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動不了你,還動不得你的心頭肉嗎?
提及貞筠和時春之事,饒是朱厚照也有些心虛。不過他這種人,回過神來馬上就倒打一耙:“這是公務,你李越成日說以公事為重,要大公無私,感情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讓别人犧牲就可以,你自家就不行。”
犧牲……月池定定地看着他:“我們家的人,犧牲的還不夠多嗎?時春身上,有刀傷五處,箭傷七處,在鞑靼時幾次九死一生。請示萬歲,這難道還不夠嗎?”她不大擔心貞筠,宮中有夏皇後和沈女官看護,貞筠又頗為機敏,想來不會出大事,最使人發愁的就是時春,時春是北方人,不善水戰,卻要去剿滅倭寇,必定是死中求生。
她出了鬼混了一天,回來就為了外派一事,橫眉豎目,夾槍帶棒。朱厚照語聲微冷:“為國效命是應有之義,她享了朝廷的诰命和尊榮,在國家有難,百姓遭殃時,就該挺身而出。你既然舍不得,朕召她回來也可以,隻不過就得抹成白身,再做一個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如何?”
月池都要被氣笑了。好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啊。宣府時冒死守城,鞑靼時千裡奔襲,立下的這些汗馬功勞隻換來一個诰命,而就是這個小小的诰命,到頭來也抵不過人家輕飄飄的一句話。
她忍了又忍,仍覺心如火燒,到底還是刺了他一句:“為國效力,當然應該盡責。可如果隻是為了成全某些人的私欲,臣以為不可。”
她竟是動了真怒。朱厚照的神色亦漸漸沉下來:“你是要為這點小事頂撞朕嗎?”
這點小事……那樣的刀劍無眼,浴皿厮殺,在眼前這個人口中,原來就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月池的雙拳緊握,她有時真想像小時候一樣再打他一頓,可一切都不同了……并且,連貞筠都知道,為了保全她們的婚事,不能因此和朱厚照鬧得太僵,更何況是她。
她深吸一口氣,掀袍跪下:“臣不敢,隻是請聖上憐憫時春往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遣她入王禦史麾下。”
王禦史即指王守仁,在平定甯王之亂後,他又被重新擢升為左都禦史,總督兩廣兼巡撫,主要就是負責處理兩廣的叛賊和倭寇。既然事情已經無法轉圜,她就隻能為時春争取最好的待遇。
她認慫認得太快了,剛剛怒發沖冠,轉頭低眉順眼,連朱厚照都吃了一驚。而他回過神後,心中非但沒有半分得償所願的喜悅,反而更加惱怒。他走到月池身前,俯身道:“當年你在東宮時,要是能這麼識趣,也不至于吃那麼多苦頭。她在你心裡就這麼重要,重要到連尊嚴骨氣都能不要?”
月池垂眸不語,朱厚照喝道:“擡頭,說話!”
月池霍然擡頭:“陛下希望臣說什麼呢?”
朱厚照一時語塞,他的眼中浮現一層薄怒:“好,朕倒要看看她的命有多重,你還記得那一百個頭嗎?”
月池一窒,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朱厚照一愣,心中亦有悔意,理智告訴他,應該見好就收了,再鬧下去,事态隻會一發不可收拾。可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他畢竟不是話本中人。
他問道:“要是她真在戰場上,傷了或是死了,你待如何?”
月池如遭重擊,他的獨占欲竟是比她想象的還要可怕。她扯了扯嘴角,毫不回避地與他對視:“我待如何,我能如何?當然是生不同衾死同椁。她們二人待我恩重如山,我隻能以命相報。”
朱厚照怫然變色,他眼中閃過一絲水光:“好,好得緊,你又在威脅朕……”
月池深吸一口氣:“是您一次一次要逼死我。皇上,我在宣府時舍生忘死,在鞑靼時殚精竭慮,不是為了回京做誰的禁脔。”
朱厚照脫口而出:“可朕九年來的傾心以待,也不是為了在這裡與人共事一夫的!”
他的臉漲得通紅,緩了緩又道:“你總覺得朕是在羞辱你,可你何嘗不是在羞辱朕?”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聲:“您為什麼對人對己永遠都是兩重标準。您有三宮六院,佳麗三千,臣可曾說過一個不字。”
朱厚照冷笑道:“你當然不會說。你心裡沒朕,朕去找旁人,你非但不會吃醋,隻怕還要額手稱慶呢。”
月池眉梢眼角也帶上嘲意:“您心裡是有我,可您心裡有我的法子,就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您這樣叫我,如何心服口服。我們就這樣維持現狀,難道不好嗎,您為何總要咄咄逼人呢?”
朱厚照怒急反笑:“朕咄咄逼人?你在家左擁右抱,在外交遊甚廣,有需要的時候就來敷衍一下朕,這就是你所謂極好的現狀。李越,朕已經是一忍再忍!”
月池突然覺得無比疲累,他就像一個黑洞,永遠欲壑難填。她擡眼看向他:“那您想怎麼樣呢,讓我休妻,做一個孤家寡人,等您放火放得無聊時,再來想起來點一點我這盞小燈?”
朱厚照長吐一口氣:“朕沒你那樣的好興緻。至少這幾年是沒有了。”
月池有些不解,朱厚照直勾勾地看向她:“不信?你要看彤史嗎?”
月池一震,仿佛耳畔響起一聲霹靂,将她殘存的幾絲酒意徹底攆走。她愣愣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朱厚照嘲弄道:“我說,就在你享盡齊人之福,和女人、男人厮混的時候,我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
他在的時候,他天天望着他,他走之後,他天天想着他,後來又病了那麼幾場,連葛林都勸他清心寡欲,又哪有那種心思。不過,人家就不一樣了,鞑靼流亡那麼辛苦,都不忘生個兒子,家裡的女人不在了,他就去找男的玩兒。誰見了不道一聲厲害。
月池垂下眼簾,她的雙手發顫:“這不可能……那皇後呢?”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你那個妻姐,清高得緊,避朕如蛇蠍,朕難道還要上着趕着?怎麼,這下知道是誰在咄咄逼人了吧。”
這種事,他本來一直不願說。他不想讓李越覺得能夠徹底拿捏住他。他不想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可如今,他被這樣誤解,逼他不得不說出實情。他心中既有赧然,又有期待,他以為李越會因錯怪他而覺慚愧,會因這份偏愛而覺欣喜。他是萬萬沒想到,會從李越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驚怒。
月池恨不得把他腦子裡的水都晃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朱厚照的笑意僵在臉上:“你不高興?”
月池的耳鼓嗡嗡作響,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怪物:“我當然高興,您是何等尊貴的身份,為了我居然還肯守身如玉,我是不是該跪下來三叩九拜,謝主隆恩。”
朱厚照如墜冰窟,他靜靜望了她半晌:“你還記得,你答應要和朕過一輩子嗎?”
月池雙眼通紅:“我答應你時,沒想到你會不知輕重到這個地步。我這麼費盡心力,不是想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下場。我是缺人為我守身嗎,你是在要我的命!”
她能夠提心吊膽幾十年,卻不想提心吊膽一輩子,不僅要擔憂政令失敗,還要憂心秘密被揭,還要忍他形形色色的任性之舉。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先結黨,後迎新主。主弱自然就會臣強,她就還能秉國幾十年。可如今,所有的指望,都被徹底打破了,就因他這一可笑的妄念。
她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太過激動,急忙阖眼調整呼吸,她緩了緩道:“您已經加冠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這麼任性下去。您總得想想先帝,先帝待您如珠如寶,有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皇嗣,這皇位怎麼辦,這家國天下,要交托給誰……”
朱厚照隻覺兇中的熱皿一寸寸冷卻下來,冷得幾乎要将他整個人都凍僵,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别急,太祖太宗子息綿長,咱們沒有孩子沒關系,大不了過繼就是了。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月池已是面如金紙,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成,這絕對不可以!”
她的激烈情緒倒映在他的眼中,他蓦然一笑:“瞧你吓得這樣。朕不過開個玩笑而已。不過這一試,倒試出一些有趣的東西。”
月池的心一沉,隻聽他譏诮道:“原來,朕在你心裡,不過是個傳宗接代的工具。”
上當了……月池的心一沉,她辯解道:“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為了您着想……”
朱厚照打斷她:“是嗎?要不這樣,不如我們做個交易,你陪我上床,我給你生個兒子,如何?”
月池一震,她的臉色慘白,一字一頓道:“這不可能,我不可能為你生……”
她好像受到了巨大的驚吓,生生将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朱厚照攤手道:“那這就沒得談了。李越,空手能套到狼,并不是你有多麼厲害,而是狼樂意。可如今,朕不願意了。接下來,你不要後悔。”
他語罷揚長而去。月池猛然回頭:“聖上是又要貶臣去九邊了嗎?”
朱厚照的腳步一頓:“李侍郎功勳卓著,威望日高,朕要是貶你,隻怕天下清流文人的唾沫都能把朕淹死。不過,朕動不了你,還動不得你的心頭肉嗎?”
月池一窒,她立刻叫住他:“皇上!”
朱厚照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月池跌坐在門前。她極力平複呼吸:“冷靜,冷靜下來。一定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
這一場鬧劇,掩蓋在茫茫夜色中。方嬸和圓妞壯着膽子出來,這才發覺月池枯坐在門外。她們吓了一跳,忙将她攙到卧房。圓妞想替她寬衣,卻發現她身上的每一層衣帶都綁的死結。她不僅沒解開,反倒将月池從神思不著中拉回來。她啞着嗓子道:“……你們去休息吧,我自己來。
”
第二日,她頭痛欲裂,卻仍強打着精神進宮,卻在紫禁城外吃了個閉門羹。太監宣下命她主持春闱的旨意,就委婉地勸她滾蛋。
月池明白朱厚照的意思,他不會因私情而影響公事的判斷,同樣的,她于公的功勳也抵不了私事上的冒犯。
月池扶額長歎,她不該那麼沉不住氣,一聽說他不肯生子,就信以為真,以緻忙中出錯。以朱厚照的心性,怎麼可能甘願讓皇位落向旁支,他能守她三五年,難不成還能守她一輩子。這下糟了,還要連累時春和貞筠。她在焦心之餘,又覺萬分煩悶。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可不到最後一刻,她決不肯認命。
月池長吐一口氣,她思忖片刻道:“去把張文冕叫來。”
劉宅中,劉瑾聽到手下謀士張文冕的禀報,奇道:“李越居然找到了咱家頭上。看來這次吵得架不小。”
張文冕一愣:“依劉公的意思,他們、以前還吵過?”
劉瑾嘿了一聲:“吵得多着呢。這有什麼,不是冤家不聚頭嘛。”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告訴他,幫忙可以,不過,他從咱家這裡弄走的東西,得還回來。”
月池聽聞答複,暗罵道,這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老東西。她道:“還可以,不過不是現在。你問問劉太監,是要竭澤而漁的小利,還是要源源不斷的大利。”
劉太監微眯了眯眼:“這是又開始畫餅了,告訴他,老子都要!”
張文冕充當信鴿,早已傳話多次,如今聞言隻得乖乖再跑一趟,不過這次當他從李越那裡得到消息後,神色卻與往日迥異。
劉瑾翹着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他怎麼說?”
張文冕苦笑一聲:“李侍郎說,讓您見好就收,他不再是過去那個手無實權的小禦史,再鬧下去,叫您吃不了兜着走。”
劉太監被口水嗆得臉紅脖子粗:“咳咳咳!他有病吧。噢,感情他們兩個吵架,火都往老子這裡撒?”
張文冕勸道:“督主息怒,督主息怒,那您看這事兒?”
劉瑾問道:“他是想做什麼?”
張文冕道:“李侍郎說您掌管東廠,手眼通天,想托您庇佑兩位夫人的安危。”
劉瑾一愣,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咱家還以為是怎麼了。李越這是活該,這就叫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要做多情種子,又怎麼攔得住人家醋海生波呢?”
張文冕聽到這樣的天家秘事,隻覺頭暈目眩,不過他還是有一個謀士的基本素養:“劉公,既然是這事,依學生之見,還是回絕了好。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劉公公想了想道:“不,你告訴他,我雖然不能直接出手,但有一個破局之道,能讓他眼前的危機迎刃而解。但好處不能少。”
月池聽到這樣的答複,心下猶疑不定,張文冕勸道:“侍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以劉公的才智和人品,豈會蒙騙您呢。”
月池的嘴角抽了抽:“劉瑾……人品……罷了,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不一會兒,月池就收到了來自劉太監的錦囊妙計,她拆開隻看了一眼,拳頭就情不自禁地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