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有什麼用,我猜得中,你做得出嗎?
東廠内,劉瑾聽到小太監的禀報後,端得是瞠目結舌,他道:“你說,他們在靜谷中待了兩個時辰都沒出來,還時不時有笑聲?”
小太監誠惶誠恐道:“回劉爺爺的話,千真萬确。”
魏彬忙問道:“可曾聽見他們說什麼?”
小太監欲言又止,劉瑾給魏彬使了個眼色,魏彬抓了一把金瓜子撂進了他懷裡:“諾,拿去,可别說,你爺爺我不疼你。”
小太監卻不敢接,他苦着臉道:“奴才也想領您的賞,可隔得太遠了,又有水聲,實在是聽不清。”
劉瑾聞言笑道:“是真聽不清,還是假聽不清?”
他摘下手上的紅玉戒指,也丢給了他。小太監忙眼疾手快接住,幾乎是同時撲通一聲跪下:“劉爺爺恕罪,小的要是知道一星半點兒,哪敢藏着掖着不說呢。可皇爺素來謹慎,您也是知道的,既是密談,豈會讓奴才的狗耳朵聽着……”
劉瑾凝視他半晌,還是叫他把東西收下。小太監千恩萬謝走了。魏彬問道:“劉哥,要不再找幾個問問……”
劉瑾想了想道:“罷了,動靜太大了,還容易被人抓着。”
魏彬詫異道:“那難不成就這麼算了?李越擺明是有所圖謀啊。”
劉瑾奇道:“何以這麼說?”
魏彬說得理直氣壯:“李越那是什麼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對皇爺是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如今肯陪他呆這麼久,一定是有圖謀,圖謀的還不小。”
劉瑾想到了李越主動提出送宅,忽然打了個激靈:“他哪來那麼多銀兩,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好了,他也盯上了那筆錢了!難怪……他今兒故意找茬打壓江彬,就是為了排除這個異己,現下隻怕是在說我的不是。”老子還以為他是為馬中錫昏了頭,還特特提醒,真瞎了狗眼了。
魏彬一震,他眼中閃過厲色:“劉哥,如今正是困難時候,他把持吏部的栓選還不夠,還把手伸到這裡來。這可萬萬不可。兄弟們早已是怨聲載道。如今宮中有老兒當,有張永,還有李榮等人,與我們争馳,沒有進項,是寸步難行呐。”
劉瑾歎道:“這我何嘗不知。隻是,這事兒得慢慢計較。”
魏彬心急火燎:“劉哥,可不能慢了,再耽擱一會兒,隻怕聖旨都要下來了。”
劉公公翻了個白眼,酸不拉幾道:“耽擱又怎麼樣,不耽擱又怎麼樣,能憑一句暗示,就叫皇上發兵去鞑靼的人,你還争得過他?隻能從其他地方着手了。”李越要是還想混下去,就得幫他這個忙。
沒過幾日,大明的第一場遴選就浩浩蕩蕩拉開序幕。希望更進一步的官員,渴望得到起複的貶官,皆雲集京師,準備參加六部聯袂舉行的這一場大考。考題均為政務要旨,答卷重新謄抄兩份,再由黃紙密封,每位考官随機抽取答卷批閱。每兩名考官批閱同一人的答卷,如兩名考官給的分數相差太大,則由主考來審核裁斷。筆試挑出的優勝者,才能再進入殿試。
劉瑾很清楚李越腹中的打算,她是借機要收回一部分選官擢升的權力,再來一次重新分配。這固然會引起一批人的不滿,畢竟在大明官場上,官位換錢早就成了常态,李越直接将大頭都弄走,給他們留下些小魚小蝦,這等于是又少了一筆進項。但這對他們來說,還不至于絕不能忍,一是他們也心知肚明,這擺明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不會容他們把這麼多官位全部吃下,二是好歹還剩了一些不是……他們又要忙着去和其他人一塊争餘利了。劉太監咬了咬牙,說實在,他混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想去賺這點小錢,要來就來個大的!
暮夏疏風習習,傍晚時分,朱厚照看着庭院中百來盆含苞待放的昙花,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昙花恣縱迅疾地舒展開雪白的千層長瓣,幽幽地吐出淡黃色的花蕊,片刻之間,花如瓊海,芬芳四溢。月池深吸一口氣,五髒都要滌清了。
朱厚照推了推她:“叫你來,你還推三阻四。這下長見識了吧。”
月池展顔一笑,道:“隻是辛苦了花房的公公們。”
朱厚照隻覺月色、花色、水色與秀色融為一體,他握拳清了清嗓子:“這算得了什麼。”
月池垂眸,又開始膨脹了。劉瑾跟着道:“爺說得是,他們都是自幼苦學培植花木的手藝,又經過考察,才能有幸來照料這些花兒。”
月池眼中微光一閃而過:“考察?”
劉瑾聞言笑道:“這正是老奴想向皇爺禀報的,這外頭的相公們要考,内宮的女官們也要考,咱們中官總不好落于人後。”
月池問道:“這麼說,劉太監也想為中官的進階之路,定一套規矩了?”
劉瑾笑道:“這要看皇爺的意思。”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淡了下來,他不冷不熱道:“中官品類衆多,又各有長處,豈能以條框來拘束,再議吧。”
劉瑾本以為是闆上釘釘的事,誰知道卻得到了這樣的答複。月池也訝異了一瞬,随即接到了劉太監的眼神示意。她略搖了搖頭,就跟着朱厚照離開了,徒留劉公公僵在原地,氣悶不已。
朱厚照摩挲着鬥彩三秋杯,其中的黃酒在月下流光。他将酒水一飲而盡,忽然沒頭沒尾問道:“你難道不幫着說項說項?”
月池看着細碎的星光,漫不經心道:“有用嗎?”
朱厚照調笑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沒用呢?”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正因知道,才是我的本事。”
朱厚照問道:“怎麼說?”
月池挑挑眉:“您願意在那處願意行遴選,是不想替人背鍋,而在這裡不肯行考察,是想人替您背鍋。”
官僚集團榨取、截留了大量基層的财富,卻頂着仁義的皮,将鍋全部甩到了天家靡費之上。如今民不堪苦,君不堪儉,當然要想法子整頓。至于宦官,他們本來就是皇帝的黑手套,天子不便于訴諸于衆的訴求,當由宦官來滿足,也由宦官來背鍋,要是連太監一個個都像蕭敬似得,還不把人給憋死。這才是朱厚照采取截然不同手段的動機,也是閹患千年難歇的根本原因。
對于她的一針見皿,他早已不會那麼訝異,可心中卻是一如既往的期待,夾雜着一絲絲的擔憂。他既盼着有人看穿他,又怕有人能看穿他。他曾經以為永遠不會遇見這麼個人,直到碰見了她,攪得他如今是既想親近,又怕親近,既惆怅她不肯和他親近,又畏懼她突然和他親近。
他一時讷讷無言。月池問道:“怎麼,被說中了,啞口無言了?”
朱厚照故作不屑道:“朕早就習慣了。朕隻是在想些其他的事。”
月池看着他的神色,心裡發毛:“……你在想什麼?”
朱厚照笑道:“你不是料事如神嗎,何不猜猜?”
月池心念一動:“猜有什麼用,我猜得中,你做得出嗎?”
朱厚照一窒,這一語恰如火上澆油,以緻君臣二人分别後,他依舊輾轉反側。他在床上打了個七八個滾,隻覺渾身火熱,心亂如麻,不由披衣起身。西洋的玻璃鏡澄澈如滿月,他扯下錦袱一照,隻見面上绯紅,仿佛塗了胭脂一般。他見狀倒吸一口冷氣,又沒臉就叫内侍進來,思來想去,摸出了他珍藏的戲本,借着鏡光月色來看。
豈料,怪事又發生了。他往日看這種戲本,隻覺心動神搖,惬意無匹。可今兒看,怎瞧怎麼不對勁。他匆匆翻了翻:“這女子既然是男子所化,怎麼一點剛性都無,難不成變了女人,連性子都改了。夫婿拈花惹草,他非但不怒,還稱那些狐狸精姐姐妹妹,人家連名分都不給她一個,他還上着趕着,這不是傻子是什麼?”
這般折騰到大半夜,他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這不夢則已,是一夢到華胥。清晨來叫起的佛保,見他眼底的青黑,就知昨晚定是又幹什麼去了。今兒又沒有大朝會,還是讓皇爺睡着罷。
佛保又見朱厚照滿頭大汗,神色不安,忙用團扇替他扇着風。誰知,扇着扇着,他竟瞧着皇爺眼角滾下淚來。這下,所有人服侍的人都面面相觑。蕭敬過來一瞧:“這是夢魇住了,切不可大聲叫喚,以免驚了魂。”
佛保等人可不敢和他頂嘴,忙唯唯退開。蕭敬接過扇子,一面扇風,一面輕聲道:“皇上,隻是夢而已,快醒過來吧。”
朱厚照聞聲眉頭跟緊,接着突然大叫着起身:“我不做李朱氏,我不做李朱氏了!”
蕭敬:“……???!!”
外殿的一夥人聞聲忙奔進來。朱厚照看見熟悉的陳設和面孔,這才漸漸清醒過來。他默了默,擺擺手道:“無事,怪夢而已。”
他看向蕭敬:“朕剛剛是不說了什麼?”
蕭敬的眉頭緊鎖,道:“老奴年老耳背,您又說得含糊,依稀是‘定誅此獅’,您是夢見打獵了?”
朱厚照撫掌道:“對,對,朕正夢見在圍殺獅子呢!”
無人處,蕭敬這才抹了一把冷汗。
沒過幾日,時春就接到旨意,言說兩廣倭寇肆虐,百姓久為其苦,淑人素有勇武,當往平叛。時春沉默着接旨。
貞筠心頭萬分不忿,她道:“自己的兒子不會教,别人替他教了,他反而來小肚雞腸地報複。”
可縱使她們再不情願,聖旨一下,再無轉寰之地。貞筠隻能替時春收拾好包袱,送她去赴任。
而在時春走後,宮中不久也傳來懿旨,言說宮中女官定制,需女史回宮理事。這時,貞筠方有點回過味來:“這是做什麼?瘋了吧,這是故意調我們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