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替李鳳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貞潔牌坊。
莺兒與船夫們見此情景,都是滿心疑惑,目瞪口呆。虎子年輕氣盛,找了機會對莺兒道:“你們這全家是都中迷魂藥了?”
莺兒心裡也犯嘀咕,但嘴上卻呸道:“你滿口胡沁些什麼呢!”
虎子被罵得一愣,不服氣道:“本來就是嘛,要不是中了迷魂藥,怎麼三個人都忙到一處了。現下還要改變行程,往應天府去了,原來不是說要回蘇州的嗎。”
莺兒愈聽心裡愈火大,她一甩帕子:“要你管!”
說着她擡腳就走了,虎子一臉委屈地回了船艙,劉大爺見他道:“這是又去撞南牆了?”
虎子嘟囔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劉大爺笑道:“我算是瞧出來了,這兩口子都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多說無益,是騾子是馬,等讓他們拉出來溜溜就知道了。”
虎子急切道:“那萬一是騾子,不是馬呢?”
劉大爺拍了他一下:“那你又能咋辦,又不是你騎,你管得着嗎,劃船去吧!”
卻說那廂,莺兒氣勢洶洶地走到門口,剛準備敲門,就聽裡間傳來她家娘子的聲音:“為何要寫這周氏的事,周氏不是在生李鳳姐的時候,就難産死了嗎?”
月池的聲音幽幽響起:“人死魂尚存,鳳姐遭此苦楚,生身母親豈能袖手旁觀,她萬一一直都悄悄跟着李大雄身邊,睜着眼看着呢?”
莺兒不過是個小丫頭,本來膽子就小,心裡又存着疑影兒,當下就尖叫出聲。裡間的談話聲戛然而止,沈九娘快步出來,攬着她道:“莺兒,你怎麼了?”
莺兒驚恐地攥着沈九娘的衣擺:“娘子,你們、你們究竟在做些什麼呀!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沈九娘一時語塞,她回頭歉意地看了唐伯虎與月池一眼,拉着莺兒就走了。月池與唐伯虎相對一時緘默,茶盞中的霧氣袅袅升起,映得雙方的面孔一時都有些模糊,月池捧着茶盞,看着水中碧綠的葉子緩緩開口:“先生不問我緣由嗎?”
唐伯虎歎了口氣:“九娘在此之前,一直生在閨閣,故而不明白也在常理,但是唐某,因知曉前因後果,自然還是能體悟幾分。你想要你爹受到懲罰,是嗎?大明律規定,其尊長謀殺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殺罪、減二等。你的母親因他的毆打而死,因此你想讓他為此付出代價。”
月池心下松了一口氣,他竟然想到此處去了,不過也好,他若是全盤都看透,隻怕就會罷手不做了。想到此處,月池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先生既然如此想,不覺得我私心太多了嗎?”
唐伯虎搖搖頭:“為母報仇,人之常情。唐某雖不才,也願盡綿薄之力。”
月池道:“巧了,我也亦是如此。”
唐伯虎心道,看來她真的想徹底與李鳳姐這個身份割裂了,他随即道:“那唐某就再将這戲本改改。”
月池道:“勞煩先生了,先生才高八鬥,所著之文炳炳烺烺,在加上沈姨協助,必能得到過雲适的青睐。所售之銀兩想必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開銷了。”
唐伯虎聞言眉頭舒展,笑道:“正是,我終于明白,你所說的雙赢之局是什麼意思了。”
月池垂眸一笑:“先生真是知足常樂,這隻是一點開胃點心罷了,大菜還沒有上桌呢。您寫與戶部府倉大使的信也要稍作修改。不是替李鳳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貞潔牌坊。”
唐伯虎一怔:“牌坊?你、不是,李鳳姐可不像喜歡這些死後虛名之人呐。”
“李鳳姐當然不喜歡,死去元知萬事空,要此浮名又何用。這個道理,您明白,我明白,可是那些士大夫,偏偏不明白。”月池沉沉道,“可是,人是無法與整個世道相抗衡的。老子有言:将欲去之,必固舉之;将欲奪之,必固予之;将欲滅之,必先學之。我們隻能順着他們的想法,才能借助他們的力量來壯大自己。隻要這個消息直達天聽而已,至于什麼途徑與由頭,都不重要。與此同理,畫也是如此,您的畫筆精墨妙,一派大家氣象,我癡長這些年歲,從來沒有如此接近地觀摩這樣一幅名作。但是,相應的,您的個人氣象太濃烈了,隻怕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是您的手筆,那時隻怕會惹出是非。”
唐伯虎為難道:“可是我……一時半會,如何能改得過來?”
“先生放心。”月池沉吟片刻道,“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一點曾經學過的知識,極惡與極善,極醜與極美,極明與極暗,展現于尺餘畫卷上,方能叫人人瞧了,都知其不凡。這是西洋那邊的畫法,不似我們中土之人的恬淡,不過試試新鮮物什,對您這樣的大家來說,也是一次很好的嘗試,不是嗎?”
“這些,也是都是那個姓馬的師父教你的?他還懂畫?”唐伯虎一時愕然。
月池默了默:“當然。”
唐伯虎頗有些心馳神往之意:“真想見見他,與他詳談一次,必能獲益頗多。你能幫我引薦嗎?”
月池點點頭:“樂意之至,就拿您中西融合的新作去做上門禮物吧,如何?”
唐伯虎大笑道:“一言為定!”
此間是相談甚歡,另一處就是截然相反了,莺兒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娘子,你是也中魔了不是,那個姓李的,擺明就是個騙子,要麼就是個神棍!你們怎麼能信他的話呢!”
沈九娘又好氣又好笑,斥道:“不得無禮。如果我沒猜錯,李小相公應當來曆不凡。他隻是一時落難,才為唐相公所搭救。你不可胡亂揣測,若真開罪于他,隻怕連我也保不住你。”
莺兒不屑道:“婢子實在想不出,一個整天隻會光說話不做事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他剛開始來,還說要做飯呢!現在就知道抄着手吃現成的!”
“閉嘴!”沈九娘這下是真的動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用得銀子,都是人家給的,你怎可忘恩負義,大放厥詞。”
“什麼!”莺兒大吃一驚,“他、可他不是說自己沒錢嗎,他為什麼會給我們錢用,娘子,你是不是被騙了?”
沈九娘無語道:“你以為最近捎信的錢是哪裡來得,都已經花出去一部分,怎麼會是騙我,至于為什麼會給我們用,據說這是他與唐相公所定的賭約。”
“什麼賭約?”莺兒急急追問,沈九娘道,“不關你的事,你隻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夠了。”
“哦……”莺兒悶悶地應了一聲。
這一船人就這般心思各異地向目的地應天府進發,就如這一系列的布置如齒輪一般相互磨合着推進。
在一個清朗的早晨,過雲适一如往常一般,去他最愛的雲夢樓吃早餐聽曲。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胭脂色的晨霧如少女的披帛飄蕩在長江之上,兩岸搖曳的蘆葦與綠樹則恰似少女濃密柔婉的秀發,而波光粼粼的長江本身則是美人粲然的面龐。晨風拂面,帶來縷縷芬芳。
這讓本就陶醉于其中的過雲适更加心曠神怡,他拿起一塊馬蹄糕,正打算品嘗時,就聽老闆朗聲道:“各位老爺,小店今日新請來了一位昆曲新秀,他今日所唱得這曲兒也是聞所未聞的新詞新調,還請各位老爺捧個場。”
新詞新調?過雲适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目不轉睛地瞧着樓下的台子,卻隻見一個黑小子和一個打扮簡樸的婦人走上來。周圍的這些老票友當即嘟囔出聲來。大家都是有錢有閑的人,絲毫不給面子:“這雲夢樓是怎麼回事,連這樣的村人都能叫上台來。”
“可不是,都長成這個樣子了,還能是什麼名角不成。”
“為什麼連戲妝都不上?這也太外行了。”
大家齊齊叫倒好,就連過雲适旁邊桌子上的幾位小年輕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雲夢樓的老闆忙又站出來道:“各位爺,各位爺先莫急,這位小兄弟和他師母是因他師父重病,所以才來此希望賺點藥錢,而小的也是在聽了他們唱過之後,這才讓他們上台,如果真是不堪入耳,小的再怎麼樣也不敢砸自己的招牌呀。”
“那還不快讓他們唱!還愣着幹什麼!”一個漢子嚷道。
“是是是。”老闆忙摸了一把冷汗,下台去了。
衆人隻見那村婦拿起笛子來,剛一吹奏,笛聲風風韻韻,宛若綿言細語,仔細一聽,的确不是任何熟悉的曲調。現場立時鴉雀無聲。過雲适不由撫掌笑道:“好本事,好本事。”不過,昆曲表演,伴奏雖然重要,可關鍵還是唱功,過雲适凝神細看那黑小子,心想,瞧着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不知基本功是否牢靠。
他剛剛如此想,那黑小子就開口了,唱得是:“青顔命薄隻須臾,飄落君前軟若無。今夜美人歸界外,優昙莫問為何枯。【1】四行字是薄命的碑碣,半江水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畔。嗳莽天涯,誰吊梨花謝?可憐那抱悲怨的孤魂,隻伴着嗚咽咽的鵑聲冷啼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