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個唐伯虎了……
月池在緊張的心緒下一向睡不着,再說了,有求與人就要有求于人的态度。于是,她不過小憩了一會兒,就起身去廚房,準備洗手做早餐了。她剛剛走到水缸旁,正準備打水時,一見水中的倒影,就是悚然一驚,這個臉上幾道白痕的大花臉是誰?!
原來如此……她就說為什麼會無端露餡,一定是她昨晚猝不及防被抓個正着,被吓得冷汗直流,所以才被看出了端倪。月池扶額,真個是百密一疏。她迅速洗了手臉,又取炭筆出來。待要動作時又遲疑,罷了罷了,既非冰肌玉骨清無汗,又無防水不脫妝粉底,萬一露餡,反而會惹人疑猜。月池想了想,隻将眉毛畫粗,又重新束發。對水一照,雖然還是過分白淨了,不過幸好她尚為十幾歲的年紀,又沒有裹腳,女扮男裝在這時實乃驚世駭俗之舉,除非知道前情之人,否則隻要她舉止得當,應當基本都不會往這方面想才是。
收拾完自己,她就開始做飯了。她清點了一下食材,不由微微蹙眉,全是普通的素菜,連半點葷腥都無。能夠包船四處遊曆的人卻吃得這麼素的嗎?月池将疑窦放在一旁,決定做一份赤豆酒釀丸子。蘇人嗜甜,給他們吃甜食,總不會有問題。赤豆經水泡過後放入鍋中炖煮,待到熬煮軟爛後,再加入醇香四溢的酒釀,月池又将糯米粉加水揉搓成珍珠般大小的圓子放了進去。雪白的圓子在赤色的豆沙中翻滾,紅白相間,煞是好看。待到圓糯沙軟,再舀上一勺蜜上去。
月池滿意地點點頭,剛剛盛好,準備端出去時,正與一個女子碰個正着,應該是唐先生的夫人。那日匆匆上船隻瞧見一個背影,今日面對面一瞧,年紀約莫二十多左右,正是女人最美的年華,綠雲翠蛾,粉面丹唇,上着藕絲衫子,下着玉色绡裙,端莊雅緻中又帶幾分袅娜。
她一見廚房裡冒出一個陌生人,着實吃了一驚,月池不待她開口,就抱拳緻歉道:“夫人莫怕,小子是昨日得唐先生搭救的羁旅之人,驚擾夫人了。”
“羁旅之人?”這位夫人一開口便是吳侬軟語,輕柔婉轉,“可是,你是什麼時候上船的?”
月池聞言又是一聲歎息:“夫人容禀,此事說來話長。”
月池又把與表姐的愛情故事給唐夫人講了一次,不過這次改了一些細節,改成她借訪求名師的借口出門,實際是來尋找表姐,誰知來了之後,表姐卻已另嫁他人。她萬念俱灰,失魂落魄,流落碼頭,正饑腸辘辘時,忽然聽到唐先生的吟詩聲,不由厚顔上門求見。
月池腮邊滾下一滴淚來:“在下實在無法回去面對親朋好友。因素好美食,又仰慕東坡居士,因而擅長廚藝,在下願在船上充做廚役以償船資,還請夫人大發慈悲,收留我一段時間吧。”
唐夫人可比唐先生要那什麼多了,而那時瞧見的另一個女子,也不是唐先生的妾室,而是夫人的丫鬟莺兒。這兩個女人感動地淚水漣漣,歎息道:“真不曾想到,除了唐相公,世上還有你這樣的癡情人。”
唐相公?月池心裡一愣,有這麼稱呼自己丈夫的嗎?她正思索間,就聽眼前的女子道:“小相公見諒,适才因不知你來曆,故而并未明言。妾身并非唐相公妻房。你若不嫌棄,稱妾一聲九娘便是了。”
不是妻子,又直言閨名,再聯系這唐先生的名聲,月池即刻便明白:“您是先生的紅顔知己,也是小子的長輩,小子怎敢如此無禮。”
九娘溫婉一笑:“妾身出身低微,怎敢當得小相公的禮敬,對了,還未曾請教小相公高姓大名。”
月池拱手一禮,道:“我姓李,名越。敢問您貴姓?”
九娘笑道:“妾身姓沈。”
月池道:“那我稱您沈姨如何?”
九娘明眸中劃過一絲驚詫,張口就要推辭,睡眼惺忪的唐先生卻來了。沈九娘一見他,眼也亮了,笑也濃了,忙擰了帕子上前替他擦臉,又親自服侍他去漱口。月池心底頗有些訝異,這瞧着就不是輕易的買賣關系了,怕是動了真情。可惜的是,這唐先生再怎麼風流,也不會輕易讓青樓女子入家門,聯系李大雄這麼多年不娶小桃紅就知道了,這就是……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啊。
唐先生洗了臉,梳了頭,這才慢悠悠地走過來,剛剛坐下,這才瞧見了坐在這裡的月池。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指着月池道:“你、你是……”
月池萬不曾想到這人會是這種反應,她忙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鬥熛風啊,先生!”
唐先生做恍然大悟狀,一敲頭驚喜道:“是你呀!”
月池:“……”她又把願當廚子來償還船資的話說了一遍。
唐先生點點頭,他看着桌上還冒着熱氣的赤豆酒釀露出笑容:“很好。那在下就卻之不恭了。等等……這是你做的,那你剛剛一直在這兒?!”
他驚得跳起來,月池瞪大眼睛,僵硬地點點頭。他面龐上飛快地泛起紅暈,然後轉頭就跑。
月池:“……”這是怎麼了,被踩尾巴了?
她不由将求助的眼神看向沈九娘,九娘掩口直笑:“他是知道自己剛剛儀容不整的樣子被你瞧見了,不好意思呢。沒事,我先把早餐給他送過去,他過一會兒就好了。”
月池連忙道謝,心下吐槽道,還害起羞來,大姑娘都沒這麼扭捏,有一顆少女心的風流才子,有人見過嗎?
不過沈九娘一走,這倒是個好機會。月池開始與莺兒套近乎了,仗着自己皮相好,嘴甜,沒花多少功夫就把這兩口子的來路去向全部套出來了。不過,越聽月池就越驚悚,剛剛那個有着少女心的男人真是她想得那個人嗎?
莺兒歎氣道:“我們是打算要回蘇州去的,因為唐相公在外遊曆兩年,将積蓄都花費的差不多了。我家娘子是打算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來,替他在蘇州尋一幽靜之處置下房舍,讓他能夠安心作畫,娘子也能夠時時陪伴他左右。說實在,小相公,我家娘子心善,必定願意替你出船資,你還是在這碼頭上找一艘船,讓他們送你回家吧,我們其實根本再供不起人吃飯了。”
聽到這裡,月池實在忍不住了:“唐先生,不是唐解元嗎,這年頭,還有缺錢的舉人嗎?”
莺兒苦笑道:“那是以前,自出了那一樁事,誰還會搭理唐相公啊。”
那一樁,是哪一樁?月池還待細問,沈九娘卻已然過來,對月池道:“小相公,他請你入書房一叙呢。”
月池隻得辭了莺兒,又向九娘道謝。書房原來就是昨晚她歇息的地方。此時,唐先生雖仍面有赧意,卻已然能舉止如常,他先是緻歉,又問月池接下來的打算。
月池則先下拜,跪謝他的救命之恩。唐先生忙讓她起身,笑道:“舉手之勞而已,何必行此大禮。”
月池直言道:“可在下聽莺兒大姐所言,先生的境況卻不似在下所設想的那麼樂觀。您想必也聽說過我的事,我遭囚十餘年,隻是偶爾聽人講過,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以詩書畫三絕名震天下。請恕我冒昧,不知您究竟是遇見了何事,還是說,我根本是認錯人了?”
唐先生面上的笑意凝固了,幾乎是一提及這件事,愁緒就似藤蔓一般爬上了他的面龐,他隻說了一句:“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個唐伯虎了……”
月池道:“我在最落魄的時候得先生搭救,心中感激涕零,先生如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在下或許能幫您想想辦法。”
唐伯虎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你不過一個小女兒家,自己可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怎麼能管得了我的事。”
月池不由莞爾:“那可未必,我雖流落在外,可到底是自由身,可那些害過我的人,前途可都是一片灰暗。”
唐伯虎調侃道:“冒着生命危險來報複的手段,可不适合我,我雖然也是衆叛親離,可到底還有九娘不離不棄。唐某還是很愛惜項上這顆大好頭顱的。”
月池又好氣又好笑:“您當然不需要拿命去拼,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的籌碼隻有一條性命,可是您不一樣。您或許覺得,我費盡心機,要對付的不過一個惡霸,一個酸儒,還有幾個身份低下的仆役,這些不過是您擡擡手指就能解決的事。可您得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真正壓得我翻身不得的不是那幾個人,而是他們背後的父權與族權。”
“父權與族權?這個說法倒很是新奇。”唐伯虎眨眨眼。
月池知道,這時是該展現自己見識的時候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的。唐伯虎有錢的時候,她是打算向他兜售自己的廚藝,可是現在唐伯虎沒錢了,她就得想辦法表現自己其他的價值。否則,非親非故,素昧平生,她憑什麼要求别人收容她呢?
于是,她問道:“您願意聽聽我的見解嗎?”
唐伯虎笑道:“當然,願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