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6章 :君臣和濟共謀社稷(一)
邺城的冬天真實地來了。在連續幾個晴天之後,烏雲密布了幾個時辰,一日的午後飛雪飄落。雪花又大又美,被不太強勁的北風吹得漫天飛舞。不多的時候,大将軍府第的園子裡就一片銀白。
府裡的奴婢仆役們個個都覺得新奇。大将軍許久沒有這麼閑暇過了,居然一日都在府中,隻陪着世子妃閑話。過了午後雖然大雪未止,但是烏雲漸去,太陽居然出來了。世子今日的興緻真是難得好,世子妃也格外高興。王姬自從被診出有孕世子也從來沒有去探望過她,今天更是在書齋那處院落裡舞劍也離不開世子妃。
世子妃元仲華被華麗而罕見的白狐裘圍裹着坐在屋外廊内的檐下。真正是集腋成裘的白狐裘當日齊景公曾着此衣,下三日大雪而不畏冷。這狐裘是皇帝元善見賞賜給高澄的。世子卻特意将此獨一無二的珍品贈于世子妃。所以既便是這樣冬日裡大雪的天氣,世子妃元仲華穿着它也一點都不覺得冷。
元仲華面上微笑而不自知,全神貫注地看着廊外階下的庭院中正在舞劍的夫君高澄。在這樣冷的天氣高澄隻穿着單薄的袴褶,辮發不羁,手裡的劍舞得銀光閃閃護在他的周身。輾轉騰挪之間身形無比迅捷、輕快。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高澄舞劍和美人起舞頗有相似之處,同樣是翩翩動人。所不同在于隐殺機于無形,蘊攻襲于無聲。
要說起郎主舞劍時,不隻是世子妃喜歡看。世子的姬妾甚至奴婢們都喜歡看。可是很少有姬妾有這樣的眼福,還不如常服侍世子的奴婢。如果說能進世子這書齋的院落,那除了世子妃元仲華就絕無别人了。
誰都沒有注意到,院落的大門無聲地打開了。一位黑衣錦裘,極年輕的公子又輕又緩地走進來。他向身後跟着的人擺手示意,不許跟着他。隻有一個仆役不像仆役的人并不理會地跟從他進來,立于他身後。年輕公子一眼看到正在舞劍的高澄便目不轉睛地隻盯着他。似乎隻是為了看清楚些,或是特别欣賞而忍不住親近,他稍往前走了幾步。然後便靜立不動,面上若有若無的一縷微笑看着庭院中的情景。
公子身後那人和他年紀相仿。看公子稍往前去,他瞧了一眼公子的背影卻沒有跟上去,而立于原地不動。隻是他神情與公子完全不同。一張面孔繃緊,一點笑意沒有。不但沒有笑意,目光也讓人覺得稍稍有些銳利,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
高澄騰空回旋之際忽然一眼看到立于遠處的皇帝元善見。
元善見和他身後的林興仁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将軍瞬間分神,因為他落地時微微身子一晃有些沒站穩,而握劍在手竟有一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他那一雙極美麗的綠色眸子裡目光驚訝。
高門公子打扮的元善見還真是儒雅有度,他一邊微笑拊掌一邊步步從容地走上前來,笑道,“大将軍是‘洵美且武’,孤有幸一觀。”他走到高澄近前,“孤在宮中思念妹妹和大将軍,貿然造訪,大将軍勿見怪。”
這時元善見身後的中常侍林興仁也跟上來,向高澄大禮而拜。
高澄看了一眼林興仁,擡手示意他起來。這不是大将軍一向目中無人的态度,已經算是很客氣了。這讓林興仁心裡頗覺有異,隻是他并不流露出來,隻暗中瞧着高澄。
高澄仿佛渾然不覺。隻向元善見拜了拜,笑道,“主上駕臨,臣高澄甚是惶恐。如此拜見主上甚是不恭,請容臣更衣再拜。”本是為臣之道,可在高澄來說,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恭敬謹慎。
這時世子妃元仲華已經看到自己的兄長、皇帝元善見。心裡覺得驚訝,自然也執臣之道,起身走過來。
元善見不及答高澄,遠遠看到妹妹走來,心裡想着雪天路滑。
恰這時高澄也聽到身後的聲音回頭來看,心裡也想着雪天路滑。
“扶着公主。”元善見吩咐道。
“扶着世子妃。”高澄吩咐道。
兩個人異口同聲。唯有在元仲華身上,兩個人難得找到了默契。而突然出現的這份默契此刻在兩個人心裡都覺得是個很好的兆頭。不管以後會如何,至少現在他們各自心裡都明白,“知和而和”是必須的。
其實自然不用他們吩咐,元仲華的侍女阿娈也是極小心地扶掖着元仲華。
當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世子妃元仲華身上時,隻有林興仁暗自窺探着大将軍的書齋。這樣的機會對于他來說是第一次,也許就隻有這麼一次。他早就知道大将軍府裡規矩嚴恪,像是書齋這樣見朝臣,理政事的地方,是很難輕易進來的。而今天在府第門口雖然奴婢知道是皇帝駕臨,卻連禀報都沒有就一副攝于皇帝之威的樣子迎駕而入。他總覺得這不像是大将軍高澄一向以來的行事之風。而這位大将軍在見到皇帝突然出現在他府第書齋裡的一瞬間,是否也失神太過?大将軍一向跋扈,又何至于張惶至此?
林興仁心裡糾纏着,無意間一擡頭發現,皇帝元善見和馮翊公主元仲華已經相攜往廊内檐下剛才元仲華的坐處去了。高澄沒了蹤影。他也趕緊跟上來,立于廊外的石階下靜候着。
元善見在檐下,立而不坐,看着外面庭院中雪花飛舞,向立于他身側的元仲華笑道,“妹妹與大将軍成婚數載,倒還是恩愛兩不疑。”
鮮卑人沒有結發的習俗,而恩愛兩不疑這樣的話也原本是說蘇武與其妻子的。但是元仲華此刻聽到這樣的話從皇帝口中說出來卻覺得心裡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元善見雖是她的嫡親兄長,可她年幼時就已被晉為公主被嫁給了渤海王世子,當時官任侍中的高澄。幾乎就是在高澄身邊長大的,反倒和當時還是清河王世子的兄長元善見漸漸疏離。
元仲華看皇帝的興緻仿佛都是在看雪景上,并不看她一眼,這話讓她實在不好作答。元仲華看了一眼檐下,立着林興仁,還有阿娈,遠處幾個聽用的奴婢。夫君高澄去更衣卻久久不返。
元仲華萌然不解,遲疑着問道,“陛下冷嗎?請陛下進去安坐,驸馬都尉更衣回來也好拜見。”
“驸馬都尉”這個稱謂在元善見聽起來很陌生,恍然想到高澄确實就是驸馬都尉,隻是在他心裡隻有“大将軍”這個聽起來讓人喘不過氣的稱呼才是高澄。元善見慢慢轉過身來。此時廊下隻有他們兄妹二人,實際上此時大雪已住。北風從元善見身後吹來,将落在庭院中樹枝間的積雪吹得随風漫舞。在這一片銀白的映襯下,元善見依然是面如羊脂美玉,而洵美且好的君子又何止是大将軍高澄一個人?如果他沒有機緣巧合被立為帝,如果他還是清河王世子,現在的他可以灑脫,可以任性,也一樣可以張揚,他也一樣是能禦能射,能挾石獅子以逾牆的勇武男子。用不着在這兒裝文弱書生。
不隻是元仲華覺得面前的兄長眼生。元善見心裡也一樣,看着面前烏發如雲,狐裘勝雪的美麗少女,怎麼也不能将她和多年前初離清河王府時的五歲幼兒相聯系。這是他的嫡親妹妹。元善見心裡也甚是糾結,從本心來說他并不是能放下一切的人。
元善見忽然慢慢走上兩步,看着妹妹,有些憐愛地輕輕撫了撫她的面頰。從元仲華五歲時到現在,他都沒有這麼做過,而此時又說不出心裡那種堵塞得難受的複雜感。
元仲華心裡覺得甚是奇怪,她任憑皇帝這樣做了,隻是不解地看着他。
“竺法護譯佛言,佛雲鹿母偈語:‘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合會有别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為爾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元善見忽然吟出這一段來,竟至于聲音略有嘶啞,沒再說下去。
元仲華剛聽皇帝說她與夫君“恩愛兩不疑”,忽而又是“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一是終成好事,一是無力的感傷,如此前後不一,不知道皇帝兄長究竟心裡是什麼意思。皇帝突然想起鹿母偈語,元仲華自然也不是不懂佛語的人,此時心裡覺得很是懷疑。兄長說的究竟是誰?這鹿母又是指何人?又何至于如此傷感?
這時立于檐下的林興仁環顧四周,見無異狀,竟也慢慢走來。極留意地看了一眼皇帝元善見的神色,向元仲華大禮而拜。一邊笑道,“小奴久未至大将軍府第拜見殿下,心裡也總是乞望殿下事俱平安。”
元仲華笑道,“中常侍服侍主上辛苦,自然不便常來。”
林興仁沒想到元仲華竟有此一答,不過正中下懷,正好順水推舟道,“殿下言之不錯……”他一停頓一躊躇,“主上中宮虛位,無人在陛下身邊照顧,小奴力不所及處也難以周全。”
元仲華心裡忽然想到中皇山娲皇殿和那位骠騎将軍李子雄的妹妹無意相逢的事。忍不住脫口道,“陛下可是心裡有了欲立為皇後的人?”
元善見看她一雙眼睛清澈如泉,坦然相問,心思沒有掩藏的痕迹,立刻便明白妹妹也是聽了坊間流言。但正好将錯就錯,歎道,“吾心思妹妹都知道……”語氣間真是兄妹之情更勝于君臣之份。沒往下明說,更勝于明白表示。
元仲華也為難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夫君不喜歡她于此事上為皇帝說話。正因為如此,假以顔色,讓她和兄長之間兩邊傳話的林興仁不再敢來大将軍府。夫君不想讓她在中間為難,她心裡也清楚。
“兄長的心思妹妹知道……”元仲華其實心裡很希望皇帝能立高遠君為皇後。她思量着此事算是益處多多。最要緊的一件就是讓皇帝和夫君兩兩相和,她也就心願滿足了。
正不知道怎麼作答,忽然看到夫君高澄衣冠楚楚,盈盈而公府步、冉冉而趨至庭前,簡直與剛才袴褶披發而舞劍的樣子判若兩人。正因衣冠服飾而沉穩莊重,因沉穩莊重而威儀足具。
高澄也一眼看到了皇帝元善見和世子妃元仲華正在檐下說話。隻是旁邊多了一個不該有的林興仁。阿娈畢竟是奴婢,隻能候在階上不敢擅自上去。高澄不動聲色,假作不留意,走到石階下近前大禮參拜,口稱“臣高澄拜見主上。”跪拜之間完全不在意積雪滿地,前所未有過的恭敬。
元仲華為妻子,林興仁為宦官,都不能跟着皇帝一起坦然在上受禮,因此走下來。
誰知道皇帝元善見也走下來,急步走到高澄近前,伸出右手握了高澄左臂間一把就将大将軍高澄從地上托了起來,大笑道,“既在私第,孤便以大将軍為妹婿,至親又何必拘于禮?大将軍這是知和而和,有所不行也。”
高澄心裡倒是微微一驚。早就知道元善見勇武,竟然能單手用力一把就将他提起來,有如此大的力氣還是沒想到。表面上卻渾然不覺一般,笑道,“既便在臣的府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臣之分,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元善見笑道,“大将軍也過于恭謹。孤尚未晡食,請妹婿設膳以待。”
高澄吩咐備膳時忽然有奴婢從外面進來,急趨至阿娈面前低語。阿娈看了看世子妃元仲華,走過來也在她耳邊低語。
林興仁眼裡看得仔細,一直盯着阿娈和元仲華說話。
高澄也看到了問是何事。
元仲華微笑道,“阿母遣妹妹來探望。”
元善見心裡一動。
林興仁極留意地窺着高澄。
高澄向元仲華笑道,“既然如此,殿下先回去和妹妹相見。下官在此陪侍主上。”
元仲華微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