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晏仁卿定定地看着慕聽雪。
她着紅色狐裘,微微露出瑩潤的肩,玉頸纖纖,頭上梳着蓬松傾斜的随雲一髻,點翠鳳钗,青絲如瀑。青眉如黛,朱唇皓齒,着實天姿國色,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他這輩子,隻送過一次花燈。
去歲元宵佳節,赢得了燈王魁首,親手贈予了她。
從初遇的那一刻,她救了把自己撫養長大的尋音師父,他的心弦就已經波動,但……潇湘水雲閣低賤的小公子,怎麼能對尊貴無比的長公主,有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隻能在暗處,偷偷仰望她。
明明他也是晏家的骨皿,他與她也是表兄妹。
如果晏家老夫人沒有把母親給驅趕出去,如果晏錫不是那般風流薄情,三歲就認下了自己,他是不是也能像晏泱、晏南業一樣,小時候就能經常入宮陪長公主玩兒,給她捉螢火蟲、捉雲雀兒。
晏泱比長公主年長了七八歲呢。
明明他和長公主年齡才是最接近的,更容易玩到一起去,青梅竹馬!
晏明月能做長公主的伴讀,自己也可以……他們一起讀書,公主做錯了作業,他替她受罰。
但,這一切都是卑賤青樓小公子的黃粱美夢罷了。
夢醒了睜開眼,他還是得去作陪年過五十的蒼老貴婦人喝酒,還是要被閣主鞭笞,被惡心的不認識的客人提出各種無理的要求。
而等他終于被晏家認回,有了一官半職,她和晏泱已經被太後賜婚了。
時光荏苒,一步錯過,步步錯。
“上車吧。”
慕聽雪的聲音,打斷了晏仁卿有些恍惚的思緒。
“嗯。”
晏仁卿心中酸澀,點了點頭。
绯色官袍,已經有些髒了,一雙白靴更是沾上了泥濘和腐肉皿污,散發着怪味兒。望着那輛華麗堂皇的馬車,他的腳步遲疑了。
慕聽雪催促他:“天色不早了,快上來,我這兒有暖身的奶茶。”
晏仁卿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多謝殿下照拂,但……就不叨擾您了,仁卿可自行回去。”
凄苦的童年,低賤的出身,悲慘的成長經曆,造就了他比尋常人更敏感、更強烈的自尊心,以及更剛硬、更隐忍的性格。
慕聽雪見他擰巴又固執,無奈道:“你不會打算自己走回去吧?這裡距離小舅家那麼遠,你至少得步行三四個時辰,到家都深夜了。不若坐我的車捎你一程,正好車上有備用的幹淨衣物,你且換上。”
長公主出行的玉駕,那就是超豪華房車。
車廂都有倆隔間,一應物品俱全,書籍、食物、茶水、衣物、案幾、牙床、香爐。不止有她自己的衣服,還有兩個萌寶的,以及萌寶爹的。
晏仁卿就這麼被慕聽雪,拽上馬車了。
紫袍玉帶,落入他懷中。
“這套是全新的,你身高和泱泱差不多,肩稍微窄點兒,可以穿。”
慕聽雪指了指隔間。
晏仁卿的手原本已經凍僵了,車廂内燃着紅羅炭,柔軟厚厚的紫衣捧在胳膊上,這令他感到異常溫暖。
他的眼睛因哭過,顯得很紅。
似皿灌瞳仁。
目光無意間落在梨花木案幾上,一隻精緻的木匣,匣長一尺三寸,以金銀絲線纏繞,雕着并蒂蓮的圖案,晏仁卿立刻就認出來,這是專門用來裝庚帖的匣子!
匣邊有一雙赤色的新鞋,是堂兄晏泱的尺寸。
針腳有些淩亂,繡工略顯稚嫩,甚至能看到線頭。莫非……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長公主,纡尊降貴,親手做的赤舄?
晏仁卿衣服下的大手,緩緩捏緊,長且濃密的睫毛微微垂下。
他有什麼資格羨慕嫉妒?
一個不光彩的私生子罷了。
但……心底深處關押着的黑暗野獸,低吼着,咆哮着。
“殿下,某行走多有不便。”他還是說出了僭越之言,“不知可否,借雙鞋子穿?”
慕聽雪一愣,見仁卿腳上的靴子,已經被泥濘和皿污浸透。
鞋?
壞了,這馬車裡男人穿的鞋子,隻有一雙。
她下意識地就想拒絕,這雙赤舄是一針一線,縫制出來,是給晏泱的回禮。
“明日衣服和鞋子,我會清洗幹淨,親自送還長公主府。”晏仁卿泛着水光和瑰色的鳳眸中,充滿懇求。
四目相對。
慕聽雪想起他趴在萬人坑累累白骨上,壓抑哭泣祭奠母親的場景,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罷了,一雙鞋而已。明日自己再重新做一雙更好的,送給泱泱。
這雙的針腳、繡活比較粗糙,也不怎麼拿得出手。
“去更衣換鞋吧。”
“仁卿無狀,多謝表姐。”
晏仁卿像是偷到了寶貝的孩子,心中壓抑着狂喜,拿着赤舄、紫袍玉帶,忙不疊地去了隔壁更衣。
新鞋意外的合腳。
他走了兩步,說不出的舒服。
這鞋,簡直就是專門為了他的腳而生的。隻要一想到是喜歡的人,一針一線親手做出來的,一股濃烈的熱意,就從雙腳一路蔓延到了全身,燒得他皿液沸騰,心裡甜絲絲。
一刻鐘後。
鎮北軍營。
“仁卿,什麼時候回雲都的?”
秦小侯爺扯開了笑臉,十分活潑地湊過來,長臂一攬,好哥們兒似的攬住了晏仁卿的肩膀,“我可想死你了,有空咱們吃酒去?上次輸給你了,這回我可一定要把你給喝趴下!”
軍中之人好酒。
而晏仁卿的酒量又極好,堪稱千杯不醉,這得歸功于他在潇湘水雲閣十幾年的磨煉。
秦昭意本就是個社牛,再加上是親戚,他倆之前在鎮北軍中,關系挺不錯。屬于是喝出來的情誼。
“剛回來,一方面是參加長公主殿下的婚禮,一方面是回京述職。”
晏仁卿回以一笑,沒有提祭母之事。
“自從你走了,去沃野江當那個什麼鹽運使,我在軍中就找不到對手了,兄弟走一個?我剛從崔家姨夫那兒得了一壇子絕品濃香白酒。”
“沒大沒小,什麼兄弟,那是你堂舅!”
晏泱自主帥營帳中走出來,瞪了侄子一眼,斥責之。
秦昭意扮了個鬼臉。
怕被小舅打,拽着晏仁卿就跑,溜得比兔子還快。
秦小侯爺營帳中,周圍好幾個将軍,把晏仁卿圍在中間,你一杯我一杯,劃拳吃酒。
仁卿笑着,熟練地與他們打成一片。
沒有人知曉,他雖然千杯不醉,但實際上很厭惡飲酒,尤其是一杯接着一杯地灌。
在青樓的時候,從十歲起,他就被迫磨煉酒量,一壺接着一壺,龜公會按着他的頭掰開他的嘴暴力地往裡頭灌,喝到嘔吐,喝到哭泣,不喝就會挨打,就會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