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慕聽雪連續三日去尋音的绮羅小院,終于親手做出了一雙鞋子。
她把庚帖精心裝裱,封入木匣中,與那雙赤舄一起,打算親自送給晏泱。
得知攝政王在軍中。
便叫了一輛馬車,驅車前往城外鎮北軍營。
一馬平川的松濤水泥馳道,鱗次栉比的琉璃建築,還有黃昏晚霞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酒樓飯館,商賈雲集,百戲雜耍,次第點亮的古老街燈,無一不在述說着雲都的奢靡富饒。
“長公主殿下,承天城門戒嚴了,有金吾衛禁軍嚴格巡查抓捕一名逃跑重犯,此路不通。”
車夫困擾的聲音傳來。
慕聽雪當即道:“雲都有五座城門,繞行長樂門吧。”
“是!”
車轱辘吱呀吱呀地滾了起來,并不颠簸。
慕聽雪斜倚在車廂内,手裡翻看着一本新編的《雲煌史》,負責修編國史的正是天啟公南宮界。今日的大朝會,百官畢至,都在讴歌南宮大司徒編成此書的功績。
南宮界沒能當上中書令,入閣拜相,把這筆賬算在了她的頭上。
大朝會上,還參了她一本。
他高舉牙笏憤慨道:“長公主縱其族人,兜售天價假珍珠,牟取暴利,極為可恥。”
珠簾之後,母後的聲音傳出:“依天啟公所奏,哀家戴的這串紫珍珠項鍊,也是假的?”
垂簾聽政的太後,怎麼可能戴假珠寶。
那丢的可是皇家的臉面。
就連那個黑芝麻餡兒的皇弟,也趕忙發話:“假不了,皇後也佩戴了紫珍珠鳳钗,恐怕是有小人在老師面前進了讒言,一場誤會。”
南宮老賊氣得抓心撓肝。
散朝後,慕聽雪去栖凰宮,路過一條甬道,結果無意間聽到南宮界跟皇弟告黑狀:“皇權是唯一的,一國二主焉能不亂?陛下,萬萬不能讓蕭望之擔任中書令啊,他一入閣拜相,内閣權利就更加集中到長公主手裡了!”
皇弟就開始綠茶精附體,嘤嘤地哭,表示他非常痛心,非常難過,非常對不起南宮老師,都怪晏泱那厮,要不然一定要封南宮老師一個中書令。
南宮老賊也很痛心,陪着小皇帝君臣、師徒一起哭,痛罵攝政王和長公主真不是東西。
她尋思着,這事兒跟晏泱有個屁的關系啊!
那日廷議,罷黜了崔士甯的相位,攝政王根本不在場!
“弟弟真是太離譜了,什麼黑鍋都往泱泱身上甩,到處說泱泱的壞話。”
慕聽雪越看越氣,把那本國史從車窗用力扔了出去,“這國史修了個什麼玩意兒?皇天後土,乾坤逆行,衆臣何敢有違?用這樣的句子污名化母後,太過分了。”
這些文人,就會暗戳戳地罵母後和自己。
甚至在公主列傳中,含沙射影地說她什麼“纖纖玉手,肆意撥弄雲煌的鹽價和命途”。
文人就是士大夫階層。
她今日在大朝會上,又把鹽價給撸下去一截兒,降到了二百文,成功收獲了一衆世家門閥的謾罵和詛咒。
“嘭”
好像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殿下不好了,您的書把人砸到義冢裡去了!”車夫驚呼聲傳來。
“什麼?”
慕聽雪大為吃驚,趕忙下車。
她隻是丢了一本垃圾國史。
暗器功夫,什麼時候精進到此等程度?
從長樂門出城北行二裡,放眼望去一片蕭索枯林,枯林邊兒上有一個巨大的土坑,坑邊有一堆一堆燃燒的紙錢,用石頭壓着,星火餘燼飄飛。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萬人坑——“義冢”。
慕聽雪下了馬車,跑到土坑邊上,隻見“暗器”國史在咧咧寒風中,一頁一頁迅速翻過,嘩啦嘩啦。
“人呢?”
“掉下去了!”車夫是鎮北軍悍卒,他指着下方皚皚白骨、累累屍堆,“那人一動不動。”
雖然已經入冬了,氣溫很低,但萬人坑裡依然傳出了濃烈的腐爛屍臭味兒。
車夫忍不住,扭過頭就吐了。
慕聽雪尚能忍受,她從大一下半學期開了解剖課,數十年,經常t出入極為刺鼻的解剖室,用手術刀和鉗子鑷子分離大體老師的肌肉、皮膚、脂肪組織。畢業後進入醫院工作,手術室内見過更皿腥的殘肢,心理承受能力強大。
她一個縱身躍了下去。
一隻腳落地踩斷了不知是誰的腿骨,很短,細嫩,從骨型看是個孩子。
另一隻腳下軟軟的,是個仆人的屍首,剛死沒幾日,布滿了屍瘢,以及被主人鞭笞後留下的可怕傷痕,打得骨斷筋折。
慕聽雪趕忙把雙腳移開,脊髓竄起寒意。觸目所及,是雲煌最真實的,屬于底層人的地獄。
流民、仆人、女嬰、老人、奴隸、花柳病的風塵女子……
斜前方三十米處,趴着一個活人。錦衣白靴,頭戴玉烏紗,腰别笏闆。
是的。
慕聽雪确定是活人,而且還是個官兒,身上穿着三品文官朝服,背後織着飛禽。
“大人,你……還好麼?”
趴在皚皚白骨中的那個年輕官員,身體一僵,一隻手握緊成了拳頭,緩緩地,緩緩地,擡起頭來。
夕陽斜照在他滿是淚水的瑞鳳眸中,泛起瑰麗的皿光。
似末日狂徒。
“仁卿?”
慕聽雪倏然意識到了什麼。
書砸到了晏仁卿,但他不是被砸進萬人坑的,而是自己跳進來的。
“殿下,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聲音顫巍巍的,帶着壓抑的嗚咽,“這麼多白骨,哪一根,才是她的?”
慕聽雪的心一揪。
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仁卿,此時此刻,所有的言辭都顯得極為蒼白。
晏家欠了紅葉。
這世道,欠了紅葉。
“我把她丢到了這裡,害她被蟲子咬,一具棺材也買不起。”
“立個衣冠冢吧。”
“不了,每年來萬人坑祭奠一次,可以提醒我自己。”
晏仁卿沒有告訴慕聽雪。
那夜,他哭着從萬人坑離開,餓暈在街邊。
尚書右仆射晏錫和武安公世子晏泱,并辔而行,縱馬過市,自他幼小的身軀上跨了過去,笑得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