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首是誰,這天下還有你懼怕的人嗎?
月池還不知有這麼一個大“驚喜”等着她。她一向淺眠,每日都是東方乍明就起身。大福在小窩裡蜷一個毛團子,一聽到她出門的聲音就立刻從小墊子上起身,跑過來。它的兩片大耳朵晃悠悠的,毛絨絨的尾巴搖得正歡。
月池揉了揉它的狗頭,給它栓上繩子,帶它出去玩,順便用個早飯。
她在前世也來過北京。她生在江南,自然對郁達夫先生筆下的北國之秋充滿向往。
誰知一來才發現,時代的滾滾洪流之下,即便是古都也因現世的喧嚣、浮躁流失了厚重的底色。她裹挾在人潮之中,隻能在一二僻靜之處,幻想昔年北平的幽閑清妙。那時她想,要是能回到過去看看該有多好。
年少輕狂時的心念一動,不想竟然在多年後成了真。她如今就正漫步在五百年前的皇都之中,碧綠的天空既高渺又清湛,柔潤的熹光從槐樹微黃的葉子裡漏下來,落在她的布靴之上。
可這濃濃的秋味并未讓她覺得甯靜,反而感到了孤獨。人總是這樣不知足,有了繁華嫌棄人家淺薄,有了厚重卻又覺格格不入。她在心裡責怪自己,就不能知足常樂,學會享受生活嗎?
想到此,她扯了扯大福的繩子:“走,我們今天去吃一頓好的,好不好。就咱們倆偷偷去,不帶懶蟲姐姐們。”
大福汪汪地應了兩聲,月池拉着它去了同福夾道,沒走幾步路,就被小食肆的香味兒吸引過去。月池走過去一看,一口大鍋裡羊雜湯在不住地翻滾,一旁的爐子中,十七八個芝麻燒餅正貼在爐壁上,下面就是紅彤彤的炭火。月池和大福對視了一眼,狗子已經坐在羊雜鍋前不肯挪窩了。月池失笑,她索性就此落座。一碗熱騰騰的羊雜湯很快就上來,澄清如水的羊湯之上澆上了味厚芝麻醬和醬豆腐汁,中央還有一撮香菜和韭菜花。
月池想掰開燒餅蘸着羊湯吃,誰知卻被餅燙得丢開手去。大福眼疾腿快,一下就蹦起來叼走餅,誰知卻燙了它的舌頭,它一下就把餅丢下來,不住地哈着氣。
月池一時忍俊不禁:“你這個臭小子。”
大福用圓溜溜的眼睛瞅着她,見她不生氣,又跳起來抱住她的腿撒嬌。月池道:“怎麼,一個餅還不夠,你還要羊雜湯?”
大福咧着嘴,吐出長長的舌頭。月池無奈,她看到了店家的貓正坐在自己的小碗前,優雅地舔着毛。她走過去道:“大叔,能不能把您家的貓碗借我們狗子用一下。”
賣羊雜的大叔别過頭去一看,就見大福的口水都順着嘴巴淌下來,他也是一樂:“哈哈哈,成,我送它半勺嘗嘗。”
月池笑道:“那哪兒成,我再買一碗給它。謝謝大叔,就隻要湯,其他的調料都不要。”
大福在貓咪妒恨交織的眼神下,将湯舔得嘩嘩作響,狗臉幾乎都要埋進湯裡。月池又是生氣,又是好笑,正當她打算享用自己的早點時,卻有不速之客來了。
“呵,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和畜生同食。真是有辱斯文,枉為朝廷命官。”
“苗兄,蠅營狗苟之輩,本就與畜生無異,和畜生同食又有什麼稀奇呢?”
月池動作一頓,随即面色如常,慢條斯理地用餐。不出片刻,這兩人就跑到她面前來喝道:“李越,你竟敢如此無禮,我們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月池挑挑眉:“原來是人在說話,我還以為是麻雀在叽喳呢。天下碎嘴麻雀那麼多,我若是和它們一般見識,豈不是早把自己氣死了,所以還是充耳不聞的好啊。”
說着,她又喝了一大口湯。一旁的食客見狀都忍不住笑出聲。他們都是普通的販夫走卒,不認得這三個是何方神聖,隻是聽個熱鬧就罷了。
“你!”其中一個用手指着月池,月池目光一凜,翻手就把一碗湯朝他潑去。這湯放了許久,已是不燙人,隻是滿頭滿臉的油湯,也足夠讓人氣急敗壞了。兩人暴跳如雷,竟然想來拉扯月池,大福一躍而起,擋在月池身前。他們被狗吠所懾,連連倒退。月池笑道:“原來是兩個老監生,怎麼,你們在國子監裡,連《大明律》都沒學過嗎,毆打五品以上的上官,杖一百,徒三年。”
其中一個道:“你這等為清流所不齒之人,也配稱官嗎?”
另一人随即道:“身為禦史,竟然颠倒黑白,使無辜幼童蒙冤,還敢在此大擺官威,真是丢盡天下讀書人的顔面。”
月池将手中的碗放下,神色雖不變,目光卻如寒霜一般:“是嗎,那您二位就是正義之士,特來指點乾坤的羅?”早在諷詩滿城流傳時,她就有心給這群嘴碎文人一個教訓,隻是如親自為這等小事發作,反而降了格調。如今這兩個蠢貨自己送上門來,她豈會放過。
“正是!”兩個頭發花白的老監生一口應下。
月池道:“可正義二字,可不是光耍嘴皮子就行的。戴家一案,可是三法司會審判決,你們既然有疑慮,為何不去敲登聞鼓,狀告三法司呢?”
兩個老監生面上一怯,随即就開始胡攪蠻纏:“花言巧語,推卸責任!”
月池冷笑兩聲:“那我索性今兒就擔起責任來,我們現在去敲登聞鼓去,誰不去,誰才真是誇誇其談的草包。怎麼樣,你們敢不敢?”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就是一慌,但料想月池也不過是色厲内荏,因而也拍兇部道:“有何不敢,去就去!”
月池起身牽着大福:“那可好得緊。勞煩諸位父老鄉親做個見證,可别讓有的草包半路逃了。”
四周早就圍過來一群看熱鬧的人,聞言齊齊叫好。登聞鼓本是洪武爺為百姓直達天聽所設的辦法,可到了宣德年間就成了擺設,幾百年都沒響過一下,如今聽說有人要敲登聞鼓,滿城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
兩個老監生眼見離登聞鼓越來越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早就心底發虛,腿腳發軟了。他們在國子監中皓首窮經,卻隻有秀才功名,屢試不第讓他們極為憤世嫉俗,所以才來辱罵李越,一為揚名,二為出氣。李越如以勢壓人,正中他們的圈套,他的名聲隻會更加臭不可聞。誰曾料到,此人居然不按常理出牌,居然拉他們來敲登聞鼓,狀告三法司。這如何使得?
兩人被逼無奈,開始竊竊私語:“待會兒讓他先敲,他不敲,我們憑什麼動。”
到了大鼓前,兩人果然一口咬死,要月池先敲。周圍的老百姓見月池秀色奪人,泰然自若,又看這兩人形若猥瑣,戰戰兢兢,心中的天平早就有了偏向。他們叫嚷道:“嘿,是不是慫了,不是你們說對判決不滿嗎,那該你們自個兒敲啊。憑什麼讓人家去敲?”
兩人哽着脖子道:“無知莽夫,你懂什麼,就敢在此有辱斯文……”
他們話音未落,身後就突然響起渾厚的鼓聲,他們愕然回頭,月池拿着鼓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我敲了,輪到你們倆了,來吧。”
他居然真的敲了!真的敲了!兩人腦中一片空白,不約而同咽了口唾沫,接着就在周圍的人推攘拉扯下,被硬拽到登聞鼓下。月池掰開其中一個汗涔涔的手,把鼓槌硬塞到他手中,笑道:“正義之士,馬上就要去奉天殿指點江山了,是不是激動得都要昏倒了?”
剛剛還趾高氣昂之人,此刻已經抖如篩糠,他哆哆嗦嗦地舉起鼓槌,然後飛快地丢掉,轉頭就往人海裡紮去,卻被看笑話的百姓又推了回來,摔在地上嚎啕大哭。另一個人終于知道撞上硬點子了,厚着臉皮道:“李大人,李大人,是我們有眼無珠,沖撞了大人,還請大人大人有大量……”
月池輕蔑一笑:“我還真以為是骨鲠直臣,誰知卻是兩個小人,大人這個稱呼當不起,我可生不出你們這樣的兒子。不過是見我少年得志,你們卻默默無聞,所以心生嫉恨,故意來尋釁滋事罷了,又哪裡是為了什麼正道。可你們也不看看,如此懦弱無能,愚蠢莽撞,又怎配高居廟堂。往日你們這些人送我一首詩,今日我也投桃報李一番。莫道衆口能铄金,莫言異說堪争鳴。寶劍重磨光色顯,斬釘截鐵自降狺!滾吧。”
那兩人抱頭鼠竄,人群好一陣鼓掌叫好後,也漸漸散去。貞筠和時春這才從人潮中擠出來,月池道:“你們怎麼來了?”
貞筠笑道:“還以為李禦史是有公務外出,誰知卻是在教訓人。”
時春恨恨道:“這群狗東西,這也算好好出了口氣,看他們以後還敢亂說。”
月池大獲全勝,卻不甚歡樂:“這些不過是鼠輩,除掉他們輕而易舉,隻可惜罪魁禍首,卻不能肆意報複。”
貞筠奇道:“禍首是誰,這天下還有你懼怕的人嗎?”
月池苦笑着正待開口,就見一太監縱馬而來:“李禦史,總算找到您了,皇上急召您進宮啊。”
月池:“……禍首來了。”
朱厚照對自己即将的遭遇渾然不覺,他還在乾清宮緊張地思考措辭,該怎麼說才顯得不唐突呢?一回想起李越的臉,他就開始頭昏腦脹,全沒有平日半分伶牙俐齒。不行,這樣可不成,要不寫一封信?他提筆飽飽蘸上墨,可直到墨水把整張書箋都污完,他還沒想出寫什麼。
不過,朱厚照畢竟是朱厚照,在月池走到日精門時,他就靈機一動,想出了辦法,他決定請月池吃桃子。
月池還以為是為登聞鼓之事找她。一見他先請罪。誰知朱厚照卻一臉茫然,待到明了後才道:“些許小事,不必如此。那兩個人姓甚名誰,你可問出來了?”
月池明白他是想幫自己出頭,搖搖頭:“此番丢臉已經足夠,趕盡殺絕反而失了氣度。”
朱厚照皺眉道:“你總是如此,該大度時十分小氣,該小氣時又極為大度。”
月池不想與他多閑話,自從上次她看出朱厚照的心思,就打定主意如無要事,一定要對他敬而遠之。因此,她問道:“萬歲召臣來,不知所謂何事。”
朱厚照道:“朕、朕是請你吃一件稀罕物。”
說了小内侍就端着一個金盤上來,月池在朱厚照期待的目光下揭開蓋子一看,裡面居然放着一個桃子。
朱厚照鼓起勇氣道:“秋日的水蜜桃,宮中可是隻此一顆,我們分而食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