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南北亂世之傾國權臣——高澄傳

145.第145章 :逢天機父子論兵事(二)

  下了一夜的雨到黎明時分漸漸地止住了。天色将是蒙蒙亮,因為濕寒之氣太重,所以魏都邺城籠罩在一片濃霧之中。雲山霧罩的邺城讓人分不清來自何處,又去往何處。

  街頭幾乎沒有幾個人,通往大丞相高歡府第的路上有一匹馬飛奔而來。馬上的人駕馭娴熟,他目中無人地隻看到眼前要去之處,但這人實在是個美極了的公子,不由引得街頭人人側目。

  馭控自如地慢慢勒住了缰繩,騎馬的公子在大丞相府門口停下來。拾階而上,随手把鞭子扔給了迎上來的仆役。仆役已壯年,看起來老成穩重。不但沒有呵斥這個擅闖者,而且極恭敬地微笑道,“郎主命小奴在此恭候世子。”

  這麼說大丞相高歡早就知道兒子要來,也就必然知道他為什麼來。

  仆役跟着大步而入的世子,等他們剛剛進了府門,門口迎候的另幾個仆役便把大丞相府的門又關閉了。

  高澄擺擺手向那仆役道,“你不必跟着,我自己去見父王。”

  仆役見此,便簡短又說了一句,“王妃吩咐,郎主最近常患小疾,若有事世子自當多多承擔。”

  高澄聽他傳達母親的吩咐,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又往父親書齋的院落去了。

  仆役退了下去。

  在偌大的大丞相府裡極熟稔地左轉右轉,一路上婢仆莫不給世子見禮,高澄一概都視而不見。大丞相的書齋在偏僻、冷清處。此處自有專門服侍的婢仆,尋常人都是不敢來的。高澄眼見得就要進院落的大門,忽然聽到一聲呼喚。

  “大兄。”極清脆,透着愉悅。

  高澄遁聲一瞧,是二弟高洋的娈生妹妹高遠君。

  高遠君滿面笑意地立于院落一側的一片竹林前面,偏巧身上穿的還是綠衣,怪不得不易瞧見。高澄本來不怎麼注意這個妹妹,不像以前和長姊高常君那麼親密。但是今天他特意好好打量了一番這個妹妹。

  若論貌,高遠君和長姊高常君相差甚遠,充其量中人之姿。但從前年紀幼小,如今漸漸長成,不似長姊、長兄那麼神采飛揚,也不像二兄高洋那麼沉靜陰郁,有種與年紀不相襯的安靜。總讓人覺得她小小年紀,仿佛什麼事都波瀾不驚似的。像今天這樣滿面含笑、喜形于色的時候真的不多。

  高澄改了主意,轉向妹妹這邊走過來。

  高遠君持禮相見。

  高澄止步于她面前,微笑道,“妹妹這麼早候在這兒,難道是特意等我?”

  高遠君一怔,又笑道,“二兄日日夜半即起,讀書、舞劍,還天天不在府裡不知道在忙什麼,就是阿爺想見他都難。我若想找他說些話,也隻有随他而早起了。”

  高澄知道高遠君和高洋雙生兄妹,感情自然不同。又聽她說二弟高洋的這些事,心裡便留了意。暗想,若是聽高遠君這麼說,二弟如今真是進益不少,至少也堪為用了。

  但高澄并不再問高洋的事,換個話題笑道,“妹妹許久不到我的府第中,長嫂甚是想念你。她如今行動不便,你還要多去瞧瞧她。”

  高遠君笑道,“長嫂處我如何敢再去。若是再有什麼事,甚怕大兄重懲我。”她似嗔非嗔,又是半真半假,讓人分不清楚。

  高澄看着妹妹如此精明,心裡一動,暗想着世子妃元仲華豈能是她的對手,但往後和這個妹妹又不得不用心調停,以和為貴。便還是笑道,“妹妹若是如此說,我實不敢當,隻盼着妹妹和我親近,不要生了芥蒂。”

  高遠君又有意含笑奉迎長兄幾句。

  高澄便辭了高遠君進了父親的書齋。

  高遠君從未見長兄對她如此用心,看着高澄的背影若有所思。

  奴婢們魚貫而退,關門閉戶。整個院落裡隻剩下大丞相高歡和大将軍高澄父子二人。院子裡頗是泥濘,但是書齋舍内卻溫暖而明亮。顯然高歡早就在這兒等着兒子了。

  “阿奴想好了?”不等兒子見禮,高歡便問道。從大丞相的表情裡永遠都是什麼都看不出來。

  “阿爺想好了嗎?”高澄反問。

  高歡一向敏于事而慎于言,從不莽撞貿然行事。想必此時心裡早就想好了,偏不抒己見,又問道,“既然天子以天下托付大将軍,自然是大将軍做決斷。”這話已經說得非常直白了。

  權臣父子之間的權力交接對他們來說要求格外高,不同于天子之位的父子傳承。是否傳得下來,是否接得住,這對高澄來說是極大的考驗。否則何止會是一個人的名敗身死這麼簡單。

  “何妨一試?兒子覺得此時可以興兵向西。”高澄從來沒有猶豫不決害怕選擇的時候,而且選擇了就不會後悔。“既有此良機,不用豈不可惜?”他頓了頓又道,“倒也不必着急,須得前事功夫做足,不然必有後患。”

  聽兒子話說得不俗,高歡心裡已經放了一半的心,但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又問道,“阿奴想做什麼功夫?”

  “阿爺與我,必有一人率兵出戰。若是到時候征人在外,邺城出了亂子豈不得不償失?必得上下一心,可與之死,可與之生,确保無虞,才能動此興兵之念。”高澄平靜笃定地侃侃道。

  自從兒子入邺城輔政以來,又是延攬人材,又是懲貪治賄,尤其在吏治上大下功夫。撤了停年格,這就不是單單的吏治問題了,明裡暗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恨兒子,這是與門閥大族作對。高歡雖未有過任何表示,其實也是想讓兒子放手去做,也是借此立威的意思。往最壞的結果說,不管怎麼樣現在有他在,出了事也有他最後接起來。

  如今臨戰在即,聽兒子這麼說,知道上下一心,可與之死,可與之生,看來倒也不必過多擔心他,兒子心裡也是極明白的。

  “如何能上下一心?”高歡完全變成了作壁上觀的态度,很感興趣地問道。

  “阿爺,妹妹年紀已長成,早晚也該擇個貴婿了。”高澄看着父親提了一句。這忽然延宕開的一筆大有深意。也聽得出來他心裡已經是有了主意。而此刻提起并不是要問父親的意見,隻是在一個恰當的時候提出他的意見,或者這隻是他尋求“上下一心,可與之死,可與之生”的一步棋而已。

  “你得罪了林興仁那個閹宦,他是主上私人,情份不同,他自然會把你的話傳給主上,如今又要如何轉寰?”高歡不急不慢地問道。“要不落痕迹才好,若是刻意了,被人察覺,好事怕也會成壞事。”

  “這個阿爺不必擔心,自然有辦法。”高澄心裡此刻想的是世子妃元仲華。他最不願意把她牽涉其中,但是她既是他的正妃,又是皇帝元善見的親妹妹,這個身份在兩人之間,真是躲無可躲。高澄分心之際已經覺得對元仲華滿是愧意。

  高歡微微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有件大事還要阿爺做決斷。”高澄已經抛開了剛才的話題。此刻雖隻有父子二人,又看似閑聊,但實際上已經是戰前廟算了。“何人可為将?”

  高歡沒說話。這個問題太重要了,他也不能立刻做決斷。

  “想必黑獺兄不必為此事煩憂。”高澄忽然歎道。居然還半真半假地稱呼“黑獺兄”,如此一份幽默在這個時候顯得很珍貴,舉重若輕地表明了自己承擔得起千鈞重擔的心态。不過說的也是實話,宇文泰自己就是統兵大将,原來的關西大行台賀拔嶽帳下最得力的将軍。除了他自己,還有趙貴、于謹,跟着出帝元修從洛陽而去的獨孤信、王思政,原本關隴豪族出身的韋孝寬。

  高澄心裡仔細算來,忽然心裡一跳。暗自覺得宇文泰是失了天時,若是他自己率勞師遠攻也沒占地利。兩個人處均衡之勢,各自有所輸赢。再要論到人和,宇文泰可未必會輸,自己也未必能赢。宇文泰此時若統兵,帳下将軍不管是原來的嫡系,還是後來投奔的,西遷之鮮卑人還是郡望在關中的大姓豪族,全都會投身于他,為之效命。

  最能說明問題的就是李虎。李虎也是代北人,籍武川,和宇文泰、賀拔嶽都有鄉黨情份。但是賀拔嶽死于侯莫陳悅之手後,趙貴聯絡衆将力挺宇文泰,當時李虎明确反對,極力主張扶立大行台賀拔嶽的兄長賀拔勝。因為意見相左而不肯相就,離開長安投奔賀拔勝。但最後還是與賀拔勝一起又歸附了宇文泰。并且此後助宇文泰一同最終殺了侯莫陳悅以報賀拔嶽殒命之仇。往後更是成了宇文泰的得力輔助者,平了河西費也頭部以及靈州曹泥。

  高澄越想越心驚,再反觀自己,若真是有一日率兵西去,帳下誰是肯為驅策的先鋒大将?自己的心腹之人崔季舒、崔暹等,還有那些門客,也許是治國之臣,但不是沙場之将。唯一能有将才的也就是陳元康,但陳元康最多算是個儒将,若比起趙貴、于謹等人還是少了真正皿戰沙場的經驗。

  孫騰?高嶽?高歸彥?但略細一想就知道,哪個都不合适。甚至不是不合适,是差太遠。劉豐、窦泰、段韶……一個一個地想過來,竟沒有一個骁勇、威猛,能在百萬軍中以其雄渾之氣為兵士之先的将軍。

  “侯景?”對面而坐的父子二人異口同聲看着對方,但是神态裡都含着疑問。

  大丞相身子微前傾,伏于身前幾案上,看着兒子。大将軍也同樣身子微前傾,伏于幾案上,看着父親。

  “不可。”父子二人又是異口同聲,同時都坐回自己的座席。

  “此人不得不倚重,又不可過于倚重。”高歡隻淡淡說了一句,看着兒子。

  “此人必要倚重,必要重用,但必要嚴防。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用其為将。不求其有功于社稷,但求他無作亂之心便足矣。”高澄堅決否定了侯景,但是心裡真是再想不出什麼人來了。

  終于,高歡身子往後仰了仰,袖手閉目,口中緩緩吐出三個字,“高敖曹。”

  這三個字讓高澄心頭一亮。他立刻就明白了,父親說的是獨一無二的人選了。

  高敖曹,名字叫高昂,從小就是個惹事生非、橫行鄉裡的混蛋。無一人尺土之資而奮臂起于河間,以白手起家。感遇敬宗孝莊帝元子攸的知遇之恩而大破爾朱兆,後歸附高歡。

  高敖曹行事任性,哪怕是同為在朝官吏也一樣是不如己意便揮刀相向。後來高歡成為真正的權臣,依然倚重高敖曹。高敖曹從來我行我素,哪怕是對高歡也如此。但是從其肯為孝莊帝雪仇看來,至少此人内外如一,不似侯景般表裡不一。哪怕再行為不羁,卻是靠得住,能當大用的人。

  高澄沒說話,心裡真是冰火相煎。

  他對高敖曹執的是子孫禮。哪怕大将軍再飛揚跋扈,高敖曹隻有比他更任性張揚。别說漢人,就是鮮卑人也沒有不怕高敖曹的。正因為如此,高敖曹才是獨一無二的人選。

  高歡又慢慢睜開眼睛。“大将軍有異議嗎?”

  高澄眉頭舒展開,“沒有。大丞相洞察于微,知人擅用。兒子也覺得高敖曹堪為大将。”他沒有一點為難,甚是欣慰的樣子。

  高澄長跪而起,昂然道,“既然諸事議定,宜早不宜遲,兒子請大丞相準允,擇日便出兵。至時帶甲數十萬,千裡饋糧、車甲之費,樣樣都不是小事,還要大丞相多多費心。兒子還有一事也請大人準允。二弟年紀已經不小了,大人既給二弟議婚事,兒子想二弟的官職也要動一動。”

  “大将軍有何所見?”高歡還是慢條斯理地問道。

  “兒子既為輔政之大将軍,不可無人副之。先晉二弟左仆射之職,從吏部入手,然後徐圖之,可好?”高澄毫不猶豫地坦然直言。

  如此擡舉自己兄弟,上為其國、下為其家,看來高澄是真把自己當成了大魏的擎天之柱,高氏的未來之主。

  高歡心裡默許,隻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這也正是他想的,看來兒子終于要把這家國重負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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