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
在上古周王朝這是重要的春耕節,周武王曾在每年的二月初二親自下田耕作,并号召百官效仿,以示重視農耕。
皇娘送飯禦駕親耕,便由此而來。
如今的大周女皇自認是上古大周王朝的後裔,她也傳承了這一習俗。二月初二這一天,武則天帶着文武百官來到了洛陽郊外的田野之中,并親自拿着鋤頭下地揮了兩下。
這讓文武百官感慨萬分。
雖然“禦駕親耕”的女皇僅僅隻是做了做樣子,也沒有哪個“皇娘”會來給她送飯,但久不見君顔的文武百官終于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皇帝。如此說來,朝廷就還有主心骨,天下也就不會真的亂到哪裡去了。
皇帝帶着大批的高官重臣去了郊野,皇宮裡倒顯得有點冷清了。一向禁衛森嚴罕有生人光臨的刑部天牢,更是靜得可以。
今年的神都洛陽,春寒料峭,仿佛比冬天還要更冷。
兩名獄卒在牢門前升起了一大堆火,卻不像是要用它來取暖。他們将一根又一根燃盡了黑煙的火炭從火堆裡夾出來,放進另一些鐵盆裡,然後往牢房裡搬去。
能關進刑部大牢裡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說不定哪天就鹹魚翻身又成了貴人。所以這裡的獄卒一向很會做人,大冷天的燒盆炭火給關在牢裡的犯人大爺取一取暖,并非什麼稀奇之事。
但是今天這火盆取了一盆又一盆,就像是沒個盡頭了。而且這所有的火盆,全都送進了同一間牢房裡。
牢房裡除了關着一個犯人,還坐着一個衣飾無比會貴,容貌羨煞女子的,年輕男子。
“郭安,人送渾号漁夫,号稱是薛紹的一雙眼睛。”年輕男子看着關押在牢房裡的犯人,笑得冷峻且滿懷憎恨,他道,“我說得對不對?”
郭安看了看眼前這個渾身散發出濃烈脂粉香味,可以用“妖娆”來形容的年輕男子,“呵”的輕輕一冷笑,片言不發。
一盆又一盆的炭火還在不停的搬進來,這間不斷有北風灌入的牢房裡,都已變得十分溫暖。
“我不屑與我言語,便是蔑視于我。”年輕男子單手剪背踱起了步子,不急不忙的道,“倒也不奇怪,因為我也十分的輕賤于你。你最多也就隻是一條忠誠于薛紹的狗,除此之外,你一無是處。”
郭安第二次“呵”了一聲,仍不言語。
年輕男子略顯愠惱的咬牙皺眉,沉吟了片刻,他一揮手。
幾名獄卒将一個大鐵籠子擡進了牢房。
籠子顯然是新做好的,很大很結實也很沉重,他們擡的十分費力。
“郭安,似你這般粗魯的莽夫,一定沒有吃過鵝鴨炙這等的美食。”年輕男子斜瞟了郭安一眼,繼續道,“記得三年前的今日,便是二月二龍擡頭。我和我的幾位兄弟聚于一堂,約好各獻一道美食然後一同品鑒,看誰能夠勝出。我便自創了這一道鵝鴨炙的美食。你想知道,它是如何烹制的嗎?”
郭安根本就懶得搭理他。
年輕男子也不在意了,便自言自語道:“我先将鐵籠放置于燒旺的炭火之上,然後将鵝鴨投入鐵籠之中,籠中再放置調配好的醬醋五味汁。鵝鴨受熱十分幹渴,便會飲用醬醋五味汁來解渴。等到它們羽毛落盡肉身烤熟,醬醋五味汁的味道已經遍盡其身。運用此法烹制的鵝鴨炙,堪稱天下第一美味。”
郭安看了一眼那個剛剛被搬進來的大鐵籠子,正在被幾名獄卒擡架到火盆上去。
他第三次“呵”的冷笑了一聲。
“今天,又是二月二龍擡頭。”年輕男子仍在自言自語,聲音當中仿佛還有了一絲悲意,“每年的今天,我們兄弟幾人都會聚于一堂品鑒美食。今天,卻不能。你可知道,卻是為何?”
郭安淡淡道:“該是鵝鴨炙吃了太多,遭了報應。”
“你!……”年輕男子瞬然氣煞,大喝一聲,“将他架出來,投入籠中!”
“不必麻煩,我自己走進去便是。”郭安泰然站起來身來,指了指牢門,“打開牢門。”
幾名獄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人上前。
“冤有頭債有主,不怨你們。”郭安仍是淡然,“開門。”
終于有一人上前打開了牢門。
郭安走了出來。
幾名獄卒不約而同的後退了幾步。年輕男子也有點緊張,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一名獄卒小心翼翼的道:“郭将軍,我們都知道你身手非凡。如果不是你自來投獄,沒人能捉得住你。就算是戴着鐐铐,如果你真的想逃,這天底下沒有哪個地方能關得住你……”
郭安環視了他們一眼,呵呵一笑,走進了鐵籠子裡。
獄卒們頓時目瞪口呆,因為他們已經聽到了皮肉被灼燒發出的嗞嗞聲,并聞到了一股焦臭味。
但是郭安就像個沒事人一樣,隻是靜靜的站在鐵籠子裡。
年輕男子也有點驚愕,他大叫道:“加炭,加炭!!”
一盆又一盆燒得通紅的火炭,被扔進了鐵籠子腳下的大盆當中。
郭安身上的囚衣已被點燃了,但他仍是靜靜的站着,牙關緊咬一言不發。
年輕男子用一塊繡帕捂住了嘴鼻,不清不楚的吼道:“今天我就把你給灸了。用你一條狗命,用他一雙眼睛,祭我兄弟的在天之靈!”
郭安的頭發都已經被點燃了,但他仍是一動未動。
幾名獄卒都已經有點看不下去,悄悄要往外走。
“你們幾個。”郭安突然道。
幾名獄卒吓得驚叫,倉皇回身跪在了鐵籠前,“郭安将軍,你是天神,你是真天神!!”
“我不是天神,我就快死了。”郭安費力的,一字一頓的道,“幫個忙,替我傳個話給薛太尉。就說,郭安到死也沒有向任何人求過一聲饒。他當年在三刀旅給我們提出的要求,我終于,做到了。”
……
三日後,躁動不安早已多時的右衛洛水大軍,終于嘩變!
自黨金毗與郭大封被下獄之後,朝廷從禦林軍訓當中抽出兩名将領,前去暫領右衛軍事。這日清晨,怒不可遏的右衛将士沖進帥營之中,用麻繩将那兩名禦林軍将領給綁了個結結實實扔上了一條軍船,讓他們漫無目的飄在了洛水之上。
然後,駐洛水軍營的右衛大軍三萬餘人,一同嘩變!
由于并非戰時,這三萬大軍僅僅配備了訓作需要的少批戰馬和漆槍、橫刀這些輕型武器。
但他們是右衛的軍人,這些武器對他們來說,已經太夠用了。
搭載着那兩名将領的軍船還剛剛飄到江面上不久,右衛的人就已經沖到了洛陽城的定鼎門前。
路上的百姓吓壞了,倉皇逃遁。
守城的軍士傻了眼,隻能第一時間關起了大門。
“你、你們都是右衛的兄弟?”守城将大聲叫道,“你們這是要作甚?”
“速開城門!”
“否則殺将進去!!”“雞犬不留!!!”
守城将差點一頭從城頭栽倒下來,連滾帶爬就往後跑。一邊跑,他一邊喊道:“右衛瘋了,右衛的人全瘋了!”
守城将一跑,城頭的軍士嗚嚷一陣大叫,全都跑了。
“右衛!那可是右衛的洛水大軍!”
“誰他娘的要跟右衛打?!”
“那可是一群,連虎狼都要剝皮抽筋烤肉吃的混蛋啊!”
……
皇宮裡,炸了鍋。
一半的文武官員和守城将幾乎是同一造型的,連滾帶爬的闖進了萬象神宮的丹墀之中。
武則天倒是在龍椅之上,端坐如常,威儀不減,“何事?”
“陛下,右衛嘩變,已攻殺到定鼎門前!”
“知道了。”武則天面沉如水,“郭元振何在?”
班列中的郭元振死死一皺眉,心不甘情不願的站了出來,“陛下,臣在。”
“夏官尚書薛紹不在,你這位侍郎領袖夏官。”武則天道,“如今右衛出了事,你有何計較?”
“陛下……”郭元振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慢慢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它放到了地上,說道:“臣對此,無話可說,也無能為力。臣隻能引咎辭官,并甘願受罰。”
“……”武則天咬牙,沉默。
這時狄仁傑站了出來,說道:“陛下,當務之急并非是追責,而是解決眼前之亂。”
“朕知道。”武則天道,“朕就是想讓郭元振前去安撫右衛。但你看他現在這副子,朕還能派他前去嗎?”
“啊?原來不是要治罪?”郭元振一個激靈又将帽子從地上撿了起來,戴好,急道,“陛下,事不宜遲,萬一真讓右衛的軍士沖殺了進來,那可就一切失控了!”
滿朝的人都發出了嘻笑聲。
“你們還笑得出來?!”武則天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郭元振,朕命你前去招撫右衛大軍,止住嘩變。朕不妨把醜話說在前頭,他們如果願意回頭,朕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然,朕翻手之間也能讓他們全都灰飛煙滅!”
“是是,臣知道。”郭元振連道,“那些混小子就是不懂事,陛下别生氣。臣馬上把他們全都罵回去!”
說罷,郭元振扯腿就跑了。
武則天氣得長歎了一聲,坐了下來。
狄仁傑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心說眼前之事可大可小。右衛這些人其實鬧得并不太兇,否則以他們的能耐,現在整個洛陽城肯定早就皿流成河了。
既然他們還有所保留,那就一定會有條件提出……
武則天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于是,她和滿朝文武一同坐在這宮殿裡,等。
等郭元振的消息。
快到了傍晚,郭元振總算是回來了。
一回來,他又将帽子解了下來,放到了地上,“陛下,臣無能……”
“朕現在,不治你罪。”武則天幾乎早有預料,淡然道,“朕隻想知道,他們都說了什麼?”
“臣……不敢說。”
“朕可以從别人那裡聽到。”武則天道,“然後回來,治你個欺君之罪。”
“别,别……臣說!”郭元振歎息了一聲,“他們,隻是想要一顆人頭。”
武則天的聲音猛的一沉,“是要朕的嗎?”
“不,不是!”郭元振道,“是,張易之!”
武則天再次拍案而起,“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