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和聖上之間,的确是太不同了。
月池嘴裡應下,回去之後卻遲遲沒有動作。張彩前來詢問,月池沉吟片刻:“和尚喇嘛好找,關鍵是軍隊和安全問題,以我們如今的兵力,勝的機會……”
時春歎了口氣道:“要是硬打,最多隻有三成。準備這樣一場大戰,至少需要一兩年的時光。”
張彩急切道:“可要是不調兵,亦不剌又不肯來援,單憑我們手上的人馬,就隻能任人魚肉了。不行,這太冒險了。宣府的事情,不能再重演了。”他趕到宣府後那遍地的屍骸,是他一生之痛。
月池道:“别慌,别慌。我們打不起,難道達延汗就打得起了嗎?”
張彩道:“或許,我們可以秘密召開法會?”
月池道:“太慢了。一旦被發現,手裡沒有信衆籌碼,那時才是任人宰割。我們需要,争取一些時間……”
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她問道:“程氏九族的族譜,到了沒有?”
她正詢問時,董大忽然來報:“回禦史,族譜已經送至,聖上那邊也已經召集五十個會蒙語的高僧,近日已經分散到了九邊,準備入蒙!”
時春和張彩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一亮,剛剛還一籌莫展之事,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應對的辦法。
月池的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這麼多僧人,要召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朱厚照一定是在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時,就立刻着手去準備。她苦笑道:“實在是厲害,在走第一步時,就已經看到了第十步了。”
董大激動道:“萬歲英明,實是我等之福。”
月池與張彩對視一眼,可伺候這樣的祖宗,麻煩也很多啊。董大嘿嘿一笑道:“對了,聖上還有一封信,是交給您的。”
月池的牙齒一酸,她道:“拿來吧。”
東暖閣中,琉璃香爐中燃上了宣和禦制香,缭繞冷峻的霭霧與殿中的清光合成了一片。一張上好的“泾縣連四”被從花梨櫥格中抽了出來,擺在了禦案之上。接着,一個個銅方墨盒被打開,各色墨錠放得整整齊齊。長而有力的手指在這些墨錠上輕輕劃過。
在短暫的停頓後,一錠松風水月墨被揀了出來,在與澄泥硯的觸碰中,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墨香彌漫開來,剔紅的龍紋管筆也飽沾墨汁。手的主人拈起了筆,在宣紙上飛快地寫了一句話:“我真的很想你。”
一個“你”字還沒有寫完,他就像被燙着一樣将筆丢開,潔白的紙上霎時就開出了一大朵墨花。
“不行,這太肉麻了!”筆聽到了他如是說到,還沒有回過神來,自己就又被抓起起來。而它身下的紙被無情地揉成一個紙團,嘩啦一下砸了出去。
手又開始在新的紙上重新寫:“上喻,擢李越……”
啪得一聲,筆又被丢了下來,精緻的管筆發出一聲哀嚎,可主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這太闆正了,他說不定覺得我根本是無情無義。”
嘩啦一聲,另一張紙也被撕成了幾段。脆裂聲伴随着焦躁的嘟囔和踱步聲:“再想一想,仔細想一想。要不幹脆寫首詩吧!”
筆又被拿了起來,這次寫得是:“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這次筆終于被安穩地放在了筆架上,手改道去折磨那管碧玉笛。碧玉笛上的穗子被揪了起來。
“這個不好。換一個!
穗子立馬被撤了下來,一隻鮮紅的同心結被綁在了笛子之上。可主人還是不滿意:“這、這怎麼紅配綠了。換個色來。”
侍候的太監問道:“爺,那要什麼色?”
“綠的吧。”他神思不箸地答道。
小太監的腦子都是一蒙:“爺,這、綠色的,同心結?”
“怎麼了,不可以嗎?”主人不悅地反問。
小太監聞言忙道,“倒不是不可以,就是……不大吉利。”說着下意識指了指頭頂。
筆分明聽見主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急急道:“那就再換,要、要茜色的,就不那麼紮眼了。”
茜色的同心結很快也到了。主人滿意地在笛身上摸了又摸,然後忽然道:“此去千山萬水,萬一送東西的人不經心,碎了可當如何是好。”
小太監不明就裡,還道:“爺,碎有什麼打緊的,這種粗糙做工的玩意兒,咱們宮裡多得是。幹脆一次送個十根,去了那邊,總有一根是完好無損的。”
主人默了默:“……滾吧。”
“啊,爺,您……”小太監十分地惶恐。
主人翻了個白眼:“朕讓你滾,聽不懂話嗎?”
小太監麻溜地滾了。筆聽見主人又歎了口氣,果然不出它所料,第三張紙也壽終正寝了。
第四張紙被抽了出來。主人深吸一口氣,他再次寫下:“我真的、真的很想你。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你。我很後悔,沒有攔下你。你還活着,我真的很歡喜……”
筆又被飛快地放下,主人捂住臉,可大滴大滴的淚水還是從他的指縫中沁出落下,墨痕未幹的字暈染開來。主人随意抹了抹手,低咒一聲,伸手又想換一張紙。可當他舉起紙後,卻又頓住了。
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水珠吸幹,在發覺字迹還能辨認後就更開心了,他嘟囔道:“這樣好,就是要哭給他看……”
就這樣,燈花剪了又剪,櫥櫃裡的紙抽了一張又一張,硯台中的墨也被用盡又重磨。這封堪比書稿的信終于寫完了。已經開叉的毛筆在水缸中長舒了一口氣,終于解脫了。
可主人卻像是不知疲倦一樣,他親自将信用火漆和蠟封進重重信封和木匣中,親手交給了人,讓他們送它去遠方。之後,他就像一陣風似得沖進了内殿中,在寬大的床上打了好幾個滾。大家夥都已經見慣不慣了。
他是這樣的期待,期待自己的心意能夠透過厚厚的紙,越過千山萬水,傳遞到那個人手中。可他想不到的是,當那個人拿到信之後,匆匆翻閱一遍後,卻是将他沒日沒夜的辛勞置入火中。
淚水和暈開的墨字被火焰吞噬,變成灰色的蝴蝶漫天飛舞。火光映照的是一張漠然的臉。
張彩在一旁欲言又止,月池轉過頭道:“隻寫了幾句實在的東西,其他大半都是廢話。”
張彩忍不住笑出聲來,可在笑過之後,他又歎道:“萬歲對您,其實真算上得是情真意切了。”
月池沒有說話,張彩卻忍不住試探,他問道:“難道您心底就沒有一絲的觸動嗎?”
雲氣湧上天空,如鈎的新月時隐時現。月池袖手而立,光彩在她眼中似靜水流淌,她想擠出一個笑容,可這笑如受寒的蓓蕾,到底還是夭折了下去。
她說道:“觸動又如何,不觸動又如何。我與他之間的阻隔,從來都不是感情,而是時光。”是整整五百年的天塹。”
張彩的嘴微微翹起,他道:“您和聖上之間,的确是太不同了。”
月池道:“難道我和你就相同了?”
張彩正色道:“你我雖不同,但我卻不斷在向您靠近,可他卻是立在原地,等您過去。”
月池歎息一聲,她道:“可我很擔心,此生恐怕無法回報你的深恩。”
張彩神色一僵,他道:“卑職從來都不求回報。”
五十個高僧一至,他們行動的速度陡增。過去,元朝皇室虔信佛教,各代帝王一共任命了十四位佛教高僧為帝師,可平民百姓之中,他們還保留着較為原始的信仰——薩滿教。薩滿教認為萬物皆靈,部落中的薩滿被視為是神明與凡人的代言人,集身體與心理治療、祭司、預言、調解人等種種職能于一身,能夠起到整合部落,安撫人心的作用。【1】
隻是,薩滿固然源遠流長,根基深厚,可它畢竟隻是一種原始的崇拜,既缺乏完善的教義,也難以帶來太多實質性的好處。這樣相較,佛教的水平就要高上許多。
一方面,佛教經過無數大師長達數百年的發展,早就形成了系統的理論,能夠自圓其說。這一套說法勸李越是不成,可搭配上一些“手段”,勸這些大字不識,隻艱辛勞作的牧民,就是一勸一個準。
另一方面,這些從明入蒙的大師們大部分出自五台山的寺廟。五台山的五座格魯派佛寺是當年宗喀巴大師的高徒釋迦也失入明後建立。自此黃教就在明地紮上根,經過多年發展早已是人丁興旺。這次廣選品行端正、能言善辯、多才多藝的高僧,攜帶針灸、藥品等必要物資入蒙。他們一路上救人無數。這可比跳大神要實用得多,牧民是能夠從中享受到莫大的便利的。
慧因和尚就是其中一個。他是個胖乎乎的大和尚,笑起來真如彌勒佛一般,不僅醫術高明,性格也十分和善。當他第一次走進重病之人的帳篷時,真真是大為震驚,可在震驚之後,湧現的就是憐憫。病人骨瘦如柴,眼窩深陷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張髒兮兮的毯子。慧因隻是微微走近了兩步,就聞到了病人身上的惡臭,看到了他頭上衣服上的虱子。
跟着他一塊來的巴亞金立馬就忍不住反胃,臉上的假笑一下就凝固起來,這誰頂得住啊。那個女人也是,玩“額吉是牛”的遊戲多好,哭一哭就能換來一頭牛。哪像現在,在這裡當牛做馬不說,還要倒拿東西。
他眼珠一轉,就打算腳底抹油開溜。誰知,他剛準備比劃,就看到慧因居然毫不避諱地走上前去,替病人查探情況。這病人看着病得嚴重,實則病因也簡單,就是從馬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摔斷了。鞑靼人是馬上民族,這種事本是常有,隻是這個老者摔得格外徹底,即便被敷上草藥,捆上夾闆,也始終治不好。
他因此纏綿病榻,而有道是久病床前無孝子。他的兒女們越來越嫌棄他,最後幹脆把他撂在這裡等死。慧因仔細診斷後道:“取熱水和毛巾來。”
巴亞金杵着不動,慧因心知這個賊子是又犯懶了,他想起了月池的囑托,道:“你是忘了你還在受苦的老母親嗎?”
巴亞金想到那頭母牛就牙酸,想到月池就害怕。他深吸一口氣,真個乖乖去弄了熱水和毛巾,然後就被逼着替老者擦身子。巴亞金屏住呼吸,輕輕一抹,就弄下來滿巾滿盆的污垢。他閉着眼,胃部在翻滾。他以為他平日就夠邋遢了,可沒想到……
忽然之間,他耳畔傳來了響亮的拍手聲。巴亞金聽得刺耳,到底忍不住睜開眼,結果看到慧因正在替這老者拍死頭上虱子,那虱子多到,一巴掌下去就能死一串。看這一連串的蟲屍,巴亞金終于忍不住吐了……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正式的治療才開始。慧因拿出了麻醉藥給老者用熱酒服下,這藥是用鬧羊花、川烏、草烏、乳香、沒藥等制成,常人喝下去不到三柱香就會不省人事。
而老者本來就病得隻有一口氣,一碗藥下去當場就倒了。巴亞金吓了一跳,他忙去拉着慧因,險些将慧因拉個一個趔趄,尖叫道:“他死了,死了!”
慧因看出了他的意思,随即啞然一笑。他亦是武僧出身,雙手略舒,就掙脫開來,他對巴亞金道:“莫急,莫急,你且看看。”
巴亞金沒好氣道:“還要看什麼,看你在這裡治死人,被人當騙子攆出去嗎?”
他又想去拉扯慧因:“别治了,咱們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