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第裡逛玩了一陣後,快到正午。太平公主說,早與天後約好今日叫上薛紹一同到後宮用膳,吃一頓家宴。
薛紹不禁心中一動,自從北伐歸來後我還沒有和武則天私下會晤過。現在,不僅僅是我有很多的事情想跟她說,她應該也有許多的問題想問我。
好機會。
太平公主起駕回宮,薛紹乘馬一路相随。仍是走的皇宮北面的玄武門進了大明宮,武則天在仙居殿設宴專程招呼太平公主與薛紹二人。
薛紹進去一看,李治果然不在。
武則天身為皇後但在後宮裡一向以身作責的提倡節儉,今日這一頓家宴也準備得比較簡單,至少比起太平公主的飲食來說規格都要低了許多。隻不過這樣的家宴重點已經不是吃飯本身,在場的三個人都是心中有數。
席間倒也一切正常,太平公主和薛紹都表現得中規中矩,武則天也比較的随和,三人都隻拉了一些家常,談了一些與婚事有關的瑣事。宴罷之後太平公主非常識趣的找了個借口離席而去,留下薛紹與武則天單獨對席。
“薛紹,你北伐歸來也有些時日了。我本待早就接見于你,但因為一些事情拖延到了今日。”武則天也沒有兜圈子,開門見山的道,“你先跟我談一談,你此次北伐的所見所聞與所感,都有一些什麼樣的收獲,積累了哪些經驗與教訓。”
“是。”
薛紹應了諾,就從改頭換面以小卒身份投軍的那一天說起。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他較為詳細的說了大軍後勤供給與辎重轉運的事情,介紹了普通的士卒在軍營裡的生活,以及軍隊裡的一些行為規則與轶聞趣事。
武則天雖然精明強幹但終究是一介女流,軍事是她天然的短闆。聽薛紹說起這些以往不曾了解的軍事細節,她既感興趣又有大開眼界之感,因此聽得還挺認真,興緻也頗高。
薛紹仔細的把握着分寸,盡量用中立的口吻叙說自己的從軍經曆。當他說到加入三刀旅巡邏朔代二州,然後全軍覆沒率領敗卒與百姓逃亡這一段時,武則天用皺眉表達了她的一些驚訝,又仿佛是對薛紹如此涉險表達了一些不滿,不過她嘴上沒有多作表達。
當薛紹說到奇襲黑沙時,武則天終于開口說話了,“薛紹,你的這一魯莽之舉把太平吓壞了,這樣的事情不是你該去幹的。我知你雄心萬丈立功心切,但是大唐國力雄厚軍威炎炎,犯不着讓你這位當朝驸馬去親身涉險,來換取一場勝利。”
薛紹抱了下拳,“臣知道了。臣以後會多加注意。”
“事情已然過去,我便不再深責于你。”武則天說道,“身為大唐天後,我很高興看到你做為一名将軍立下了這樣的殊功。但是做為一位母親,我不希望你再做這樣的事情,讓太平擔驚受怕。”
“臣知道了。”
武則天點了點頭,“你與太平婚期将近,别的事情就都暫且放上一放,隻管一心料理婚事,做你的驸馬。”
“是……”薛紹應了諾,心裡卻在一突一突的,心想武則天說這些話是個什麼意思,難道是在暗示要我脫離軍隊嗎?
“北伐大軍尚未返京,朝廷針對北伐将軍的獎勵辦法仍在商榷之中。”武則天果然提起了此事,說道,“但是日前陛下已有吩咐要重賞重用于你,我便與宰相們商議過了,要提前對你論功行賞。”
“謝天後。”薛紹抱拳而拜,心裡卻暗暗的緊了一緊……終于要對我來個宣判了嗎?
“宰相們的看法,恰與我不謀而合。”武則天說道,“他們也是覺得,你雖然在此伐當中立下了大功,按理應該提升你的武職。但鑒于你與太平公主即将大婚,繼續出任領兵将軍已是不合時宜。于是我們針對你立下的功勳議定,将你的本品散官提升兩階,升至正五品上中散大夫。但要削去你北伐時擔任的右衛翊府左郎将和原有的左奉宸衛千牛備身的職事官,将你原來的兵部職方員方郎的檢校職事官提升為兵部員外郎。你意下如何?”
“……”薛紹張着嘴巴合不攏來,一時怔住了。
果然是削去了全部的武官官職,讓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文官!
“難道你有不滿?”武則天皺了皺眉頭,說道,“散官提升兩階,對一般的官員來說至少需要八年的時間。你原來隻是兵部選院南曹的檢校職方員外郎,如今破格提拔你為員外郎直接取代了元萬頃。你可知,當年元萬頃從職方員外郎升到員外郎,可是花了将近十年的時間?”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内心的情緒,拱手拜道:“謝天後。”
“嗯……”武則天用鼻音長長的嗯了一聲,說道,“薛紹,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想法。但是朝廷既然這樣安排,就必然有朝廷的道理。你既然是一名軍人,就該知道軍令如山,服從為要。”
“是,臣絕對服從朝廷的鈞命!”薛紹拱手拜言,心中卻道:除了服從,我難道還能和朝廷讨價還價嗎?
“此外,提拔為你兵部員外郎,還真是我親自為你積極争取的結果。”武則天說道,“你與太平成親之後固然不方便再從軍遠征,但是,軍隊的事情你還是要負責的。元萬頃太老了,辦不好講武院。你卸了軍職取代他的兵部員外郎一職,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全心全意的負責經辦講武院。你認為呢?”
薛紹心想,你老人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拒絕嗎?
“天後英明。臣,也正想在講武院大施拳腳,幹出一番成績。”薛紹如此答道。
“如此便好。”武則天總算稍稍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薛紹,但凡為官之人皆有自己的本份。份内之事,務必全心全意的做好。份外之事,不該管的不要管,不該議論的不要議論,以免遭來不必要的禍事。你可記下了?”
“是,臣記下了。”
薛紹回答這一聲的時候,心已經在慢慢下沉。聽武則天這口氣,分明就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去幹預和操心那些自己“管不着”的事情,大概就是暗指――朝廷對北伐的善後處理!
薛紹再一細想,或許武則天要正式着手要将裴行儉邊緣化,趁此次北伐之機提拔新任的軍隊領袖取而代之。而這個即将上位的新任軍隊領袖,很有可能就是程務挺。因為早在出征之前、就在薛紹的燒尾宴結束之時,武則天就給過薛紹這樣的暗示。
現在,是到了水落石出見分曉的時候了。
衆所皆知薛紹是裴行儉的門生,武則天要排擠裴行儉提拔程務挺,這對薛紹來說在情感上很難接受。于是武則天先對薛紹先打了一劑預防針,讓他不要去管那些“管不着”的事情。
“嗯,近日你要多與太平相處,多花點時間陪她一陪。你出征的這段日子裡,她受盡了這輩子從來沒受過的苦。身為她的丈夫,你須懂得憐惜。”武則天轉換口吻又拉起了家常,說道,“你二人的婚事,大體由朝廷負責主持,但一些細節還須得你二人親自過問與把把。我聽說太平近日又出了一個馊主意想在府裡挖一個泳池,戶部與将作監因此又緊急征發了一萬七千餘民力日夜趕工。我就好奇了,什麼樣的泳池需要動用這麼多的人力物力,都夠得上修建一座龐大的宮殿了?”
薛紹苦笑了一聲,既然武則天有意岔開話題不再談及政事,自己隻得奉陪。于是他将泳池之事簡要的對武則天說了一說。
武則天聽後隻是呵呵一笑,“太平就是貪玩。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是少做為妙,若能勸阻你須得盡量勸阻。畢竟,因為一己之私而勞民傷财,并非好事。”
“臣知道了。”
“沒事了,你去吧!”武則天風清雲淡的揮了一下雲袖,然後起拿一杯茶來,淺淺酌飲。
她這雲袖一揮,薛紹就感覺自己像是中了鐵扇公主巴蕉扇的孫悟空,瞬間飛到了千裡之外。
就從這一刻起,薛紹感覺自己距離心中的理想與朝堂的政治核心,遠了不止十萬八千裡。
表面看來,散官加兩階、職事官也得到了提升,這在任何為官之人看來都是百年難遇的平步青雲之幸事。
可是薛紹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此刻薛紹的心中幾乎都在呐喊了――武則天,你為什麼不問我奇襲黑沙之後的經曆?比如朔州保衛戰與并州一案的内情,比如我親自出使于都今山看到的草原部族現狀,還有于都今山一役的詳細經過和戰後的草原格局?
難道這一切都不重要嗎?……不該管的不要管,不該議論的不要議論,你怎麼會用這樣的一句話,把我想對你和朝廷說的話全都給堵死了?
……
薛紹的心情和臉色,都在逐漸的變得黯淡。武則天何等心細如發之人,可是她看在眼裡卻視若無睹,任憑薛紹默默無言的退了出去。
房門在身後關上的一刹那,薛紹感覺像是有一扇命運之門也對自己關閉了。從戎之路,仿佛也就從此斷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