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愛成為了李越手中的鞭子,揮舞在他的頭上。
月池挑挑眉:“可他已然動了真情。”
張彩道:“正是因他動了真情,所以他所渴求之物,才會越大越重。如若他要,您也照舊給嗎?”
月池一怔,微風拂過清粼粼的湖水,空氣中滿是草木的芬芳,再也嗅不到一絲的皿氣。微微發黃的草從她的掌心劃過,她的眼前劃過無數張面孔。她忽然綻開笑意,她道:“隻要能達到目的,他要,我就給。卑身奉上,敬獻終身,我以前以為永遠做不到的事,如今看來,也并非太難。”
張彩一震,他沉聲道:“世間至卑,莫過于為人妾室,世間傾獻,莫過于為人綿延後嗣。難道這您也要給嗎?”
月池如遭重擊,她眼中的寒芒一閃而過,她道:“我有平定鞑靼的功績,有未來的大汗傍身,何至于如此?”
張彩道:“開國之際,功臣衆多,可到頭來又剩下了幾個。想要拉您下馬的人,十根手指頭都數不清。在這個節骨眼,您何必做這樣的事。暫時蟄伏,從長計議,才是上策。”
月池沉默不語,張彩揣度她的心思,他問道:“您在鞑靼若有親故,大可私下求一個恩典。若是為那些牧民,如今隻是為長遠計,暫時犧牲他們而已,您又何必執着呢?”
“暫時犧牲?這可不是暫時犧牲那麼簡單。”月池長長吐出一口氣,“外政不僅關乎朝局變更,關乎九邊安定,更關乎我未來的命數。黃金家族一定要成為我手裡的一張王牌。”
張彩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您既然知道那是王牌,他又怎會輕易給你。”
月池笑道:“可木已成舟了,滴皿驗親證明,這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種。他總不能放着這顆好棋不用吧。我們兩年未見,我又身子不愉,瀕臨崩潰,他此時對我的愧疚是最濃的。我得抓住這個機會。”
張彩無奈道:“即便他答應了您,心底隻怕也會有刺。”
月池道:“那再慢慢磨就是了。你忘了,情到深處無怨尤。”
張彩的脊背不由發涼,他此時突然對朱厚照生出了一點同病相憐之感。他喃喃道:“可您也忘了,還有一句。愛到深處恨更深。那是一國之君,人中之龍,不是嘎魯那個傻蛋,更不是您手中的提線木偶。”
提及嘎魯,月池的眉心一跳,張彩繼續道:“随着他的年紀漸長,心隻會變得更硬。您之憂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您要成就大事,至少得保住自己。”
他的擔憂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來。月池卻是忽而一笑:“誰說一定要保住自己呢?”
她的神态竟是難得的悠閑,卻讓張彩的心底微微發寒。他勉強定了定神道:“您……”
一語未盡,不遠處就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們倆在這兒聊什麼呢?”
張彩愕然擡頭,朱厚照已然大步走到了月池身前,他嗔怪道:“你才剛剛好了,就出來吹風了。”
語中的親昵之意,與平常迥異。月池的手指微微發麻。朱厚照在看到她的面色後,卻是神态一變,他再也沒有旁的心思,忙道:“快回去,叫葛林來!”
可憐的葛太醫又是一路拔足狂奔。葛林對月池的身體狀況早已心知肚明,知道這絕非一日兩日之功,可架不住皇爺再三催逼,隻得連天地跑,一次開大單大單的藥方。月池亦知他的為難之處,每日皆照吃,吃了皆稱好。
王帳中熬藥煎藥又忙作一團。張彩隻得退下,月池服了藥,她的臉上因熱氣和藥氣,漸漸浮現出紅暈。困意如潮水一樣襲來,可她卻不能睡去。朱厚照焦灼地望着她:“現下感覺如何了?”
月池偏頭看他:“我還以為,您會問我和張彩談了什麼,亦或是為議和條款興師問罪。”
朱厚照這才憶起這兩樁事,他出乎意料地避而不談:“你先養好身子,再說其他。”
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要是一輩子都不好,您會一輩子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朱厚照一愣,愣過之後就是惱怒:“……你非要這麼步步緊逼嗎,你非得再鬧到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嗎?”
月池見他眉眼皆變,情知是動了真火。她展顔一笑,垂眸:“您别急,玩笑罷了。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她說得懇切,可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這是真情還是假意。可被騙之人,卻連追問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他捅破過一次窗戶紙,也見到了其後的慘烈後果,他不敢再來第二次了。當他察覺到自己的畏懼之後,随之而來的就是沮喪茫然。
他被無形的鎖鍊捆住,而束縛他的就是眼前之人。他多年來一直擔憂的事,終于變成了現實,他的愛成為了李越手中的鞭子,揮舞在他的頭上。最明智的對策,一是改變持鞭子的人,譬如他曾經讓他去監斬,二就是收回他的愛,譬如在驿站的那次分道揚镳。可這兩次,都失敗了……他終于把自己逼進了一個死胡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持鞭之人這次居然選擇主動讓開一條道路。
月池漫不經心道:“我們在聊議和之事。尚質認為,我待鞑靼太過寬仁,恐引起您對我的懷疑,以為我有私心在。我當然不是為了我的兒子。”
朱厚照默了默道:“那是為了誰?為了你自己?”
月池一哂:“其實隻要他活着,我就有了一道保命符。朝廷既不會虧待他,我又何必養虎為患。我之所以這麼做,都是為了您。”
朱厚照有一瞬間,真想說服自己,相信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他,可正這個念頭還沒有成型,就像煙霧一樣散去了。他素來是個脾氣不好的人,可卻在她身上用盡了自己所有的耐心:“你要知道,車營消耗得不僅是抄家所得,更有朕的内庫。皇後為了削減宮中的開支,大費周折,頻遭暗害。各地正災荒四起,如再補不上這個窟窿,我們回去亦會面臨爛攤子。大明的子民,難道不比這些蠻人更值得你心疼嗎?你費盡心思,是想在朝堂上立穩腳跟,推行新政。可你要明白,沒有好處,是不會有有人跟随你的。”
月池道:“臣正因明白這點,這才要求汗廷和各部落進獻厚禮,以貼太倉。”
朱厚照徐徐道:“這還遠遠不夠,隻有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方不負北伐之功。”
他已經說得非常直白了,新政勢必會損害舊有集團的利益,他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新集團來作為他的後盾,需要一大筆财物來收買民心。他重新将她納入到自己的執政規劃中去,甚至開始逐條逐條解釋他的意圖。他這是在勸她退讓。
月池的手指微動,她忽然問道:“我走後,還有人給您講過故事嗎?”
朱厚照緊繃的神經不由一松,他緩緩道:“剛開始有一堆人來毛遂自薦。”
月池笑道:“那您聽了嗎?”
朱厚照也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聽了,講什麼的都有。有能口技的,有能腹語的,還有能唱歌的。劉瑾甚至還給朕找了兩個講《宜香春質》的……”
他忽然住口,月池挑挑眉:“您倒是越發進益了,不知這書講得是何物,您也讓我開開眼。”
朱厚照忙清了清嗓子:“朕并未怎麼聽,都攆走了。”
月池奇道:“怎麼,是他們講得不夠好?”
朱厚照久久地凝視她:“不是不夠好,隻是都不是我想聽的罷了。”
月池含笑道:“那麼,還是讓我給您說一個。”
朱厚照拿起一個枕頭墊在她的身後,笑道:“洗耳恭聽。”
月池擁了擁被子,娓娓道來:“在洪武年間,魯南西海縣有一糧商,名為柴居正。起先,他隻是做一點小本生意,可有一年魯南大旱,數月未雨,莊稼顆粒無收。這本是人間慘劇,可柴居正卻從中看到了攬财之道。他從外地運糧,以數倍的價格将糧食賣給災民。旱情過後,他的家業因此翻了數倍。後來,他又捐了官,靠搜刮民脂民膏,家業日益興隆,從此成為當地的大富戶,娶了數房姬妾,卻隻得了一根獨苗,取名柴得旺。柴得旺自生下來就啼哭不止,隻有聽到绫羅撕扯之音和瓷器碎裂之聲,才能暫時安靜。柴居正愛惜兒子,每逢兒子哭,就遣人去撕布匹,砸東西。久而久之,這個少爺長大後,就養成了敗家的惡行。”
朱厚照聽到獨子時就是頭皮一緊,待聽到後頭時才意識到,不是在諷刺他,這才放松下來。他故作鎮定道:“繼續說,後來怎麼樣了?”
月池瞥了他一眼:“柴居正眼見兒子如此,又狠不下心來管教,隻得費心為兒子籌謀。他買了三百六十五家鋪面,送給三百六十五戶人家,不收半點銀錢,隻要求每家在他過世,每日招待兒子一天吃喝。果然不出柴居正所料,他歸天後,柴得旺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很快就将宅邸奴仆全部賣光。但因他父親生前的安排,柴得旺得以在三百六十五家的老闆家中吃香喝辣。可天長日久,柴得旺也疑惑,為什麼他們都不要錢,待他這般好。他一問,才知是父親的安排,這下又動了歪心。您猜,他接下來會怎麼辦?”
朱厚照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可他卻仍故意想了想方道:“想是每天要吃豬頭肉。”
月池搖搖頭:“不對。”
朱厚照又道:“那就是吃鮑魚魚翅。”
月池一哂:“不對,您能不能用點心。”
朱厚照撫掌道:“朕知道了,除了吃肉,還要好酒,對不對?”
月池掌不住笑出聲來,她一行笑一行咳嗽:“說正事呢,沒人和你開玩笑!”
朱厚照忙替她端水:“你說就是了,又沒人堵你的嘴。”
她就着他的手剛飲下一口,就又咳得吐出來。朱厚照霍然起身,他又開始叫葛林。月池忙扯住他的袖子,她苦笑道:“……藥也不能當飯吃。即便是當飯吃,也不見得立竿見影。”
她道:“咱們還是說說柴得旺吧。柴得旺敗光了所有鋪面,最後在街邊饑寒而死。”
朱厚照乍聽“死”字隻覺刺耳至極,可月池卻渾然不覺,她的注意力始終都專注在另一件事上:“……當地百姓都道,都是因柴居正為人不正,所以才得了一個讨債鬼……柴居正雖品行不佳,可卻憐子情深,隻是溪壑可盈,欲壑難填。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消耗。柴居正辛苦一生,能買下三百六十五間鋪面。隻是不知萬歲征戰一生,又能打下多少個番邦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會在這種目光下不由自主膽寒。他默了默,柔聲道:“你再喝點水。”
月池道:“我不渴。”
朱厚照全身一僵,月池渾然不覺:“不是您說,要談正事嗎?”
他避開她的視線,又移了回來:“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敢說。”
月池道:“有些事,臣如不言,恐怕就無人會對您講了。從鞑靼得來金玉珠寶,可得補消耗,得來大批牛馬,可省軍費,這的确是一個好走的捷徑,隻是不知,到最後省下的銀兩,能有多少到萬歲的私庫,又有幾厘能到百姓手中。而殺雞取卵,竭澤而漁之後,又當如何應對瓦剌和鞑靼叛逃的部落。”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可朝廷的爛攤子,朕總不能一點都不管吧。長遠之道雖重,可眼前的燃眉之急也需解。”
文武百官放朱厚照出來,本就是一場不情願的投資,如果這場投資獲得的收益遠不及期待,那天子的威嚴,将歸于夢幻泡影。他以為李越一定會和他繼續争下去,他的手心一片潮濕,仿佛看到了昔年乾清宮外的那一幕重演。
但又讓他意外的是,月池絲毫沒有吵的打算,而是果斷認錯:“您說得是,這個确是臣疏忽了,不若這樣,仍索取重金和大批牛馬,但對永謝布部和鄂爾多斯部予以重賞,并且允諾對守邊的首領加以厚賜,給予較平等的通商條件。這樣一來,就不單單是奪财,而是重新分配了。既得利益者,自然會維護以明為主導的邊界秩序,而其他想獲利的人,也會想辦法加入進來。”
朱厚照目露驚愕之色。月池揶揄道:“臣這般通情達理,您當高興才是。如何還這樣看我。”
您當欣慰才是,您當高興才是……她的話不斷在他耳邊回蕩,可為何他始終高興不起來呢?他望着她平靜恬然的面容,思緒如波濤翻滾。這次相見,她的面具似乎已經紮進了皿肉裡,深深刻在了臉上。就連他,有時也難窺到她真實的心意了。他突然萌發了一種沖動,他想試試她,他想試試她對其他人是否也是這樣。
他道:“沒什麼,朕隻是想起了張彩而已,說來他跟随你四處奔走,也是該好好賞賜他了。”
月池幾乎是馬上接口道:“您所言甚是,依臣的意思,以他的實幹之才,困在京中委實可惜,不如外放做一守牧之臣,也算是替咱們打個前哨。您看如何?”
朱厚照的心一點一點落下去,他扯了扯嘴角:“……是不錯。”
張彩乍聽此消息,如晴天霹靂。時春亦是登時變色,經過宣府鞑靼這一肝膽相照,她早已将張彩當作了自己人,董大他們已經沒有了,她不能再失去一個兄弟了。
她對月池道:“能不能去求求情。尚質……他也不想走啊。”
月池卻道:“他走,對大家都有好處。”
張彩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是何等敏銳的人,一聽到議和更改,就聯想到了前因後果:“……你拿我的離開,去換了聖上在議和上的讓步?”
月池本就沒打算瞞他:“我說了,這對所有人都好。”
張彩聲嘶力竭道:“可獨獨對我不好!我再也不會來擅自見您了,我什麼都不會再表露的,我隻是想悄悄地陪着您,我隻會悄悄的……”
月池緩緩阖上眼,她一字一頓道:“尚質,你僭越了!”
她的話如一盆冷水,将張彩徹底澆醒。他久久跪在她面前,直至夕陽透過頂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橘色的光輝。
他幽幽道:“我從來沒有奢望過和您長相厮守,我知道我自己不配。您的智謀與堅毅,遠超世上的凡夫俗子。有些人恨您,将您視同惡鬼,恨不得将您扒皮抽筋,有些人愛您,将您看作神明,将自身的命數和對來日的期盼,都壓在您一個人身上。隻有我,我不一樣。我知道李越是個人,我知道李越也是皿肉之軀,李越亦會茫然無措,疲憊不堪,乃至痛不欲生,走向絕路。我曾不惜性命,隻求在您的心底留下我的影子,而如今,我也隻是想做尊前的一盞油燈而已。”你去照見别人,誰又來照見你?我隻是想,偶爾能像上次一樣、照見你罷了。
那一豆的燭火如流星一般從月池眼底劃過,很快也湮沒在黑暗中。她微笑道:“你又糊塗了,我現下早已是苦盡甘來,又哪裡用得着你呢?你該去娶一房妻子,誕下麟兒,快快活活地過一生了。”
張彩終于還是失魂落魄地回去了,時春靠在床畔,一動不動,卻是一夜未合眼。而朱厚照亦輾轉反側,回憶紛至沓來。此地之人,皆是一宿難眠,而在遙遠的南昌,唐伯虎夫妻亦是在燈下相對而泣。
唐伯虎流淚道:“九娘,是我對不住你,甯王他居然、居然有反心……”
甯王爺在很久之前就想造反了,在朱厚照登基之初,他就開始想法設法賄賂朱厚照身邊的近臣,以期恢複王府的護衛,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去招徕唐伯虎,結果把他吓得背井離鄉。後來,月池借汝王府之事向朱厚照力陳藩王侵奪之弊,這下朱厚照徹底下定了決心,别說恢複護衛,連鹽引都不再給了。
甯王為此又氣又惱,後來流傳月池在宣府身死,唐伯虎為伸冤,帶着他的戲本主動投奔甯王。甯王當時大喜過望,為了敗壞朝廷的聲名,他花費重金,将戲本在大江南北流傳,本是為激起民憤,動搖朝廷的根基,結果,反倒為朱厚照剪除勳貴,掃平了道路。
甯王萬般無奈之下,隻能繼續搜刮民脂民膏,積聚軍資,收羅匪徒。朱厚照的新政,輻射地仍是在中央,九邊也是因楊一清和才寬等人的到來,有了一定的改善。可在遙遠的南方,天高皇帝遠,官員依然是肆意妄為,加上時有天災,像時春一般的流民,根本控制不住。而這些人,就成了甯王的打手。
然而,即便是如此,南昌的兵力仍不足以支持發動一場叛亂,可蓋不住有好時機啊。朱厚照的親征,讓甯王的心搖擺了起來。而唐伯虎也是直到此刻,才發現了端倪。他深悔自己,有眼無珠,誤信了奸佞,如今連累一家老小,都身陷囹圄。
沈九娘在大驚之後,問道:“這,真的屬實嗎?”
唐伯虎哀歎連連:“如不是真動了歪心,為何會在有災情時,招兵買馬呢?他的手,都伸到河南去了!”
甯王招兵買馬,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了,去年六月,他就密令承奉劉吉等招徕巨盜楊清、李甫、王儒等百餘人,分撥入府,号為‘把勢’【1】。隻是,以往他都是暗中進行,還注意着掩人耳目,可因着朱厚照出征,他的心思浮動,動作也大了起來,這才讓唐伯虎都看出了端倪。
甯王其實也很猶豫,他遠沒有做好起兵的準備,他往宮中塞得銀兩數目雖多,可卻遠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不僅沒有恢複親兵隊伍,還少了鹽引等賞賜的支撐。沒有正規軍,他就隻能到處去找野路子。在文化上,他修建陽春書院,以建立自己的文化班子,以造聲勢。在武上,他則是集聚流民、匪徒,以組建軍事隊伍。然而,這個時機的确是……甯王糾結得腸子都要在肚子裡扭起來了。
災害是年年都有。正德帝卻将國庫牢牢攥在手中,多用于軍費之上,原本的财政虧空并沒有得到緩解,反而由于北伐的爆發,更加難以支撐,最後隻能将負擔轉壓到老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開始逃竄。從山西、河南往南奔逃的流民,是一波接一波。甯王收人收的手忙腳亂,也覺這真是亡國之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就敢去禦駕親征,國中還爆發了這樣大的災殃,這一看就是妥妥的英宗第二,土木堡之變的再演就在眼前。
不過,甯王還沒有這麼沖動,雖覺局勢大好,可也不敢貿然沖動,而是積極向内應打探消息,結果得到的消息是,沒有聽說什麼捷報,隻是朝廷為缺糧一事急得亂作一團。甯王聽得兩眼放光,這擺明是打了敗仗,被困在鞑靼,為了掩人耳目,這才封鎖消息,要是真有好事,他們怎麼不說呢?
任甯王爺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文官們不樂意聖上北伐,所以不願為他多歌功頌德。加上消息傳遞的滞後,甯王收到的軍情,都是兩個多月前的了。那時,朱厚照還在趕路,楊一清還在等候時機,當然沒啥喜訊了。
信息的滞後造成誤判,使得甯王緊急開始動作起來,他自覺自己是要打一個時間戰,隻要在小皇帝的死訊傳來時,能夠及時起兵,就一定能入主紫禁城。而這動靜一大,就引起了唐伯虎的警惕。
唐先生也不是傻子,這甯王府這個陣仗,擺明就是有鬼啊。他一下就慌了神了,好不容易憋到了晚上,就來和沈九娘商量。沈九娘也是大驚失色,夫妻二人焦灼了一會兒後,就開始想對策。沈九娘問道:“夫君可有露出端倪?”
唐伯虎擺擺手:“這我哪敢走漏半點風聲,我的行止皆同往常一樣,隻是……這總得想個應對之法。”
沈九娘将帕子緊緊攥成一團,她道:“沒漏馬腳就好,為今之計,隻能想個法子,走為上策了!”
唐伯虎愁眉不展:“可這樣的時候,甯王豈會放過我們。”
沈九娘突發奇想:“不若說是家中有人病重?”
夫妻二人至此開始搜腸刮肚地編理由。而在遙遠的鞑靼草原上,張彩正遇見了時春。
時春的眼中有驚訝,有憐憫,她問道:“你是往哪兒去?”
張彩扯了扯嘴角,他道:“似乎每次到這種時候,碰見的都是你。”
夜幕低垂,大大小小的星星嵌在天上,如蓮蓬中的蓮實一般。他們四仰八叉地靠坐在大石頭上,身下是微黃的草地。時春将酒囊丢給張彩,她道:“喝一點吧,喝一點心裡會好受些。”
張彩拔開酒塞,猛灌了兩口,辛辣的酒液像刀子一樣,順着他的喉嚨滑下去。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春忍不住笑出聲,她道:“慢點,慢點……”
張彩眼角沁出眼淚,他捂着嘴,滿身滿手都是酒,好不容易他平複下來,卻将酒囊還給了時春。時春訝異道:“再來一點兒吧。”
張彩深吸一口氣,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他搖頭道:“不了,再喝下去,就要出醜了。”
時春沉默片刻:“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怎麼辦?”張彩噗的一聲笑出聲來,他仰頭看向天空,星光似在他的眉目間閃爍,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半晌方道,“一個是皇帝,一個是上官,我能怎麼辦,你說我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