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内閣首輔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
然而,楊慎的想頭注定要落空。因為李越從來就不是被迫取代他父親楊廷和的首輔之位,這一切甚至是她有意為之,多方謀劃的結果。而在她上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新财源來侵蝕抵抗者的道心。
在李越初登首輔之位時,清流還持觀望期待的态度。一下去了兩位德高望重的閣老,就算是個棒槌也得掂量掂量。再者,那可是李越,世人皆稱頌他多謀善斷、選賢舉能,愛民如子。要不是他提出遴選制,在這裡的近半數的青年官員尚不知在哪裡蹉跎歲月。有這樣的知遇之恩在,大家也不好一上來就喊打喊殺。他們期盼着,素有賢名的李越,能夠站出來引領聖上回到正道。隻可惜,事實注定叫他們大失所望。
新大洲的事被炒得沸沸揚揚,各種各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舶來品被送入京都。美麗絕倫的極樂鳥皮,色澤瑰麗的珊瑚和碩大無比的鳥翼蝶等等。這些稀世之寶,充其量讓人看個新鮮,畢竟僅是上位者賞玩之物,廣大中下層之人都難以觸及。真正改變政治格局的,仍是那些光彩耀目的金币和潔白如雪的銀币。真金白銀,才是最能震懾人心的。
楊慎接到賞賜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雙手都在發顫:“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他的妻子黃夫人吓壞了,趕忙攙他坐下。可他連坐都不願坐,一疊聲地去叫管家出門打探。他神色灰敗:“去探探看,是因父親的緣故……還是上下官員都有這麼多厚賞?”
黃夫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不由道:“我還以為是怎麼了。”
她瞥了一眼箱中的金光銀光,也大為驚歎,可畢竟腹有詩書,尚能自持:“想也是皇爺有意優容,要是人人都有這麼多,再大的家業也吃不消。”
楊慎卻搖頭,他喃喃道:“沒那麼簡單,難怪、難怪皇爺敢做這樣的事……”
前任首輔家的管家身上必須有兩把刷子。不多時,管家就探明了狀況。這次的賞賜,完全根據考成和站位來發。兢兢業業,忠心事主的,連親族在内,皆有厚賞;而言語逼人,多方上奏的,則連銅闆都拿不到。隻有楊廷和和劉健兩位閣老是例外,不僅給他們本人厚賜,連他們的子嗣,都得到了加恩。
楊慎聽罷消息,抱住頭蜷成一團。想也知道,金錢隻是一個開始。掌控一個新大洲後,能歸入政治分肥的資源變得更多,升遷的職位,廣袤的土地,子女的前程,家族的富貴……
宦海沉浮多年,楊慎再也不是那個愣頭青了。他心如明鏡,那麼多人連番上奏。真正為了聖賢,為了公理的人寥寥無幾。這些士大夫扯着冠冕堂皇的皮,實際就是不滿天家獨掌海外的财源,隻肯讓他們喝湯。
東南沿海的官僚在開關後,還能繼續靠官商勾結和走私來獲利。可對廣大内陸的官僚來說,野路子距離太遠,要走實在是太艱難了,隻有拿到獨屬文官的官營産業,他們才能安心。面對他們的渴求,皇爺不僅不退步,反而以心學再次擡高自己的地位,以宦官嚴密掌控地方。地方官紳發财之路不僅沒有被拓寬,反而收緊了,這才是他們死咬不放的原因。
在楊慎看來,這一次的君臣之争,勢必以天家退步為結束。強龍難壓地頭蛇,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皇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無用武之地。隻是,似乎不管是怎樣糟糕的情形,總有人能替他力挽狂瀾,兜住局面。一切的頑抗,都注定在利益面前被碾得粉碎。
很快,新上任的内閣首輔李越,就燃起了他的第二把火。他提議朝廷實行項目制,設立專項基金,以項目形式解決央地财源分配不均的問題。各州縣提出項目,來滿足中央的政策要求。如能獲得中央的審批,那州縣就可獲得大量的發展資源。
消息一傳揚開來,廣大地方官僚喜不自勝,中央官員也摩拳擦掌。對中央官員而言,項目制越過層級,單管直下,一竿子插到底,實際是跳過了行省這一中間層,大大強化了中央政府的權威。六部的事權、财權得到進一步加強。這可是握在手裡實打實的硬通貨。對基層官吏而言,中央和行省的大員可以通過遴選來出頭,可州縣等官員要博出彩,就隻能等着考成,可現在不一樣了。在項目制下,一旦他們争取到了項目,通過了項目驗收,那權力、政績、錢财、資源、人脈,不是要什麼就有什麼嗎?【1】
之前那種緊張撕裂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空。大家都忙着讨論項目制施行,權責劃分的問題,至于什麼心學盲目擡高皇權,背離聖賢之語,本來就是為了奪權奪财找出的借口,現在需求既然已經在一定意義上滿足了,誰還有空管這個?
這一套組合拳,将以楊慎為代表的堅持道統的清流人士徹底打蒙了。楊慎在萬般無奈之下,又去聯絡翰林院的同僚。可就連最耿直的董祀都回絕了他,他道:“皇爺或許有私心,可含章的确是為了公義。這些利國利民的項目一旦實行,乃是惠及臣民的仁政。”
楊慎苦口婆心道:“可你想過沒有,權柄無所制約,必定引起亂象,如今能以這般大手筆來施仁義,将來也能以這無上權威來施暴政。既然天子一心以天下為家,那為何不能以祖宗家法和聖賢之言自律呢?”
“再者,僅是援助新大洲,打退佛朗機人,就能獲得這般收益嗎?”楊慎已疾言遽色,“我華夏乃文明禮儀之邦,親仁善鄰,協和萬邦,如與強盜為伍,隻怕死後都無顔面見列祖列宗!”
董祀聽得遲疑:“你是說,朝廷在和佛朗機人合作,可有證據嗎?”
楊慎一窒,直接的證據,顯然是沒有的。海關和軍隊都是皇權直屬,又都是被喂飽了的,誰會傻到自砸飯碗。而他出身巴蜀,在當地又沒有人脈。他半晌道:“佛朗機人久未犯邊,必由緣由。這一切太順了,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我已遣人去查探,一切自可明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所派出去的人,連京城都沒出,就被截了下來。楊慎苦等數月後,隻等到了歌頌大明馳援大洋洲的戲目出爐,響徹四方。明明已是夏天,他卻冷汗涔涔。
到頭來,他也隻能像他的父親一樣,在書房中久久枯坐,外面傳來小兒子的笑聲。是的,他也終于做爹了。銀鈴般的聲音如陽光一樣灑落遍地,楊慎凝神聽了許久許久,第二日他就上奏請求外放為官。朱厚照當即就準了。
楊慎出京時,多年同窗好友都來相送,就連久不露面的李越,也來到長亭中。這也是楊廷和被奪職出京後,他們第一次見面。這兩個同齡同年的好友,在看到對方時,卻感覺無比陌生。
到頭來,竟是楊慎先開口。他目露懷念之色:“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
“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他吟誦着詩經中的名篇,目不轉睛地看向月池,“或許不是‘殊異乎公行’,而是我從頭到尾都沒看清過你。”
月池也想起當年,她誇贊楊廷和父子乃“藍田生玉,真不虛也”,可沒想到二十多年後,這兩塊美玉都被她接連攆出權力的中心。他們看着很痛苦,很難過,那是信念被擊潰的悲哀,沒人比她更明了這種痛楚。可她就這麼靜靜看着他,心中卻無任何波瀾。
她隻是說:“人都是會變的。變下去,總比一潭死水要好。”
楊慎不置可否:“我會到民間去看着你種下的根生長發芽,再來嘗嘗所結之果,究竟是苦還是甜。”
“好啊。”月池真心實意道,“要是那時,我已經不在了,你就在祭奠時告訴我吧。”
楊慎一愣,他道:“一言為定。”
伴随着楊廷和、劉健的告老還鄉,楊慎等人的主動請辭外放,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官反抗之行,終于以失敗而告終。
楊玉、劉瑾等人聞訊皆是感慨萬千。有皇權為有力支撐,哪怕是根雞毛,都能用來做令箭。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僅用政策調控,就能将險些撕裂帝國的政治風暴消弭于無形,不得不說是超世之才。
張允道:“人家這腦子究竟是怎麼長的,這種辦法都能想得出來?怪不得皇爺這麼多年都情有獨鐘,要換做是我……”
楊玉嘲諷道:“想得倒美,憑你也配?”
張允:“……”
眼見他還要争辯,楊玉擺擺手道:“少得意忘形了,事情還沒有結束呢。”
張允有些緊張:“怎麼說?”
楊玉壓低聲音:“别忘了,大洋洲的事……”與佛朗機人通商,總感覺是與虎謀皮,不得長久。
張允卻很是坦然:“這有什麼。天塌下來有高個頂着。”
他看向摩诃園的方向:“一個不行,不還有另一個補上嗎?要是他們倆都不成,那咱們不是更沒能為了。”
楊玉的憂心稍解:“說得也是。就盼爺能早點拿出對策來了。”
摩诃園中,朱厚照正在苦思冥想。空曠的殿堂内,上百個寶石燭台上的巨燭正在熊熊燃燒,照得此地如同白晝。朱厚照獨自坐在搖椅上,在他面前展開的是一幅宏偉的世界地圖。這副地圖,比太祖時期的《大明混一圖》更加清晰廣闊,東起美洲,西達非洲,南括大洋,北至沙俄,各國的疆域、山脈、河流,乃至風土人情、自然資源等皆一目了然。
月池進殿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燈火輝煌中,世界在他的腳下。她亦緩步向前,綠裙如煙,曳地生姿。朱厚照聽出了她的腳步聲,他擡起頭,正看見她在星星火光中,跨越世界向他走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月池反手握住他的手,一開口就破壞了所有的氣氛:“怎麼,愁得連覺都睡不着了?”
朱厚照:“……”
“有什麼可愁的。”月池看着眼前的地圖,聲音輕柔地如夢一般,“他們不會發現的,沒有清晰的海圖,沒有最新的旱羅盤,沒有龐大的船隊,他們連新大陸的邊都摸不到。即便發現了一點端倪,誰又敢相信呢?”
朱厚照冷嘲一聲,他習慣性地替她捂手:“是啊,換作我,我也不敢信。”
誰能想到,誰敢想到,所謂繁華新大洲,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大騙局。
佛朗機人早在十餘年前就來到了大洋洲的島嶼上,卻遲遲沒有把此地納入殖民範圍,不是因為當地原住民的頑抗,而是因實在無利可圖。因為常年與外隔絕,這裡還保持蠻荒時代的情狀。地形複雜,林木茂密,野獸衆多,土著人仍過着茹毛飲皿、巢居穴處的生活,一些部落甚至還保留着食人的習俗!雖然傳說當地有金礦,可這麼廣袤的土地,能從何挖起?從何探起?要是以遠洋航行輸送軍隊,從頭開始拓荒,又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甚至還不如開發大明西部的土地來得劃算務實。目前頂天了,就是找一些奇花異卉、珍奇異獸的标本回來看個新鮮。
朱厚照甚至不用經過道德抉擇,從一開始開發大洋洲,來彌合大明内部矛盾的路子,就根本走不通。
月池道:“可我們需要這個噱頭。若不是有新大洲,你的那些臣子們,又豈會望風而散。”
朱厚照沉聲道:“可維系這一噱頭,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月池道:“通過出售軍火,休達已經與我們建交,你可由北非獲得源源不斷的黃金支持。而扶桑的新銀礦,又會給我們提供不可勝數的白銀。”
朱厚照冷哼一聲:“扶桑,不過彈丸之地,又能有多少礦藏。”
月池正色道:“别小看這彈丸之地。或許有一日,就是這叫你看不起的蕞爾小邦給予我們迎頭痛擊呢?”
朱厚照目露訝異之色:“……我早就想說,你似乎對扶桑格外在意。”
月池避開他的視線:“防患于未然,總歸是沒錯的。”
朱厚照試探道:“你既如臨大敵,為何從未提出過發兵。”
月池歎道:“扶桑百姓何辜,他們并非是我們的仇敵,總不能因我的心病,再起無端戰火。”
這可糊弄不了他,朱厚照又問:“那又因何提議賜予大内家漢姓,派遣我們的人才,贈予我們的典籍?”
月池意味深長道:“你覺得呢?說到底,占領土地,不過是一時之功。‘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
寥寥數語,擲地有聲。面對朱厚照稍顯驚愕的神色,月池沒有繼續解釋。
她站起身來,長裙如水般散開:“現在的問題關鍵,不在金礦和銀礦的供給上。一來徒有貴金屬流入,卻沒有足夠的資源與之匹配。這樣下去的後果是什麼,你比我更清楚。”
“二來要繼續維系您至高無上的地位,就隻能進一步打壓士大夫,要做到這一點,光靠項目制可還遠遠不夠。”
“三來,雖然以通商的由頭暫時穩住了佛朗機人,可養虎為患,等于自取滅亡。”
她每說一句,朱厚照的神色就沉下一分,這些他又何嘗不知。隻是叫他向文官退步低頭,比殺了他還叫他難受。他權衡利弊後,仍決定放手一搏。
月池調笑道:“要是當時沒那麼貪心就好了,這就是一步錯,步步錯。如今也隻有一條路可走了——那便是存心壓迫士紳,而讨好下層民衆【2】,在翻車之前,用好項目,分解抵抗,助力生産。”
朱厚照皺眉:“你費盡心機,就隻是為了這個?”
月池道:“那不然呢?總不能是真挖坑來害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