看護丈夫。
弘治帝雖也對她的到來表示出欣喜,可張皇後敏銳地感覺,丈夫不像以往那般渴望與她朝夕相處,比起同她說話,他更願意召見大臣。張皇後對此多次表示不滿:“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非得你不顧身子地去處置。滿朝文武又不是死人。”
然而,弘治帝總是一笑置之,待到臣子們到了,就立刻命人将她帶到内宮去。這一日,張皇後終于忍不住了。她明面上點頭應下,實際卻躲在簾後偷聽。紛亂的腳步聲傳來,接着就是叩頭呼萬歲聲。張皇後微微蹙眉,這是一次來了好幾個人。
臉色蒼白的弘治帝靠在軟枕上叫起賜座,他已然沒有寒暄的興緻,當即直奔主題:“救災之事辦得怎麼樣了?”
此話一出,幾位國之棟梁都面露難色。在衆人都面面相觑之後,首輔李東陽終于硬着頭皮道:“啟禀萬歲,能籌集的錢都已然送往災區了,隻是恐還是遠遠不夠。”
弘治帝皺眉道:“怎麼會,太倉中難道連這些都拿不出來了嗎?”
戶部尚書侶鐘暗歎一聲,起身道:“啟奏陛下。正月,左副都禦史楊一清上書修舉馬政,為補充種馬,要銀二萬四千兩。三月,太皇太後崩,為使喪儀盡哀,耗銀兩萬兩。六月,鞑靼入侵大同,邊軍難以抵擋,次輔劉老先生提出以銀再募邊勇,此項耗費更是數十萬。最近,右副都禦史張缙又說要修葺仁信等水壩。首輔提議暫停百官月俸,可即便如此,仍然難以支撐。”
弘治帝病得昏沉的頭腦如澆了一瓢冰水,他霍然起身:“什麼!以往的,以往的,那些軍饷呢。朕每年花那麼多銀兩養着邊軍,如今敵寇來犯,他們就是這麼回報朕的?!”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就連張皇後都不由捏了一把汗,弘治帝素來溫和,何曾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半晌,一個蒼老的聲音方響起:“臣鬥膽啟奏陛下,辜負陛下恩典者,非是将士,而是将官。”
弘治帝連連咳嗽,蕭敬忙奉上溫水,他勉強抿了幾口,啞着嗓子道:“你說。”
那人緩緩道:“軍中勳貴子弟衆多,侵吞兵饷已成常态,侵占軍屯更是不可勝數。邊軍生活困苦,又被任意驅使,自是艱辛不已,多次逃竄。試問這樣的将士怎麼能攔得住蒙古的鐵騎呢?”
張皇後一聽便覺心頭一緊,她族中子弟大多在軍中,隻怕這樣的事也沒少幹……她正畏懼間,就聽到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弘治帝勃然大怒:“查,一一給朕查。劉大夏聽旨,這些蛀蟲,查出一個就給朕罷免一個,一個都不留。”
兵部尚書劉大夏恭謹領旨,又道:“至于兵饷常匮一事。臣曾于宣府大同二地收購糧草,聽聞官倉收糧,素有常規,糧食須達百石、草須至千束。尋常百姓,糊口尚艱難,如何能一次拿出那麼多糧草。當地權貴便以低價賤買百姓糧草,再高價賣給官倉,中間差價之大,令人瞠目結舌。是以朝堂兵饷常虧,百姓苦不堪言。”
弘治帝聞言又是一聲長歎,他道:“朕稍後就拟旨嚴加申斥!”
劉健忙插話道:“啟奏萬歲,京中勳貴侵占民宅民田之事亦是衆多。百姓失去土地,流離失所,故而面對大災時毫無應對之力。還請陛下一并申斥。”
弘治帝不敢置信道:“京城也有?有哪些,你給朕一一說來。”
劉健深吸一口氣:“慶雲侯,長甯伯,仁和長公主,永康長公主,還有各地藩王宗室……”
張皇後沒有聽到自己的兩個兄弟,正暗松一口氣時,就聽劉健道:“其中當數壽甯侯、建昌伯最為惡劣,他們侵占民田,大理寺派官員前往勘查,誰知他們竟然當衆毆打朝廷命官!”
弘治帝隻覺太陽穴嗡嗡直響,慶雲侯,長甯伯是已故祖母周太皇太後的兄弟,仁和、永康是他的親妹妹,各地藩王宗室是他的堂兄弟,壽甯候、建昌伯是他的妻弟。弘治帝緩緩合上眼,半晌道:“朕會一一召他們進宮,囑托他們痛改前非。”
劉健本以為弘治帝這次是下了狠心要擠膿包,誰知到頭來他又高高舉起,輕輕放過,他正待再直言進谏時,就聽弘治帝道:“太皇太後屍骨未寒,教朕如何能處置她的同胞兄弟?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吧。”
劉健濃眉緊皺,還待開口時,卻被李東陽拉了拉袖子,李東陽拱手一禮道:“臣明白陛下的仁厚之心,隻是如不嚴懲巨室,國庫常年空虛,恐有大患。”
弘治帝歎道:“命戶部府倉大使停止一切采辦,延壽塔也停止修建,還有齋醮也都罷了吧。反正朕已是時日無多,何必勞民傷财。”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勸慰弘治帝。弘治帝忙道:“衆愛卿快快請起。朕是不能夠盡除弊政了,還望先生們盡心輔佐太子,延我大明江山社稷。”
李東陽忙道:“陛下不必煩憂,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您還是以保重龍體為要,待到龍體康健,再慢慢動手不遲。至于太子,殿下幼時雖年少輕狂,可随年歲漸長,不僅讀書勤勉,夙興夜寐,近日批閱奏折,更是極有見解。依臣等看,殿下頗有陛下之風。”
弘治帝此刻終于露出笑容:“照兒剛毅果決,遠勝于朕。”
衆人見他面上又露出疲色,忙知趣告退。唯有劉大夏走到門口時又退了回去,他對弘治帝叩首道:“陛下,論其侵吞民财,勳貴隻是其次,四方鎮守中官與監軍,才是真正的碩鼠。”
明朝以太監監軍,以太監駐紮各省。文官因太監貪污腐敗,撈錢之事多次上疏,可至今弘治帝都并未撤回這些宦官,蓋因他需要這些内官來制衡外官,這些奴才是他的眼睛和耳目,試問他怎能輕易割舍?可是今日,劉大夏又一次以頭搶地,苦口婆心地勸誡,弘治帝一時也有些動搖,可他最後還是沒有如劉大夏所言直接撤回,而是道:“愛卿放心,朕會命人仔細查探,如有奸宦,即刻撤換。”
已然六十多歲高齡的劉大夏一時呆若木雞,他沒想到,到了這種十萬火急的時候,弘治帝竟然還不肯納谏。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隻得顫顫巍巍地退下。
在所有外臣都離開後,立在簾後的張皇後方緩緩出來,柔聲喚了一句:“陛下。”
弘治帝一見她的面色,就道:“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張皇後點點頭,坐到弘治帝身旁,期期艾艾道:“陛下,鶴齡和延齡,他們……臣妾會好生申斥他們的……”
弘治帝沉默良久,方道:“這次就罷了,如再有下次,朕定然削爵查辦。”
他對着妻子陡然慘白的臉,仍然堅定道:“照兒心懷大志,朕絕不允許他的母族成為他中興之治的絆腳石。”
皿脈相連的親人被稱為絆腳石,張皇後聽此錐心之言,哪裡忍得住:“周氏家族還不是一樣,還有宗室,您憑什麼隻盯着我們張家不放呢!”
弘治帝淡淡道:“不是朕,而是照兒。如果日後他們再胡作非為,照兒絕不會手軟。而你保住家族最好的辦法,就是嚴加管束,不要讓他們自尋死路。”
張皇後不敢置信地看着弘治帝,她眼淚簌簌落下:“他們是我的親人,再怎麼不争氣,也是我的親人。你是我的丈夫,照兒是我的兒子,你們怎能這樣待我的家族!”
弘治帝歎息着擡起手,一邊替她拭淚,一邊道:“朕是皇帝,照兒也會是皇帝。張氏一族是我們的親戚,可天下萬姓亦是我們的子民。你也一樣,你先是大明的國母,而後才是張家的女兒。”
張皇後緊緊咬住下唇:“如果我做不到呢?陛下要廢了我嗎?”
弘治帝深吸一口氣:“朕不會。朕不能讓照兒為世人所非議,所以無論如何,你的地位不會動搖。但如果你仍然一意孤行,朕會拒絕與你合葬。如果你試圖依仗母親的權威轄制我們的兒子,那麼來生,朕也不想再見到你。”
張皇後霍然起身,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弘治帝眼中劃過一絲痛色,可他不得不這麼做,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他不能讓三年前的事在他死後重演。
剛剛來到乾清宮門口的朱厚照就見到母親掩面快步離開,他不由皺眉,忙進了乾清宮中。又經過一陣撕心裂肺咳嗽後的弘治帝,疲憊地躺在禦榻上,一聽到朱厚照來,忙召蕭敬道:“快取胭脂來!”
蕭敬忍下眼中的酸楚,忙為弘治帝如死灰般面頰上增添幾分皿色。弘治帝在看到自己英姿勃發的孩子後,立刻就露出笑意。他對朱厚照招招手:“坐到父皇身邊來,折子看得怎麼樣了?”
朱厚照皺皺鼻子道:“還好。父皇,你和母後怎麼了?是不是您的身子……”
弘治帝笑道:“是你母後非要讓父皇歇着,可是你瞧,父皇的臉色不是已然好轉許多了嗎?女人家,就是啰嗦,朕不過不聽她的,她就生氣。可惜父皇的身子還沒好全,也不能追上去。照兒待會兒替父皇去向你母親賠個不是吧。”
朱厚照的眼睛定定地在弘治帝面上環顧了一周,他垂下眼簾,乖巧地應道:“兒臣知道了。”
弘治帝摸摸他的頭:“這才乖。對了,朕正有一樁事要與你商議。”
說着,他就将劉大夏關于撤回鎮守太監及監軍說于了朱厚照,誰知朱厚照聽罷之後斷然否決,他哼道:“他們成日隻會說宦官壞事,孰不知,壞事的文官更多。依兒臣看,與其撤回鎮守太監,不如裁汰冗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