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第225章 :司徒公夙夜請出戰(三)
“你就不在意名份嗎?”宇文泰動作也溫柔起來,格外憐惜。
“妾更在意郎君,不願使郎君居爐火上。”雲姜抱緊了宇文泰,宇文泰聽了這話心中所有壓力哪怕是與之無關的,都頓然消解。
“我不日便要奉主上東去洛陽拜谒宗廟、陵寝……”他輕柔地用雙唇輕吻她的額角眉梢。雲姜本以為他又要托付什麼,誰知道宇文泰忽然收緊了手臂,讓她更密實地貼進他懷裡,顯出他依依難舍,“不知何時再見。”
雲姜心裡一緊,她心裡也許多話,但不能說。她心裡也不是沒有顧慮,沒有壓力,但是她都深深埋進自己的心底。長久以來她所能做的隻有忍耐,忍耐,忍自己家世敗落,從官吏家的小娘子跌落為顯宦家的奴婢,做原本從來就不知道、沒做過的事。
被夫人看重,有意安置她在郎主身邊服侍,她隻是個奴婢豈能由了自己?意外的是,大丞相宇文泰給她原本已平淡、灰暗到了極點的生活帶來了希望的亮色。一開始隻是因為他也出身于代郡武川,就這麼簡單。
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那麼在意他,甚至那麼愛他。還是忍,她不想自己因為想改變現狀的欲望占了上鋒而因此被心頭強烈的欲念操縱,變得急躁求取,而更害怕因此失去最後一點尊嚴。她隻能忍,隻能等,等到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一天。一直等到大丞相渭曲得勝而歸。
在書齋裡久了,知道郎主也總是很累。他是大魏真正的主政者,支撐着外面威勢不可擋,其實内裡貧弱又不名正言順的社稷。這裡面有多少明刀明槍,又有多少暗流湧動?她作為一個官家奴婢能看到的,比心思細膩的大丞相看到的要少得多。
她總是看他臉色,想因此而察知他每次回來的時候心情如何?是不是又遇到了什麼煩難事?幸好她不是長公主,不用處處權衡,她隻要在意他是高興還是煩惱。如果他步伐沉重,不喜言笑,她就會格外地安靜、柔婉。
有時候她都要壓抑得痛苦到極點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忍過來的。
總覺得他剛才說的話有不祥之氣,卻什麼都不問,溫柔一笑,把所有的顧慮、壓力都泯滅在自己心裡。在已經逐漸亮起來的床帳中,這一笑讓宇文泰看得格外清楚,心頭安定許多。
“妾盼郎君平安歸來。”隻這淡淡一句話好像給了宇文泰無比的力量,讓他頓時懷疑自己是否杞人憂天。
就在邺城氣象一新的時候,滿朝官吏顫顫栗栗,為大将軍的雷霆之勢所威服,唯有一個人心急不已。
這個人就是侯景。
侯景眼看着高澄步步立威,使出雷霆手段,在朝官吏們風氣為之一震,人人不敢再明目張膽貪财好貨,渎職懈任;在野惜丁養民國力日漸強盛,争奪要地屯軍駐守,竭盡所能以資軍國。這完全就是要統一天下的氣勢。如今更是肅清異黨,所謂選賢任能其實就是安置心腹,已是虎視眈眈盯着長安。
可是他的處境與高澄正相反,如今他正處于頹勢之中。丢了河南數郡,豫州刺史名不正言不順,名實不符。原先的禦史中尉高仲密剛剛上任北豫州刺史,這更是給他心裡紮進去一根刺。偏偏高仲密的三弟大都督高敖曹得高王和大将軍父子二人器重,如今正屯軍于虎牢,顯然也是大将軍高澄安插的。那他所剩還有幾何?
他着急,高澄小兒一點不着急。高澄躍躍欲試要重整河南舊地,這一點很多人都看出來了。但是他一點看不出來高澄有重用他的意思。他安置了高敖曹,手裡還有大把的可用之人,但唯獨沒看出來也有把他歸為己用的意思。他經營豫州多年,如果高澄趁這個機會把這個豫州刺史給了别人,他丢掉的可絕不僅僅隻是一個刺史的官位而已。
豫州之重,在長安與邺城之間,必是宇文泰和高澄的争奪焦點。如果他還是豫州刺史,可以坐壁上觀,從中漁利,他就可以成為宇文泰和高澄都想籠絡的人。如果他失了豫州,不但失了這個地位,幾乎連安身立命之處都要喪失。
侯景顧慮重重,決定親自去找高澄,主動請戰。至少不能讓高敖曹甚至高仲密得了便宜。别看現在高澄對高仲密貶官而遣出,但畢竟都是渤海高氏一門,何況高敖曹還是他的叔祖。侯景覺得高澄有時候是表面上說狠話,其實心裡沒那麼狠。
侯景看高敖曹不順眼就是從沙苑大敗開始的。當然之前高敖曹那副鎮墓獸的樣子就已經讓他心裡瞧不上了。總覺得高敖曹自視甚高,自以為是,把誰都不放在眼裡。仗着自己勇猛,當下又正是勇将稀缺的時候,得了高王器重,就可着性子地作踐别人,高王還當真贊他真性情,把他看得比誰都重要。
要是以前,高敖曹怎麼放肆都沒關系,因為他知道高敖曹對黃口乳兒的少主極具惡感。也隻有他才敢幾次貶低、戲弄高澄這個鮮卑小兒而不會遭高王之忌諱。這些都讓侯景暗中欣喜,他樂得坐山觀虎鬥。可誰知道後來事情居然幡然一變,變成了他不希望的趨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高敖曹親近上大将軍高澄了。渭曲遇險的時候,高敖曹不顧性命地去救高澄。後來回了邺城高澄也越來越器重高敖曹,和他的父親高王一樣。如果單是這樣,侯景也不至于過分憂心。因為高敖曹的兄長高仲密和高澄之間的關系就太微妙了。
高仲密棄嫡妻娶新婦,高澄橫加幹涉。雖然高仲密最終抱得美人歸,但是為此還是得罪了高澄的心腹崔暹。崔暹狹隘起來就是個小人,侯景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得罪了崔暹,在這個時候就等于是得罪了大将軍高澄。因為這個時候的崔暹正是高澄手中劈荊斬棘的利劍,借他來得罪百官以清吏治。正在得用,焉能放手?誰要動崔暹,誰就是和大将軍過不去。高仲密果然丢了官職被貶出都城。
真要是高仲密和大将軍高澄對立起來,侯景很難預測高敖曹會幫誰。所以若僅是高敖曹對高澄有點好感倒也不會怎麼樣。問題在于,侯景很敏感地發現,高敖曹對他倒是惡感倍增,這也是從沙苑大敗開始明顯起來的。不知是從哪裡開始,已經是彼此看不順眼,并且越來越不順眼。
侯景心裡一重一重細想:高敖曹看他越來越不順眼,對高澄卻越來越有好感;他丢了河南之地,高敖曹卻被高澄派到河南重地虎牢去屯軍,一邊還有他的兄長高仲密。也許高仲密和高澄并不是真的有嫌隙呢?
侯景越來越心驚,他想自己動手去收覆河南諸郡,不能再等下去,誰知道高澄小兒又會做出什麼決定?
大将軍想不起來,沒關系。他可以去求大将軍。
“高澄小兒”确實也沒閑着,這一點侯景猜得沒錯。他心情複雜地去東柏堂的路上,高澄正在東柏堂和崔季舒、陳元康商量要事。
三個人都是公服在身,未及更衣,很忙碌的樣子。冬日初至,東柏堂庭院裡原本草木繁盛的景象已經凋零下去。鮮花似錦早已是覓之不見的昨日,隻剩下已經萎頓的枯葉在剛起的北風中無力地随之搖曳。
溫室雖小,好在人不多。隔窗送來的北風呼嘯聲襯得室内溫暖而舒适。牛骨奶湯熱氣騰騰,卻被棄之一邊,沒有人有閑暇理會它。室内三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輿圖上。
“宇文黑獺驟得河洛,必然欣喜。名不正言不順是他心頭之大患,既有此機會,豈能不去正名?他失于急切,便是我之良機,世子可命人伏兵于洛陽城,伺機行事。”陳元康眉頭緊鎖地盯着輿圖上的洛陽,極為專注。
“不錯,不錯,”崔季舒笑歎道,“長猷将軍所料不假。想必正名定要帶上那個傀儡天子元寶炬。宇文黑獺篡逆之心雖昭然若揭,但此時必定還不敢行事,元寶炬還是他手中的擋箭牌,豈能驟然失之?”崔季舒從輿圖上擡起頭來,看着高澄笑道,“若是世子得了元寶炬,宇文黑獺失了憑恃,西寇之心必亂。國貧民弱,人心不安,人人必疑是天遣之,看他何以自處?隻怕他内府之中都要夫妻反目了。”崔季舒好像看到了那樣的情景,禁不住地大笑起來。
高澄聽其二人言論,雖也說中了他的心思,但畢竟持重,沒像崔季舒那麼喜形于色。任憑崔、陳二臣都擡頭看着他,等他表态,他卻隻管低頭看輿圖,把目光放在圖上洛陽城附近不斷在心裡考量。二臣都隻能看到他如漆般的發髻及挽發的那支玉質瑩潤、細膩的玉簪。原本的三梁進賢冠嫌沉重,已摘掉。
他伸出右手,将手指在輿圖上空緩慢移動,似乎在尋找什麼目标,左手提起降紗袍寬大的衣袖,以免衣袖掃着輿圖阻了視線。“金墉城如何?”高澄的手指落在了洛陽的西北,蓦然擡起頭來。一雙極精緻而略顯纖巧的濃眉在燈光下格外耀眼,晃得人心頭一震。一雙綠眸先看了看陳元康又瞧了瞧崔季舒,等着他們的回答。
陳元康和崔季舒聽了這話不約而同又一起低頭看輿圖,高澄用手指指了指金墉城,示意給他們看。
“大妙也!”陳元康脫口贊道。
崔季舒盯着輿圖還在研究。
金墉城,是曹魏時期明帝所建,算不上單獨的城池,應當歸于都城洛陽的附屬、衛城。此刻金塘城的微妙之處在于,身後便是孟津渡,黃河上的河橋聯通南北。黃河之北有北中城、南有河陰城,皆有高歡、高澄以往指派的駐軍。守住河橋,身後是上黨,可揮軍南下,若是俘獲了元寶炬可以順風而歸,還能有效阻止西寇北上。
崔季舒也不是笨人,笑道,“世子是怕洛陽城不清靜,所以要都留給宇文黑獺。世子想派誰去金墉城?”
崔季舒話音未落,忽聽溫室外面有個聲音響起,“大将軍……”這是東柏堂裡的奴婢。
“何事?”高澄鎮定地問道。
“濮陽郡公、司徒侯景求見。”奴婢的聲音恰到好處,聽得清楚又不過分張揚。
誰都沒說話,陳元康和崔季舒齊齊地轉頭看着高澄,倒是都沒有太多驚訝之色。
“世子的主意見效果了,想必侯司徒是怕世子過于疏遠他。”崔季舒小聲問道。
“侯景其人,不能過于親近,世子雖有心,也要多多留意才好。”陳元康也低語道。他心裡實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請司徒進來。”高澄沒回答他們,向外面吩咐了一句。
不大會兒功夫,侯景冠帶整齊地進了溫室,猛然看到陳元康和崔季舒也在他目中瞬間現出驚訝。原本以為夤夜來拜可以單獨見到高澄,沒想到這麼晚了大将軍的這兩個心腹還在東柏堂。但是他的驚訝之色很快便收了起來,點着跛足緩緩走到近前。
“下官侯景拜見大将軍。”侯景架勢拉得實足。
陳元康和崔季舒已經起身。
“司徒不必拘禮。”高澄坐而受禮,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客氣,極其客氣,“司徒是稀客,請都請不來,夤夜下降,想來必有緣故吧。這些日子邺城天氣突變,難道是所供不足,司徒缺了什麼?”
這玩笑開得真是讓侯景恨到心底裡最深處去了,真把他當成了婦人孺子?難倒他是寄人籬下,還是無家可歸?一邊笑道,“多謝大将軍殷切關愛,下官與大将軍真是心心相通。邺城天氣突變,大将軍自沙苑歸來傷愈否?不日便要向陛下請行遠赴建康出使,想必辛勞,大将軍若貴體未愈能否成行?倘有吩咐處,下官一定竭盡全力為大将軍效勞。”
侯景滿面春風,實際上他自己才是殷勤倍至,言不由衷避實就虛地把話題扯到了出使梁國這件事上。他和高澄心裡都明白,所謂所使,其事本來就半真半假,更别提是哪天的事。遣使也好,送質也好,目的不在事情本身,隻在于信還是不信,若信了,都相安無事,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